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蓋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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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dquo他低下頭,垂下眼睛,走過講經台,繞過那些身穿法衣、這時正從聖像幛旁走過的唱詩班的領唱,走進北邊的門。

    他進了祭壇,按照慣例在胸口畫着十字,向聖像深深鞠躬,然後擡起頭來望了院長一眼。

    他用眼角看到在院長身旁還站着另一個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的人影,但是沒有向他們轉過身去。

     院長身穿法衣,站在牆邊。

    他從大肚子和肥胖的身體上披的法衣下面伸出短胖的小手撫摩着法衣上的金絲花邊,正笑容可掬地和一個軍人說話。

    那軍人穿着綴有繡花縮寫字、兩肩飾有帶的禦前侍從的将軍服。

    謝爾蓋神父用自己的軍人的習慣的眼睛一下就看清了這些花字和帶,這位将軍是他們團從前的團長。

    現在他顯然身居要職,謝爾蓋神父立刻發現院長是知道這個的,他正對此感到高興,因此他那胖胖的紅臉映着秃頂,容光煥發。

    這使謝爾蓋神父十分不快,覺得受了侮辱。

    看院長的意思,把他謝爾蓋神父叫來,不是為了别的,而是為了滿足一下将軍的好奇,正如将軍所說,他想看一看他過去的同僚。

    謝爾蓋神父一聽這話,更增添了不快。

     &ldquo非常高興看到天使般模樣的您,&rdquo将軍伸出手來說,&ldquo希望您沒有忘記老同事。

    &rdquo 須眉皆白的院長紅光滿面,笑容可掬,仿佛對将軍所說的話表示贊許,而将軍那保養得很好的臉上帶着一副自鳴得意的笑容,嘴裡噴出一股酒味,頰須上散發着雪茄煙的臭氣&mdash&mdash這一切都惹惱了謝爾蓋神父。

    他向院長再次鞠了個躬,說道:&ldquo法師,您叫我?&rdquo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他的臉部表情和整個姿态都似乎在問:幹什麼? 院長說:&ldquo是的,同将軍見見面。

    &rdquo &ldquo法師,為了免受誘惑,我已遠離塵世,&rdquo他說,臉色蒼白,嘴唇發抖,&ldquo您為什麼又在這裡讓我受到這種誘惑呢?而且在禱告的時候,在上帝的神殿裡。

