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蓋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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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仲倫譯 一 四十年代,在彼得堡發生了一件使大家驚奇的事。

    一位美男子,公爵,胸甲騎兵團禁衛騎兵連連長,大家都預言,他将被提升為侍從武官,拿穩了随侍皇帝尼古拉一世的燦爛前程,可是他在與深得皇後寵幸的美麗的宮中女官舉行婚禮前一個月,突然呈請退職,斷絕了同未婚妻的關系,把自己一處不大的田莊交給了妹妹,進了修道院,想要出家當修士。

    這件事看來非同尋常,對于不知道内情的人更是不可思議,可是對于斯捷潘·卡薩茨基公爵本人,發生這一切是如此合乎自然,他簡直不能想象,除此以外他還能有别的做法。

     斯捷潘·卡薩茨基的父親是一位退伍的禁衛軍上校,他死的時候,兒子才十二歲。

    他臨終時囑咐,不要把兒子留在家裡,應該把他送進武備學校155。

    母親雖然舍不得讓兒子離開家,但是她不敢違拗亡夫的遺願,還是把他送進了武備學校。

    這位遺孀自己也攜同女兒瓦爾瓦拉移居彼得堡,在兒子所在的地方住下來,以便逢年過節的時候接他回家。

     這孩子才華出衆,自尊心很強,因此,他各門功課都名列第一,特别是他酷愛的數學,成績更加拔尖。

    在隊列訓練和騎馬方面,他也同樣名列前茅。

    雖然他比一般人個子要高,但是長得英俊潇灑。

    此外,倘不是他性情暴躁,在操行上也是個模範生。

    他不喝酒,不好色,剛正不阿。

    唯一妨礙他為人表率的,是他那一觸即發、暴跳如雷的性格。

    當他怒火爆發的時候,他就完全失去了自制力,變成一頭野獸。

    有一次,一個同學拿他收藏的礦物标本開了句玩笑,他差點把這個同學從窗口扔出去。

    另一次,他差點完蛋:他把一大盤肉丸子扣到庶務官的臉上,向這個軍官撲過去,揍他;揍他的原因,據說是他說話不算數,并且當面撒謊。

    倘若不是校長把這件事遮蓋過去,把庶務官逐出校門,他一定要被黜當兵。

     他十八歲畢業,進貴族禁衛團當了軍官。

    他還在武備學校的時候,皇帝尼古拉·帕夫洛維奇156就認識他,進了禁衛團以後,皇帝也對他十分賞識,因此大家預言,他穩可以當上侍從武官。

    而卡薩茨基也非常想得到這個,這不僅是出于虛榮心,主要是因為他還在武備學校的時候就熱烈地,正是熱烈地愛着尼古拉·帕夫洛維奇。

    每當尼古拉·帕夫洛維奇&mdash&mdash身穿軍服、唇髭上有一隻鷹鈎鼻、蓄着剪短的連鬓胡子、身材颀長、昂首挺胸,健步走進武備學校(他常來看他們),聲音洪亮地向學生們問好的時候,卡薩茨基就感到戀人般的狂喜,正如他後來遇到他的意中人所感到的那種狂喜一樣。

    所不同的隻是他對尼古拉·帕夫洛維奇的一片癡情更為強烈。

    他真想有機會向他表露一下自己的無限忠心,甘願為他做出任何犧牲,甚至慷慨捐軀。

    尼古拉·帕夫洛維奇也知道這種狂熱是什麼引起的,就故意激發它。

    他同軍校學生一起玩,讓他們随侍左右,他對他們一會兒像孩子似的随便,一會兒很友好,一會兒又莊嚴肅穆。

    在卡薩茨基最近發生的毆打軍官的事情之後,尼古拉·帕夫洛維奇對卡薩茨基未置一詞,但是當卡薩茨基走到他的身邊,他又故作姿态地叫他走開,并且皺緊眉頭,舉起手指表示威脅。

    後來,他在臨走的時候又說: &ldquo您要明白,一切我都知道,不過有些事我不想知道罷了。

    但是它們全在這裡。

    &rdquo 他指了指心。

    然而,當軍校畢業生觐見皇上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提起這件事,而是像往常一樣對他們說,為了他們能夠為皇上和祖國效忠,他們有事全可以直接找他,他将永遠是他們最好的朋友。

