謝爾蓋神父

關燈
無力,全身都疼,她在哆嗦,發高燒。

     &ldquo聽我說呀,幫幫我吧。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麼啦。

    哎喲!哎喲!&rdquo她解開上衣,露出胸脯,将裸露到肘部的兩條胳膊一甩,&ldquo哎喲!哎喲!&rdquo 這時候,他一直站在自己的貯藏室裡,不停地禱告。

    把晚禱文全部念完之後,現在他正一動不動地站着,眼觀鼻,鼻觀心,在心中作着禱告,不斷默誦着:&ldquo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兒子,饒恕我吧。

    &rdquo 但是他一切都聽見了。

    他聽見她脫衣服時綢衫子的聲音,聽見她光着腳在地闆上走路的聲音,聽見她用手給自己搓腳的聲音。

    他感到他意志薄弱,每一分鐘都可能毀滅,因此他不停地禱告。

    他仿佛體驗到童話裡的英雄一往無前時體驗到的那種心情。

    就這樣,謝爾蓋聽到,感覺到,危險和毀滅就在這裡,就在他的上下左右,他隻有一眼也不去看她,才能得救。

    但是想要看一看她的願望驟然攫住他整個身心。

    而就在這一刹那,她說道: &ldquo聽我說呀,這太不人道啦。

    我會死的。

    &rdquo &ldquo對,去就去,但是我要像那位神父做的那樣,把一隻手按在淫婦頭上,另一隻手放進火盆。

    但是沒有火盆呀。

    &rdquo他回頭一看。

    燈。

    他伸出一隻手指放在火苗上,皺起了眉頭,準備忍受,他覺得似乎相當久了竟毫無感覺,但是突然&mdash&mdash他還說不上疼不疼和到底有多疼,就皺起了眉頭,把手縮了回來,連連甩着手。

    &ldquo不,我幹不了這個。

    &rdquo &ldquo看在上帝的分上!哎喲,到我這裡來一下吧!我要死了,哎喲!&rdquo &ldquo那怎麼辦,我要毀滅嗎?那不成。

    &rdquo &ldquo我這就到您那裡去。

    &rdquo他說,接着便打開房門,也不看她,就從她身邊走過,進了那扇通向門廊的門(他常常在門廊裡劈柴),摸着了劈柴的木墩和靠牆的斧子。

     &ldquo就來。

    &rdquo他說罷就右手拿起斧子,把左手的食指放在木墩上,掄起斧子,一下就砍在食指的第二個關節以下。

    手指蹦了起來,比砍斷一根同樣粗細的劈柴要容易,它翻了個過兒,&ldquo啪&rdquo的一聲蹦到木墩邊上,然後落到地上。

     他聽見這聲音比感到疼痛要早一些。

    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感到奇怪為什麼不疼,就突然感到一陣劇痛和流下的溫暖的血。

    他迅速用法衣的下擺裹住被砍斷的指關節,把它緊按在大腿上,回頭走進了房門。

    他在那女人面前站住,垂下眼睛,低聲問道: &ldquo您有什麼事?&rdquo 她望了望他那蒼白的臉和左邊的抖動着的面頰,她突然覺得羞恥起來。

    她跳下床,抓起皮大衣披在身上,裹住了身子。

     &ldquo是的,我覺得疼&hellip&hellip我着了涼&hellip&hellip我&hellip&hellip謝爾蓋神父&hellip&hellip我&hellip&hellip&rdquo 他擡起眼睛望着她,眼睛裡閃耀着平靜的快樂的光,他說: &ldquo好妹妹,你為什麼要毀滅自己的不死的靈魂呢?誘惑必須進入塵世,但是誘惑經由他而進入塵世的那個人是有禍的&hellip&hellip禱告吧,求上帝寬恕我們。