    &rdquo &ldquo走吧,走吧。

    &rdquo院長猛地面紅耳赤,皺緊眉頭,說道。

     第二天,謝爾蓋神父請求院長和師兄弟們原諒他的倨傲,但是與此同時,經過一夜的祈禱之後,他決定必須離開這所修道院。

    他把這事寫信告訴了長老,并懇請長老允許他返回長老的修道院。

    他寫道,他感到自己的弱點,沒有長老的幫助,他獨自一人是抵擋不了這些誘惑的。

    同時他忏悔自己犯的倨傲的罪。

    下一次郵班送來了長老的回信。

    長老在信中寫道,他的傲氣是一切的根源。

    長老向他說明,他的怒火所以爆發,是因為他的謙卑和不為僧侶們感到的榮耀所動不是為了上帝,而是為了自己的那點傲氣;你看,我多麼了不起,我什麼也不需要。

    正是由于這點,他才會對院長的行為覺得受不了。

    我為了上帝把一切都視同糞土,他們卻拿我像野獸似的展覽。

    &ldquo倘若你蔑視榮譽是為了上帝,你就會忍受。

    你身上的世俗的傲氣還沒有熄滅。

    我的孩子謝爾蓋,我一面想着你一面禱告。

    關于你,上帝給我的啟示是這樣的:像過去一樣地生活,要順從天命。

    也就在這時候我獲悉,過着聖徒生活的隐修士伊拉裡翁在他的隐修地死去。

    他在那裡生活了十八年。

    坦賓諾的住持問我,有沒有哪位師兄願意到那裡去居住,恰好你在這時候來信。

    你就到坦賓諾修道院去找派西神父吧,我會寫信告訴他的,你請求他允許你占用伊拉裡翁的修道室。

    這倒不是說你可以代替伊拉裡翁,但是為了克服傲氣,你需要一個隐修的地方。

    願上帝祝福你。

    &rdquo 謝爾蓋聽從了長老的忠告,把他的信給院長看了,求得了他的允許,把修道室和自己的一應物品交給修道院,便動身到坦賓諾隐修院去了。

     坦賓諾隐修院的住持是一個非常好的當家人,商人出身,他随和地接納了謝爾蓋,把他安頓在伊拉裡翁的修道室,起初給了他一名侍者,後來又聽從他的意願,留下了他一個人。

    修道室是在山裡挖的一個窯洞,伊拉裡翁就埋葬在這間窯洞裡。

    窯洞的後室葬着伊拉裡翁,前室則有一個鋪着草墊的壁龛,供睡覺用,室内有一張小桌和一塊隔闆,隔闆上放着聖像和書。

    在外面那扇經常關着的門上也釘着一塊隔闆,一名修士每天一次從修道院裡拿來的食物,就放在這塊隔闆上。

     于是謝爾蓋神父便成了隐修士。

     四 在謝爾蓋隐修生活第六年的謝肉節167,鄰城裡一夥快活的有錢人,有男有女,在吃完春餅、喝過酒之後,決定駕着三套馬的雪橇外出郊遊。

    這夥人中有兩位律師、一位富有的地主、一位軍官和四個女人。

    女人中一位是軍官的太太,另一位是地主的太太,第三位是一個少女,地主的妹妹,第四位是一個離了婚的太太,一個美人,有錢而怪僻,她那乖張的行為常常使全城為之吃驚和不安。

     天氣好極了,路像地闆一樣。

    他們在郊外跑了大約十俄裡,便停下來,開始商量往哪兒去:回去呢,還是繼續往前走。

     &ldquo這條路是通哪兒的?&rdquo那位離了婚的美麗的太太馬科夫金娜問。

     &ldquo通坦賓諾,離這兒十二俄裡。

    &rdquo向馬科夫金娜獻殷勤的那位律師說。

     &ldquo嗯,再往下呢?&rdquo &ldquo再往下就經過修道院到Л。

    &rdquo &ldquo就是那位謝爾蓋神父住的地方嗎?&rdquo &ldquo對。

    &rdquo &ldquo卡薩茨基?那位美男子,隐修士?&rdquo &ldquo對。

    &rdquo &ldquo女士們!先生們!咱們去找卡薩茨基吧。

    先在坦賓諾休息一下,吃點東西。

    &rdquo &ldquo但是,咱們就來不及回家過夜了。

    &rdquo &ldquo沒關系,就在卡薩茨基那兒過夜。

    &rdquo &ldquo很可能那兒有所修道院的客舍,而且非常好。

    我替馬欣辯護的時候,到那兒去過。

    &rdquo &ldquo不,我要在卡薩茨基那兒過夜。

    &rdquo &ldquo得了,哪怕您再神通廣大,這也是不可能的。

    &rdquo &ldquo不可能?打賭!&rdquo &ldquo行啊。

    倘若您在他那兒過夜,要我給什麼都行。

    &rdquo &ldquoAdiscrétion.&rdquo168 &ldquo您也得這樣!&rdquo &ldquo那當然。

    走吧。

    &rdquo 給車夫們拿來了酒。

    他們自己則拿來了一箱餡兒餅、酒和糖果。

    女士們把自己緊裹在白色的狗皮大衣裡。

    車夫們争論了一下由誰領頭,一個年輕小夥子就剽悍地側轉身子,把長鞭一揚,一聲吆喝&mdash&mdash鈴聲清脆地響起來,滑木也發出吱吱的聲音。

     雪橇輕輕地颠簸着和搖晃着。

    拉邊套的馬套着一副鑲有金屬飾件的套具,馬尾巴被高高地绾起,它們平穩地、愉快地飛奔着。

    像抹了油一般光滑平坦的路面迅速地朝後倒退。

    車夫不時剽悍地抖動一下缰繩。

    律師和軍官面對面地坐着,跟身旁的馬科夫金娜閑扯。

    而她則裹緊大衣,一動不動地坐着,在想:&ldquo千篇一律,一切都叫人惡心:紅紅的油亮的臉,酒味,煙味,說來說去那一套,思想總也出不了那個圈子,一切都圍着&lsquo惡心&rsquo二字打轉,可是他們還自鳴得意,堅信非這樣不可,而且他們可以這樣一直活到死。