    大家像往常一樣十分感動,而卡薩茨基想到過去打庶務官的事,不禁聲淚俱下,發誓要鞠躬盡瘁,效忠于敬愛的沙皇。

     卡薩茨基進禁衛團以後,他母親就帶了女兒先是搬到莫斯科,後來又搬回農村。

    卡薩茨基把财産的一半分給了妹妹,而他留下的那一半,僅夠他在那個奢侈講究的禁衛團裡供自己花銷。

     從外表看,卡薩茨基似乎隻是一個仕途得意,而又頗為出色的非常普通的年輕禁衛軍人而已,但是他的内心中卻進行着複雜而緊張的活動。

    這種内心活動從他小時候起就似乎是形形色色、層出不窮,但實質上萬變不離其宗,歸結到一點,就是不管做什麼事,都力求盡善盡美,做出成績,以博得人們的誇獎和驚歎。

    不管是軍事訓練還是一般功課,他都認真去做,非要得到誇獎,并把他提出來作為大家的表率才肯罷休。

    一件事達到了目的,就接着做另一件。

    他就這樣在各門功課上都獲得了第一。

    還在軍官學校的時候,有一次,他發現他的法語會話不夠流利,就全力以赴,力争達到掌握法語就像他掌握俄語一樣。

    後來他學習下棋,同樣孜孜不倦,終于達到還在軍校上學的時候就下得非常出色。

     除了效忠沙皇和祖國這個總的人生使命之外,他還常常給自己提出一些其他目标,無論這些目标怎樣微不足道,他還是全力以赴,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但是一當他達到了預定的目标,另一目标又立刻呈現在他的腦海,代替了從前的。

    這種力争出人頭地,以及為了出人頭地而力求達到預定的目标,充滿了他的整個生活。

    為此,當他擔任軍官以後,他就立志要盡善盡美地精通本職工作,雖然他那抑制不住的暴躁性格積重難返,使他又屢犯軍紀,有害于他的上進,但他還是很快成了一名模範軍官。

    後來,他在上流社會的一次談話中,感到自己受的普通教育尚有不足之處,他立志要充實它,于是就坐下來埋頭讀書,終于達到了他預期的目的。

    後來他又立意在高等上流社會取得一種卓越的地位,學會了跳舞,而且跳得很好,他很快達到了目的:他被邀請參加上流社會的所有舞會和某些晚會。

    但是這一地位并沒有使他滿足。

    他習慣于事事領先,而在這件事上他離獨占鳌頭還差得遠。

     那時的高等社會,依我看,無論何時何地都由四種人組成:第一種,富有的宮廷顯要;第二種,并不富有,但是在宮闱之内出生和長大的人;第三種,巴結朝廷顯貴的富人;第四種,既不富有,又非出生宮闱,但對第一類和第二類曲意逢迎的人。

    卡薩茨基不屬于前兩類。

    卡薩茨基充其量隻能納入後兩類之列。

    他剛踏入上流社會,便立志要與這個社會的一個女人搞上關系。

    出乎他的意料,他很快就達到了這個目的。

    但是他很快看到,他出入的那個階層不過是較低的階層罷了,還有更高的階層,而在這個高等的宮廷階層裡,他雖然被接納,但總顯得是外人。

    他們對他彬彬有禮,但是言語态度間往往流露出他們還有自己人在,而他并不是自己人。

    卡薩茨基想在那裡成為自己人。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必須或者當上侍從武官(他正等待着這個),或者在這個圈子裡結婚。

    他下決心要做到這一點。

    他看中了一個姑娘,這是一位美人和内侍女官,她不僅是他想要進入的那個社會裡的自己人,而且是在這個高級圈子裡所有身居要職、地位穩固的人努力想要接近的一個女人。

    這便是科羅特科娃伯爵小姐。

    卡薩茨基不單純是為了自己的前程才去追求科羅特科娃小姐,她還異常妩媚,因此他很快就愛上了她。

    起先,她對他特别冷淡,但是後來突然全都變了,她變得很溫存,她的母親也特别殷勤地邀他到她們家作客。

     卡薩茨基提出求婚,被接受了。

    他感到奇怪:他竟輕易地得到了這樣的幸福,而且在她們母女倆的言語态度間又流露出某種特别的、令人奇怪的東西。

    他太鐘情了,他太迷戀了,因此居然沒有發現在城裡幾乎盡人皆知的一件事:他的未婚妻在一年前曾是尼古拉·帕夫洛維奇的情婦。

     二 在預定舉行婚禮的日子前兩周157,卡薩茨基坐在沙皇村他的未婚妻的别墅裡。

    這是一個炎熱的五月天,未婚夫陪同未婚妻在花園裡散了會兒步,在綠蔭如蓋的菩提樹林蔭道的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