    &rdquo 她聽着他的話,望着他。

    她突然聽到有液體滴下的聲音。

    她低頭一看,看見血正從他的手上沿着法衣往下流。

     &ldquo您把手怎麼啦?&rdquo她想起了她聽到的聲音,便拿起燈,跑進門廊,看見地上有一節血淋淋的手指。

    她回到屋裡,臉色比他的還要蒼白,她想對他說什麼,但是他悄悄地走進貯藏室,随手關上了門。

     &ldquo請饒恕我,&rdquo她說,&ldquo我用什麼來贖自己的罪呢?&rdquo &ldquo走開。

    &rdquo &ldquo讓我來給您包紮一下傷口吧。

    &rdquo &ldquo離開這裡。

    &rdquo 她匆忙地、一言不發地穿好衣服。

    她穿戴好了,裹上大衣,便坐下等候。

    外面傳來了鈴铛的聲音。

     &ldquo謝爾蓋神父,請您饒恕我。

    &rdquo &ldquo走吧,上帝會饒恕你的。

    &rdquo &ldquo謝爾蓋神父,我一定改變自己的生活。

    别嫌棄我。

    &rdquo &ldquo走吧。

    &rdquo &ldquo請您饒恕我,祝福我。

    &rdquo &ldquo為了聖父、聖子和聖靈,&rdquo可以聽見從隔闆後面傳來的聲音,&ldquo走吧。

    &rdquo 她号啕大哭,走出了修道室。

    律師向她迎面走來。

     &ldquo得了,輸啦,沒有辦法。

    您坐哪兒?&rdquo &ldquo哪兒都行。

    &rdquo 她坐上雪橇,一直到家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一年以後,她正式落發,接受苦行戒律172,在修道院裡過着刻苦的生活。

    她的師父是一位隐修士,名字叫阿爾謝尼,他間或用寫信的方式指導她。

     六 謝爾蓋在閉門隐修中又過了七年。

    起先,人家給他拿來的許多東西他都收下了:有茶,有白糖,有白面包,有牛奶,有衣服,有劈柴。

    但是日子越往後,他對生活的要求也就越嚴格,他拒絕一切多餘的東西,最後發展到除了一星期一次的黑面包以外,他什麼也不要。

    給他拿來的一切,他都分給了前來求他的窮人。

     謝爾蓋神父的全部時間都在自己的修道室裡度過,不是祈禱,就是跟越來越多的來訪者交談。

    謝爾蓋神父間或外出,也僅僅是一年兩三次到教堂裡去,有時,他也外出挑水和砍柴,如果對此有需要的話。

     這樣的生活過了五年,就發生了很快傳遍各地的馬科夫金娜事件,她的夜訪,此後她内心發生的變化,以及她的進修道院。

    從那時起,謝爾蓋神父的名聲開始大振。

    來訪者越來越多,在他的修道室四周也搬來了修士,建起了教堂和客舍。

    謝爾蓋神父的名聲越傳越遠,而且恰如我們慣常見到的那樣,他的名望往往超過了他的事迹。

    人們開始從很遠的地方源源不斷地來找他,也有帶病人來的,硬說他能治好他們的病。

     他第一次治愈病人是在他隐修生活的第八年。

    這是治好一個十四歲的男孩。

    他母親把他帶來找謝爾蓋神父,硬要謝爾蓋神父把手按在他頭上173。

    謝爾蓋神父從來沒有想到他能治病,他把這種想法認為是犯了倨傲的大罪。

    但是帶孩子來的那位母親硬是苦苦哀求,在地上磕頭求告,她說,為什麼他能給别人治病就不肯治好她的兒子呢,她請他看在基督的分上行行好。

    謝爾蓋神父認定能治病的隻有上帝,她對此的回答是,她隻請求他把手按一按,禱告禱告。

    謝爾蓋神父拒絕了,走進了修道室。

    但是第二天(這事發生在秋天,夜裡已經很冷),他走出修道室去挑水,又看到了那個母親,帶着她的兒子&mdash&mdash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臉色蒼白、骨瘦如柴,他又聽到她同樣的哀告。