    我可不幹。

    我感到無聊。

    我需要有什麼東西來把這一切全打亂,翻個過兒。

    嗯,哪怕像薩拉托夫的那些人也好,他們好像出去玩時給凍死了。

    嗯,我們這幫人會怎樣做呢?将怎樣表現呢?肯定非常卑鄙。

    大家都隻顧自己。

    而且,我的表現也很可能是卑鄙的,但是我起碼長得漂亮。

    他們都知道這個。

    那麼,那位修士呢?難道他連這個都不懂嗎?不可能,這是他們唯一懂得的。

    就像秋天我跟那個軍官學校學生一樣,那家夥真蠢&hellip&hellip&rdquo &ldquo伊萬·尼古拉伊奇!&rdquo她說。

     &ldquo什麼事?&rdquo &ldquo他有多大年紀?&rdquo &ldquo誰呀?&rdquo &ldquo當然是卡薩茨基。

    &rdquo &ldquo好像四十開外吧。

    &rdquo &ldquo怎麼,所有的人他都接見嗎?&rdquo &ldquo所有的人,不過他并不常常接見。

    &rdquo &ldquo把我的腿蓋上。

    不是這樣,您真是笨手笨腳!對了,再裹緊點兒,再裹緊點兒,就這樣。

    别捏我的腿呀!&rdquo 他們就這樣一直跑到修道室所在地的樹林跟前。

     她走下雪橇,命令他們走開。

    他們再三勸阻她,她倒生起氣來,命令他們快走。

    于是雪橇走了,而她,裹着她那件白色狗皮大衣,開始沿小路走去。

    律師下了雪橇,留下觀望。

     五 謝爾蓋神父閉門隐修已經第六年了。

    他四十九歲。

    他的生活是艱難的。

    并不是素食和祈禱有什麼艱難,這算不了艱難,而是内心的鬥争,這是他無論如何沒有料到的。

    鬥争的根源有二:懷疑和肉欲。

    而這兩個敵人總是一起擡頭。

    他曾經以為這是兩個不同的敵人,其實這二者是相同的。

    懷疑一消除,淫欲也随之消滅。

    但是他始終認為,這是兩個不同的魔鬼,一直同他們分别鬥争。

     &ldquo我的上帝!我的上帝!&rdquo他想,&ldquo你為什麼不賜給我信仰。

    是的,淫欲,是的,聖安東尼169和别的聖徒也曾和淫欲鬥争,但是他們有信仰。

    他們有信仰,而我卻有這樣的沒有信仰的時刻和日子。

    倘若塵世是罪惡的,必須棄絕塵世,那麼整個世界,它的全部美,又是為了什麼呢?你為什麼要設置這個誘惑呢?誘惑?我想逃避塵世的歡樂,在也許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孜孜以求,難道這就不是誘惑嗎?&rdquo他對自己說,心裡不寒而栗,對自己感到深深的厭惡。

    &ldquo敗類!敗類!還想當聖徒哩。

    &rdquo他開始罵自己,接着便開始禱告。

    但是剛開始禱告,他在修道院裡慣常的模樣就鮮明地浮現在他的眼前:戴着修士帽,穿着長袍,道貌岸然。

    他搖了搖頭。

    &ldquo不,這不是真相,這是欺騙。

    但是我騙得了别人,騙不了我自己,騙不了上帝。

    我不是一個正人君子,而是一個可憐而又可笑的人。

    &rdquo于是他掀開法衣的衣襟,望了一眼他那穿着襯褲的可憐的腿,笑了笑。

     然後他放下衣襟,開始念經、畫十字和鞠躬行禮。

    &ldquo難道這張卧榻将成為我的葬身之地嗎?&rdquo他念道。

    仿佛有一個魔鬼在向他低聲耳語:&ldquo單身的卧榻本來就是葬身之地嘛。

    虛僞。

    &rdquo于是他在想象中看到了那個曾與他姘居的寡婦的雙肩。

    他甩了一下頭,繼續念經。

    他念完戒律,又拿起《福音書》打開來,翻到他反複誦讀而且都會背了的地方:&ldquo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幫助。