    梅麗穿着一件白色的薄紗連衣裙,顯得分外姣美。

    她仿佛是貞潔和愛的化身。

    她坐着,一會兒低下頭,一會兒擡頭望望這位魁梧的美男子。

    卡薩茨基特别溫柔和特别小心翼翼地在同她說話,唯恐自己有一個姿勢、一句話玷污和亵渎了未婚妻的天使般的純潔。

    卡薩茨基屬于四十年代(現在已經絕迹)的這樣一類人:他們在兩性關系上對自己恣意放縱,内心也不譴責這種行為的不潔,但是卻要求自己的妻子白璧無瑕、守身如玉。

    對自己圈子裡每一個少女的這種白璧無瑕他們是尊重的,也這樣來對待她們。

    男人可以縱情酒色的這種觀點是非常錯誤和有害的,但是關于女人的那種觀點卻與現在年輕人的觀點截然不同&mdash&mdash現在的年輕人把每一個少女都看做是在尋找配偶的雌兒,我看上面的那種觀點是有益的。

    少女們看見把她們這樣神化,也就努力去多多少少做個女神。

    卡薩茨基就抱有對女人的這種觀點,而且他也是這樣來看待自己的未婚妻的。

    這天,他特别鐘情,對未婚妻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肉欲,相反,他脈脈含情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高不可攀的東西似的。

     他伸直自己高大的身軀,兩手拄着軍刀站在她面前。

     &ldquo我現在才知道一個人所能體驗到的全部幸福。

    這就是您,這就是你,&rdquo他怯怯地微笑着說,&ldquo給予我的幸福!&rdquo 他正處在這樣的時期,還不習慣于對人稱&ldquo你&rdquo。

    在精神上,他感到她高高在上。

    對這位天使稱&ldquo你&rdquo,他感到害怕。

     &ldquo由于&hellip&hellip你,我才認識到我自己,認識到我比我想象的要好。

    &rdquo &ldquo我早知道這個了,因此我才愛上了您。

    &rdquo 近處響起了夜莺的啼啭,微風過處,嫩綠的樹葉在微微擺動。

     他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眼淚湧上了他的眼睛。

    她明白他是在感謝她剛才所說的她愛上了他。

    他走了幾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走到她跟前坐下。

     &ldquo您知道,你知道,得了,反正一樣。

    我跟你親近不是無私的,我想建立起跟上流社會的聯系,但是後來&hellip&hellip我了解了你,這與你相比是多麼渺小啊。

    為了這個,你不生我的氣嗎?&rdquo 她沒有回答,隻是用手摸了摸他的手。

     他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是:&ldquo不,我不生氣。

    &rdquo &ldquo是的,你剛才說&hellip&hellip&rdquo他躊躇了一下,他覺得這麼說太無禮了,&ldquo你說,你愛上了我,但是,請原諒我,這我是相信的,但是除此以外,我總覺得還有什麼東西在使你擔憂,使你不安。

    這是什麼呢?&rdquo &ldquo對,要麼現在,要麼永遠守口如瓶,&rdquo她想,&ldquo他反正會知道的,但是現在他決不會走掉。

    啊呀,倘若他走掉,這該多麼可怕呀!&rdquo 她用愛戀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他那魁梧、高貴、健壯有力的身軀,現在她愛他勝過愛尼古拉。

    假如不是皇位,她才不願意拿這個人去換皇上呢。

     &ldquo您聽我說。

    我不願意不誠實,我應該把一切都說出來。

    您會問是什麼?那就是,我曾經愛過别人。

    &rdquo 她用懇求的姿勢把自己的手放在他身上。

     他一言不發。

     &ldquo您想知道是誰嗎?對,是他,皇上。

    &rdquo &ldquo我們大家都愛他,我想,您是在學校&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是在後來。