    謝爾蓋神父想起了那個不義之官的故事174,過去他毫不懷疑他必須拒絕,現在他卻感到懷疑,而感到懷疑之後,他就開始祈禱,一直祈禱到他在心中拿定主意為止。

    他拿定的主意是這樣的,他必須滿足那個女人的要求,因為她的信仰能夠救她的兒子;至于他謝爾蓋神父本人,在這種情況下不過是上帝選中的微不足道的工具而已。

     于是謝爾蓋神父便走出去找那母親,滿足了她的願望,把手按在孩子的頭上,開始禱告。

     母親帶着孩子走了,過了一個月,孩子居然痊愈了,于是謝爾蓋長老(現在人們都這麼稱呼他)治病如神的名聲傳遍了四鄉。

    從那時候起,沒有一個星期沒有病人川流不息地來找謝爾蓋神父。

    他既然沒有拒絕這一些人,也就不能拒絕另一些人,于是他便把手按在他們頭上,進行禱告,居然許多人痊愈了,于是謝爾蓋神父的名聲就越傳越遠了。

     就這樣在修道院裡過了九年,在閉門隐修中又過了十三年。

    謝爾蓋神父已經有了長老的儀表:長長的銀髯,頭發雖然稀少,但是仍舊黑而卷曲。

     七 謝爾蓋神父已經有幾個星期在執着地想着一個問題,屈從于這樣的地位,他這樣做好不好?這個地位與其說是他自己找的,不如說是修士大司祭和修道院長強加給他的。

    這事開始于那個十四歲的男孩痊愈之後,從那時候起,謝爾蓋每月、每周、每天都感到他的内心生活被毀壞了,被一種外在的生活所代替,仿佛有人把他裡子朝外地翻了個過兒。

     謝爾蓋看到,他成了吸引來訪者和施主們到修道院裡來的工具。

    正因為此,院方才為他安排了使他能充分發揮效用的條件,例如,人們完全不讓他有勞動的可能,為他準備好了他可能需要的一切,而要求于他的僅僅是,他不要剝奪給那些來訪者的祝福。

    為了他的方便,他們替他安排了接見的日子。

    他們安排了一間男客接待室和一個專供他替來人祝福的地方。

    這個地方四周圍了欄杆,免得那些向他擠過來的女客把他撞倒。

    倘若說人們需要他,他為了執行基督博愛的信條就不能拒絕人們想要看到他的要求,而避開這些人是殘忍的&mdash&mdash這一點他不能不同意,但是随着他越來越獻身于這樣的生活,他越來越感覺到他内心生活變成外在的了,他心中的活命之泉175在日漸枯竭,他所做的一切,越來越多地是為了人們,而不是為了上帝。

     不論他向人們勸谕,還是單純地祝福,不論他替病人祝禱,還是向人們指破迷津,傾聽人們對他的感謝(因為據說,他曾以治病或者規誡幫助過這些人)&mdash&mdash對此種種,他不能不感到高興,他也不能不關心自己工作的後果,以及它對人們的影響。