    &rdquo170他收起湧上心頭的一切懷疑。

    就像人們安放一個不易平衡的物體一樣,他把自己的信仰重又安放在那條搖晃不定的細腿上,然後小心翼翼地離開它,以免把它碰倒。

    眼前的障幕又出現了,他心安了。

    他重念了一遍自己童年的祈禱:&ldquo主啊,帶我去,帶我去吧。

    &rdquo&mdash&mdash于是他不僅感到了輕松,而且還感到快樂和深受感動。

    他畫了一個十字,在鋪在窄凳上的褥子上躺下,把夏天穿的法衣枕在頭底下。

    他睡着了,睡得很輕。

    在夢中,他仿佛聽見鈴铛的聲音。

    他不知道這是醒了還是仍在夢中,但這時敲門聲把他從夢中驚醒。

    他站了起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對,這是很近的敲門聲,在敲他的門,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

     &ldquo我的上帝!我在聖徒傳中讀到,魔鬼常常裝扮成女人的模樣,難道這是真的嗎?&hellip&hellip是的,這是女人的聲音,而且聲音是那樣溫柔、畏怯、可愛!呸!&rdquo他啐了一口唾沫。

    &ldquo不,這是我的幻覺。

    &rdquo他說,便走到設着誦經台的那個牆角,用正确的、習慣的姿勢雙膝跪下,在這個下跪的姿勢中他找到了快慰。

    他跪下,頭發披散在臉上,他把已經光秃的腦門緊貼在潮濕、陰冷的花條布地毯上。

    (地闆透風) &hellip&hellip他念着贊美詩,那個小老頭皮緬神父對他說過這能驅妖辟邪。

    他用有力的神經質的兩腿輕輕地擡起他那消瘦的很輕的身體,他想繼續念下去,但是他沒有念,而是身不由己地豎起耳朵在聽。

    他希望能再聽到那聲音。

    但是萬籁無聲,水依舊滴滴答答地從屋頂滴下來,滴到放在房角的小木桶裡。

    外面細雨夾着濃霧,消融着積雪。

    靜靜的,靜靜的。

    突然窗外響起了沙沙聲,而且顯然是人的聲音&mdash&mdash還是那個溫柔的、怯生生的聲音,這樣的聲音隻能屬于一個可愛的女人,這聲音在說: &ldquo讓我進來吧。

    看在基督的分上&hellip&hellip&rdquo 仿佛全身的血都湧進了心髒,而且停止不動。

    他連氣都不敢出:&ldquo願神興起,使他的仇敵四散&hellip&hellip&rdquo171 &ldquo我可不是魔鬼呀&hellip&hellip&rdquo聽得出,說這話的嘴巴在微笑,&ldquo我不是魔鬼,我不過是一個有罪的女人,迷了路&mdash&mdash不是誤入迷途,而是真的迷了路(她笑了)。

    我凍壞了,請求一個安身之地。

    &rdquo 他把臉貼近玻璃。

    神燈反射在玻璃上,到處在閃閃發光。

    他把手掌貼近臉的兩側,向外仔細張望。

    濃霧、細雨、樹,原來是在右邊。

    她,對,她,一個穿白色長毛皮大衣的女人,戴着帽子,有一張十分可愛、善良、受驚的臉,她就在這兒,離他的臉隻有兩俄寸,正彎下腰看他,他們的眼睛相遇了,彼此都認出了對方。

    并不是說他們從前彼此見過,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但是在他們交換的眼光裡,他們(特别是他)感覺到,他們彼此相識,相互了解。

    交換過這樣的眼光以後,再要懷疑這是魔鬼,而不是一個普通的、善良的、可愛的、怯生生的女人,那是不可能了。

     &ldquo您是誰?您來幹什麼?&rdquo他說。

     &ldquo您倒是開門呀,&rdquo她用撒嬌似的專橫口吻說道,&ldquo我凍壞了。

    跟您說,我迷了路。

    &rdquo &ldquo要知道我是修士,一個隐居修煉的人。

    &rdquo &ldquo哎呀,您就開門吧。

    您難道要在您禱告的時候讓我在窗下凍死嗎?&rdquo &ldquo您是怎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又不會吃了您。