    他想,他是一盞點亮的燈,他越是感覺到這個,他就越感覺到他心中燃燒着的上帝的真理之光正在漸漸黯淡和熄滅。

    &ldquo我做的事在多大程度上是為了上帝,在多大程度上是為了人?&rdquo&mdash&mdash這個問題常常折磨着他。

    對此,他倒不是不能回答,但是他不敢正視這個問題。

    他在靈魂深處感到,魔鬼用為人的活動偷換了他為上帝的整個活動。

    他之所以感覺到這個,是因為過去人們打斷了他的隐修,使他感到苦惱,而現在他卻為他的隐修本身感到苦惱。

    他對這些來訪者感到不勝負擔,被他們弄得精疲力竭,但是他在靈魂深處對他們的來訪還是高興的,他高興地聽到那包圍着他的一片頌揚。

     甚至有一個時期,他決心出走,躲起來。

    他甚至把一切都考慮好了這事應當怎麼辦。

    他給自己準備好了一套農人的襯衫、褲子、褂子和帽子。

    他借口說,他需要這些東西是為了布施給那些向他求告的人。

    他把這套衣服藏在身邊,考慮他将怎樣穿戴起來,把頭發剪短,離開這裡。

    先坐火車離開,坐過三百俄裡再下車,然後再沿着一個個村子走。

    他問過一個當兵的老漢,他是怎麼求乞的,人家是怎麼布施和留他住宿的。

    這老漢就告訴他,在哪兒乞求布施和在哪兒借宿好,謝爾蓋神父也想照此辦理。

    甚至有一天夜裡,他穿好衣服,想要走了,但是他拿不定主意:留下好還是出走好?起先他猶豫不決,後來猶豫過去了,他便習以為常,向魔鬼屈服了。

    這套農人的服裝隻是使他回想起他曾有過這樣的想法和感情而已。

     來找他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留給他修道和祈禱的時間卻一天比一天少。

    有時候,在頭腦清醒的時刻,他想,他就好比那從前有過一泓清泉的地方。

    &ldquo從前曾經有過一股活命之水的纖細的清泉,靜靜地從我身上流出,流過我的全身。

    當&lsquo她&rsquo(他常常滿懷喜悅地回想起那一夜和她&mdash&mdash現在的阿格尼娅姆姆176)誘惑我的那時候,那才是真正的生活。

    她嘗到了那潔淨的水。

    但是從那時候起,水還沒有來得及流到一定數量,一群口渴的人就來了,他們你推我搡,互相擁擠。

    他們把什麼都推了進去,剩下了一攤泥漿。

    &rdquo他在難得的頭腦清醒的時刻這樣想,但是他最慣常的狀況是:疲倦和因這疲倦而産生的自我陶醉。

     有一年春天,在仲春節177前夕,謝爾蓋神父在自己的窯洞教堂裡做徹夜祈禱。

    容納得下的人都進來了,大約二十人左右。

    這都是些有錢的老爺和商人。

    謝爾蓋神父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但是讓誰進來,卻是由一個指定照料他的修士和一個每天從修道院派到他的隐修地來的值日修士挑選的。

    一大群人,大約八十餘名朝聖的香客,特别是一群村婦擁擠在外面,在等候謝爾蓋神父出來替他們祝福。

    謝爾蓋神父在主領祈禱,當他唱着贊美詩走出來&hellip&hellip走到他的先行者的棺材跟前時,他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倒,幸虧有一個站在他身後的商人和一名跟在他後面充當助祭的修士扶住了他。

     &ldquo您怎麼啦?神父!謝爾蓋神父!親愛的!主啊!&rdquo一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說道,&ldquo臉白得像手絹。

    &rdquo 但是謝爾蓋神父立刻恢複了常态,雖然他的臉色還十分蒼白。

    他把商人和助祭從身邊推開,繼續唱着贊美詩。

    謝拉皮翁神父、助祭,還有教堂差役,以及經常住在隐修地、侍候謝爾蓋神父的索菲娅·伊萬諾夫娜太太,都齊聲懇求他暫停祈禱。

     &ldquo不要緊,不要緊的,&rdquo謝爾蓋神父說,在他的胡子底下微微露出一絲微笑,&ldquo不要中斷祈禱。

    &rdquo &ldquo是的,聖徒們就是這樣做的。

    &rdquo他想。

     &ldquo真是聖徒!上帝的使者!&rdquo他立刻聽到身後的索菲娅·伊萬諾夫娜和那個扶過他的商人的聲音。

    他不聽衆人勸說,繼續主領祈禱。

    大家又互相擁擠着,穿過甬道,回到了小教堂。

    在那裡,雖然稍許把時間縮短了一點,謝爾蓋神父還是把徹夜祈禱做完了。

     做完祈禱,謝爾蓋神父立刻給在場的人祝福,然後走出來,走到洞口外一棵榆樹下面的長凳前。

    他想休息一下,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他覺得這對他是十分必要的。

    但是他剛一出來,人群就向他擁去,請求他祝福,請他指破迷津。

    這裡有一群女香客,她們總是從一個聖地走到另一個聖地,從一個長老走到另一個長老那裡,她們在任何聖地和任何長老面前永遠是無限感動。

    謝爾蓋神父深知這是一類司空見慣的、最不虔誠、最冷酷和最矯揉造作的人,其中還有一些雲遊派舊教徒,他們大都是脫離定居生活的退役士兵;還有一些是貧窮的、大都是愛酗酒的老漢,他們從一個修道院走到另一個修道院,到處流浪,但求一飽;也有一些愚昧無知的村民和村婦,帶着他們的自私要求,或者要求治病,或者要求為他們的一些最實際的事排憂解難:女兒出嫁呀,承租店鋪呀,購買土地呀,或者要求解脫他們睡覺時把孩子無意中壓死或是跟人養私生子的罪孽呀,等等。

    對這一切謝爾蓋神父是早就熟悉的,而且毫無興趣。

    他知道,他從這些人身上得不到任何新東西,這些人在他心中也引不起任何虔誠的感情,但是他仍舊喜歡看到他們,喜歡看見這群需要他、珍視他,需要和珍視他的祝福、他的話的人,因此他一方面把這群人當作累贅,另一方面他又喜歡這群人。

    謝拉皮翁神父想把他們趕走,說謝爾蓋神父累了,但是這時候謝爾蓋神父想起了《福音書》上的話:&ldquo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

    &rdquo178一想到這個,他對自己的行為非常感動,便說讓他們進來吧。

     他站起來,走近欄杆。

    人們都聚集在欄杆近旁。

    他開始替他們祝福,并且回答他們的問題。

    他說話的聲音是那樣微弱,連他自己也大為感動。

    他雖然願意接見所有的人,但是力不從心:他兩眼又一陣發黑,他搖晃了一下,抓住了欄杆。

    他又感到血湧上了腦袋,先是臉色發白,然後突然滿臉通紅。

     &ldquo是啊,看來,隻能到明天了。

    我今天不行啦。

    &rdquo他說,向大家做了一個總的祝福,便向長凳走去。

    那商人又扶着他,拉着他的手走了過去,幫他坐下。

     &ldquo神父!&rdquo聽見人群中喊道,&ldquo神父!神父!你不要離開我們!沒有你我們就完了!&rdquo 商人扶着謝爾蓋神父坐在榆樹下面的一條長凳上,自告奮勇擔任起警察的職務,非常堅決地将人們驅散。

    盡管他說話很輕,謝爾蓋神父聽不清他說什麼,但是他說話的神氣堅決而憤怒。

     &ldquo滾開,滾開。

    祝福過就行了嘛,你們還要幹什麼?走。

    要不然,說真的,我可要揍啦。

    得了,得了!那大嬸,那個纏黑色包腳布的,走開,走開。

    你往哪兒鑽呀?跟你說,不幹了。

    明天做什麼聽上帝安排,今天統統完了。

    &rdquo &ldquo大叔,我就瞧一眼他的臉。

    &rdquo一個小老太婆說。

     &ldquo我讓你瞧!往哪兒鑽?&rdquo 謝爾蓋神父發現,商人的态度似乎太厲害了,于是就用衰弱的聲音告訴侍者,請他不要把人趕走。

    謝爾蓋神父知道,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會把他們趕走的,他也很希望獨自留下,歇會兒。

    他派侍者去說,無非是想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罷了。

     &ldquo好,好,我不趕他們,我問問他們有沒有良心,&rdquo商人回答,&ldquo他們簡直要人家的命嘛。

    他們簡直沒一點同情心,他們心裡隻有自己。

    跟你們說,不行。

    走。

    明天。

    &rdquo 商人終于把所有的人都趕走了。

     商人如此賣力,是因為他喜歡整饬秩序,喜歡趕人,喜歡對他們為所欲為,而主要是因為他有求于謝爾蓋神父。

    他是一個鳏夫,他有一個獨生女兒,有病,還沒有出嫁,他跋涉一千四百俄裡專程把她帶來見謝爾蓋神父,是希望謝爾蓋神父能治好她的病。

    他在女兒生病的兩年間到處替她延醫治病,先是在省城大學區的附屬醫院裡&mdash&mdash沒有治好;後來又帶她到薩馬拉省的一個農人那裡&mdash&mdash稍許減輕了一點;後來又帶她到莫斯科的一個醫生那裡,花了不少錢&mdash&mdash仍舊毫無起色。

    現在他聽人說,謝爾蓋神父能治病,就把她帶來了。

    因此,商人把所有的人全趕走以後,便走到謝爾蓋神父面前,二話沒說,就雙膝跪下,用大嗓門說道: &ldquo神聖的神父,祝福我的生病的女兒吧,醫好她的病痛吧。

    我大膽拜倒在您的神聖的腳下。

    &rdquo說罷就兩手相握,拱手當胸。

    他做這一切和說這一切,仿佛是在做一件由法律和習俗明确和硬性規定的事情一樣,仿佛必須這樣,而不能用别的什麼辦法來請求治愈他的女兒。

    他做這事的時候信心十足,甚至連謝爾蓋神父也覺得,所有這一切的确必須這樣說、這樣做才對。

    不過他還是吩咐他站起來說究竟有什麼事。

    商人說,他的女兒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還沒有出閣的閨女,兩年前,她母親得急病死了之後,她也犯了病,&ldquo哎呀&rdquo一聲,就像他說的那樣,從此得了精神病。