    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進去吧。

    我簡直凍壞啦。

    &rdquo 她自己也覺得毛骨悚然,她說這話幾乎帶着哭音。

     他離開窗戶,望了一眼戴着荊棘冠的基督像。

    &ldquo主啊,幫助我,主啊,幫助我。

    &rdquo他說道,畫着十字,深深地鞠躬,然後走到門旁,将門打開,進了門廊。

    在門廊裡,他摸着了門鈎,開始拔它。

    他聽到門的那一邊有腳步聲,她正離開窗戶向門口走來。

    &ldquo啊呀!&rdquo她突然叫了一聲。

    他明白,她是一腳踩到門檻旁的水坑裡了。

    他的手哆嗦着,他怎麼也拔不出被門繃緊了的挂鈎。

     &ldquo您倒是怎麼啦,讓我進去呀。

    我全身都濕了,我凍僵啦。

    您淨想着拯救靈魂,我可是凍僵啦。

    &rdquo 他把門使勁向身邊一拉,拔出了門鈎。

    他沒有估計到門的彈力,把門順手向外一推,碰了她一下。

     &ldquo啊,對不起!&rdquo他說,突然完全變成了很久以前與女士們交往時的慣用口吻。

     她聽到這個&ldquo對不起&rdquo以後,微微一笑。

    &ldquo嗯,他還不怎麼可怕。

    &rdquo她想。

     &ldquo沒什麼,沒什麼。

    請您原諒我。

    &rdquo她從他身邊走過,說道,&ldquo要不是情況這麼特殊,我是說什麼也不敢驚動您的。

    &rdquo &ldquo請進。

    &rdquo他說,讓她從身旁走過。

    一種他很久沒有聞過的優雅的香水的強烈芳香沁入了他的心脾。

    她穿過門廊走進了裡屋。

    他把外面的門&ldquo砰&rdquo地帶上,沒有挂上門鈎,便穿過門廊走進了裡屋。

     &ldquo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兒子,饒恕我這個罪人吧,主啊,饒恕我這個罪人吧。

    &rdquo他不僅在心中不停地默禱,甚至形諸于色,不由地翕動嘴唇,念念有詞。

     &ldquo請進。

    &rdquo他說。

     她站在房間中央,水從她身上滴到地上。

    她在仔細地打量他,她的眼睛在笑。

     &ldquo請原諒我,我破壞了您的隐修。

    但是您看,我實在沒有辦法。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我們從城裡出外郊遊,我跟他們打賭,我将一個人從麻雀村走到城裡,但是在這兒迷了路,就這樣。

    要不是碰巧遇見您的修道室&hellip&hellip&rdquo她開始撒謊了。

    但是他的面容使她發窘,使她沒法再說下去,便住了嘴。

    她意想中的他完全不是這樣的。

    他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樣的美男子,但是他在她的眼中仍舊非常美。

    卷曲的、斑白的頭發和胡須,端正的、秀氣的鼻子,兩眼像兩枚火炭似的熠熠發光,當他舉目直視的時候,使她吃了一驚。

     他看出她在撒謊。

     &ldquo是呀,是這樣。

    &rdquo他說,看了她一眼,又低下眼睛,&ldquo我一會兒再到這兒來,您請自便。

    &rdquo 于是他拿下燈,點上蠟燭,向她深深一鞠躬,走了出去,進了隔闆後面的小屋。

    她聽見他在那裡挪動什麼東西。

    &ldquo大概他在用什麼東西頂住門,不讓我進去。

    &rdquo她想了想,微微一笑。

    她脫下狗皮白大氅以後,開始取下用發卡卡在頭發上的軟帽和帽子底下的針織頭巾。

    她站在窗下的時候,根本沒有淋濕,她這樣說,不過是催促他讓她進去的借口。

    但是她在門旁的确踩了水坑,因此左腳一直濕到小腿肚,皮鞋和高筒套鞋裡也滿是水。

    她坐到他的床上(一塊木闆,不過上面鋪了一條小毯子),開始脫鞋。

    這間小小的修道室,她覺得美極了。

    這間三俄尺寬四俄尺長的窄小房間,像玻璃一樣清潔。

    小屋裡隻有一張床,就是她現在坐的,床上方的小隔闆上放着書。

    牆角是一個小小的誦經台。

    門上釘着幾顆釘子,挂着皮大衣和法衣。

    誦經台的上方挂着一張戴着荊棘冠的基督像和一盞神燈。

    屋裡的氣味很怪:油味、汗味和泥土味。

    一切她都喜歡,甚至這味兒。

     濕了的兩腳,特别有一隻腳使她不放心,她開始急急忙忙脫鞋,一面不時露出笑容。

    她感到高興的與其說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倒不如說她看到她居然擾亂了這個非常可愛、令人莫名其妙、又怪又招人喜歡的男人的心。