    如今他把她從一千四百俄裡以外帶到這裡,她眼下在客舍等着,謝爾蓋神父吩咐帶她來她就來。

    她白天不能出門,怕光,要出來隻能在太陽下山以後。

     &ldquo怎麼,她身體很弱嗎?&rdquo謝爾蓋神父說。

     &ldquo不,她的身子骨倒不特别弱,還挺壯實,據大夫說,她不過是神經衰弱罷了。

    謝爾蓋神父,如果你現在吩咐帶她來,我就一口氣跑回去。

    神聖的神父呀,讓當爹的心死而複生吧,不要讓我斷子絕孫哪&mdash&mdash請您用祈禱救救我的有病的女兒吧。

    &rdquo 商人又&ldquo撲通&rdquo一聲雙膝下跪,歪着腦袋,拱手抱拳,長跪不起。

    謝爾蓋神父再次吩咐他站起來,心想自己的工作也真夠繁難的了,雖然如此,他還是勉為其難。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沉默了幾秒鐘,然後說: &ldquo好,晚上帶她來吧。

    我替她禱告禱告,但是我現在累了。

    &rdquo他閉上了眼睛,&ldquo到時候我會派人去找您的。

    &rdquo 商人踩着沙地蹑手蹑腳地退走了,可是皮靴發出的吱吱聲反而更響。

    但他終于走了,剩下了謝爾蓋神父一個人。

     謝爾蓋神父的整個生活不是祈禱就是接待來客,但今天的日子特别艱難。

    早上是一位從外地來的權貴同他談了許久。

    他走後又來了一位太太,帶着兒子。

    兒子是一位年輕教授,不信教,而母親則是一位虔誠的教徒,十分敬仰謝爾蓋神父。

    她把兒子帶來,硬要謝爾蓋神父同他談談。

    話談得很不投機。

    年輕人顯然不想和修士争論,對他所說的一切都表示同意,仿佛勉強順着一個衰弱多病的人似的。

    但是謝爾蓋神父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并不相信上帝,盡管如此,他仍舊十分安閑、自在和平靜。

    現在,謝爾蓋神父怏怏不樂地想起了這次談話。

     &ldquo吃點東西吧,神父。

    &rdquo侍者說。

     &ldquo好,随便拿點什麼來吧。

    &rdquo 侍者走進了蓋在離窯洞洞口十步遠的一間小修道室,謝爾蓋神父又剩下了一個人。

     謝爾蓋神父隻身獨處,樣樣事自己動手,隻用聖餅和面包充饑的日子早就過去了。

    人們早就向他證明,他沒有權利忽視自己的健康。

    他們給他吃素的但是有益健康的食物。

    他吃得很少,但是比從前多多了,而且常常吃得津津有味,而不是像從前那樣,一邊吃一邊感到厭惡和自覺有罪。

    現在也同樣如此。

    他吃了點粥,喝了一碗茶,又吃了半個白面包。

     侍者走了,剩下他一個人坐在榆樹底下的長凳上。

     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五月的傍晚,白桦、白楊、榆樹、稠李和橡樹上的葉子剛剛綻開。

    榆樹後面的一叢叢稠李正繁花盛開,尚未凋落。

    一隻夜莺就在近旁,另外兩隻或者三隻,在下面河邊的灌木叢裡婉轉歌唱。

    很遠就可以聽到從河那邊傳來的大概是下工回來的工人的歌聲;太陽落到了森林後面,透過層層綠葉,迸濺出萬道金光。

    這一邊,是一片璀璨的新綠,那一邊,連同榆樹,則是一片昏暗。

    甲蟲在飛,又常常摔下,掉到地上。

     晚飯後,謝爾蓋神父開始默禱:&ldquo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兒子,饒恕我們吧。

    &rdquo然後他開始念贊美詩。

    突然,在念贊美詩中間,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隻麻雀,它從樹叢裡飛下地來,叫着,跳着,蹦到他跟前,不知被什麼吓了一跳,又飛走了。

    他念着禱告,訴說自己脫離塵世的決心,他想快點把它念完,好派人去叫商人把他生病的女兒帶來。

    她引起了他的興趣。

    她使他感興趣的是,這也是一種消遣,畢竟是一個新人。

    再說,她父親和她都認為他是神的侍者,他的祈禱必定靈驗。

    他雖然矢口否認這點,但是他在靈魂深處還是認為自己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