    &ldquo嗯,不理我,那也沒什麼了不起。

    &rdquo她自言自語道。

     &ldquo謝爾蓋神父!謝爾蓋神父!您是這麼稱呼的吧?&rdquo &ldquo您有什麼事?&rdquo一個低低的聲音回答道。

     &ldquo請您原諒我,我破壞了您的隐修。

    但是,真的,我實在沒有别的辦法。

    我當真會生病的。

    就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病了。

    我全身都濕了,兩隻腳冰冷冰冷的。

    &rdquo &ldquo請原諒我,&rdquo一個低低的聲音回答道,&ldquo我無法為您效勞。

    &rdquo &ldquo我本來是無論如何不敢驚動您的。

    我隻要等到天亮。

    &rdquo 他沒有回答。

    她聽見他在低聲地念念有詞&mdash&mdash顯然,他在禱告。

     &ldquo您不會到這邊來吧?&rdquo她微笑着問,&ldquo要不,我要脫衣服啦,得烤一烤。

    &rdquo 他沒有回答,繼續在牆的那一邊用平靜的聲音念着禱告。

     &ldquo對,這才像個人。

    &rdquo她想,費勁地脫着那隻咕哧咕哧響的高筒套鞋。

    她拽着鞋,但拽不下來,她覺得這很好玩。

    她輕輕地笑出聲來,但她知道,他聽得見她的笑聲,而且這笑聲會在他身上取得她預期的效果,因此她笑得更響了。

    而這個快樂、自然、善良的笑聲果然在他身上取得了她想要取得的效果。

     &ldquo是啊,這樣的人是可以愛的。

    瞧那雙眼睛,瞧那張淳樸、高貴&mdash&mdash不管他怎麼喃喃地念着禱告&mdash&mdash和充滿熱情的臉!&rdquo她想着。

    &ldquo我們女人是騙不了的。

    還在他把臉貼近玻璃看見我的時候,他就明白了,就看上了我。

    眼睛亮了一下,便銘刻在心裡了。

    他愛我,喜歡我。

    對,他喜歡我。

    &rdquo她說,終于脫下了套鞋和皮鞋,開始脫長筒襪。

    要脫襪子&mdash&mdash脫掉這雙系在吊襪帶上的長筒絲襪,就必須撩起裙子。

    她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便說道: &ldquo别進來呀。

    &rdquo 但是牆那邊沒有任何回答。

    不快不慢的念念有詞的聲音在繼續着,還有一些動作的聲音。

    &ldquo大概,他在磕頭,&rdquo她想,&ldquo但是他不會鞠躬告辭的。

    &rdquo她說,&ldquo他在想我,就像我在想他一樣。

    他正懷着同樣的感情在想着我的這兩條腿。

    &rdquo她說,拉下濕漉漉的長筒襪,光腳踩在床上,縮起兩腿。

    她雙手抱住膝蓋坐了不大一會兒,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ldquo這樣荒無人煙的隐修院,這樣的寂靜。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的&hellip&hellip&rdquo 她站起來,把襪子拿到爐子跟前,挂在通風口上,一種特别的通風口。

    她把它轉了一下,然後,輕輕地邁着光腳回到床上,把腿又蜷起來坐在上面。

    牆那邊已經悄無聲息。

    她瞧了一眼挂在她胸前的小表,已經兩點了。

    &ldquo我們那幫人要三點左右來。

    &rdquo剩下不到一小時了。

     &ldquo怎麼,我一個人在這兒就這麼坐下去嗎?多荒唐!我不幹。

    我就叫他來。

    &rdquo &ldquo謝爾蓋神父!謝爾蓋神父!謝爾蓋·德米特裡奇。

    卡薩茨基公爵!&rdquo 門那邊靜悄悄的。

     &ldquo聽我說呀,這太殘酷了。

    要不是我有事,我才不叫您哩。

    我病了,我不知我到底怎麼啦。

    &rdquo她用痛苦的聲音說道,&ldquo哎喲,哎喲!&rdquo她撲到床上,呻吟起來。

    說來也怪,她仿佛真的覺得她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