    這是一時的迷戀,但是後來就過去了。

    但是我應該說出來&hellip&hellip&rdquo &ldquo嗯,那又怎麼樣呢?&rdquo &ldquo不,我不是一般地。

    &rdquo她用雙手蒙住臉。

     &ldquo怎麼?您委身給他了嗎?&rdquo 她一言不發。

     &ldquo做了情婦?&rdquo 她一言不發。

     他跳了起來,臉像死人一樣蒼白,顴骨抽搐着,站在她面前。

    他現在想起了,有一次,尼古拉·帕夫洛維奇在涅瓦大街遇見他,曾向他親切祝賀158。

     &ldquo我的上帝,我幹了什麼呀,斯季瓦159!&rdquo &ldquo别碰,别碰我。

    噢,多痛苦啊!&rdquo 他扭頭向屋裡走去。

    在屋裡,他遇見了她的母親。

     &ldquo您怎麼啦,公爵?我&hellip&hellip&rdquo她看見他的臉以後,不作聲了。

    血猝然湧上了他的臉。

     &ldquo您知道這事,居然想利用我來替他們遮醜。

    倘若你們倆不是女人的話&mdash&mdash&rdquo他在她的頭頂舉起了巨大的拳頭,嚷了一聲,便轉身跑了出去。

     假如他的未婚妻的情夫不是一國之君,他非打死他不可,但這人偏偏是他崇拜的沙皇。

     第二天,他就遞上假條并呈請退職,同時推說有病,什麼人也不見,接着就到鄉下去了。

     夏天他是在自己的村子裡度過的,順便安排一下家務。

    夏天結束以後,他沒有回彼得堡,而是進了修道院,出家當了修士。

     他的母親寫信給他,勸他做事不要這樣不留後路。

    他回信說,上帝的使命高于一切其他考慮,而他已經領悟到這個使命了。

    隻有他妹妹一個人(她也像她哥哥一樣驕傲和虛榮心很強)了解他。

     她明白,他所以去當修士,是為了比那些想要顯示站得比他高的人站得更高。

    她對他的了解是正确的。

    他出家就是為了表明,他把别人以及從前他自己供職的時候認為非常重要的一切都視同糞土,而且他正登上一個新的高度,從那裡可以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從前曾經羨慕過的芸芸衆生。

    然而也不像他妹妹瓦蓮卡160所想的那樣,隻有這一種感情在主宰着他。

    他心中還有另一種瓦蓮卡所不知道的、真正的宗教感情,這種感情同驕傲感以及凡事争先的願望交織在一起,支配着他。

    過去他一直把梅麗(未婚妻)想象成聖潔的天使,對梅麗的失望和受到的侮辱是如此厲害,這一切就把他引向絕望,絕望又把他引向哪裡呢?&mdash&mdash引向上帝,引向在他心中從來沒有被破壞過的童年的信仰。

     三 在聖母節161那天,卡薩茨基進了修道院。

     修道院院長是一個貴族,一個博學的著述家和長老,也就是說,他隸屬于由瓦拉希亞162沿襲下來的傳統&mdash&mdash修士必須毫無怨言地服從他選定的領導人和師父。

    修道院長是著名的阿姆夫羅西長老的徒弟,阿姆夫羅西是馬卡裡的徒弟,馬卡裡是列昂尼德長老的徒弟,列昂尼德又是派西·韋利奇科夫斯基163的徒弟。

    而卡薩茨基就拜這位修道院長為師。

     卡薩茨基在修道院除了意識到他那種淩駕于别人之上的優越感之外,就像在他所做過的所有事情中那樣,甚至在修道院裡,他也竭力争取在外表和内心兩方面做到盡善盡美,并從中找到樂趣。

    在禁衛團裡,他不僅是一個無可指責的軍官,而且他做得比上級要求的還多,從而擴大了完美的範圍,同樣,在修道院裡,他也力求做一個完美無缺的修士:克盡厥職、克制、謙卑、寬厚,從行動到思想都很清白、順從。

    特别是最後一個品德,或者說美德,減輕了他生活的艱難。

    修道院靠近首都,參觀者不斷,修士生活中的許多要求,都是他所不喜歡的,都在誘惑他,但是這一切都被&ldquo順從&rdquo二字化為烏有:說長道短不是我的事,完成規定的職事才是我的本分,不管在聖遺骨164旁守靈,在唱詩班唱詩,或者在客舍記賬,一切可能産生的疑惑,不管是對什麼事情,都被對長老的順從掃除淨盡。

    倘若不是順從,他很可能為教堂祈禱的冗長和單調,參觀者的熙來攘往,以及師兄弟們的無聊庸俗感到苦惱,但是現在這一切不但都被快樂地忍受了,而且成了他生活中的慰藉和支持:&ldquo我不知道為什麼同樣的禱告一天必須聽好幾遍,但是我知道必須這樣。

    由于知道必須這樣,我就在這裡面找到了樂趣。

    &rdquo長老曾對他說,正如為了維持生命必須有物質食糧一樣,為了維持精神生命,也必須有精神食糧&mdash&mdash教堂的祈禱。

    他相信這話是對的,固然,有時候清早他是勉強起來參加教堂祈禱的,但是這确實給予他無可置疑的安慰和快樂。

    快樂來自謙卑的意識,以及所作所為和長老的一切規定的毋庸置疑。

    他的生活的興趣不僅在于越來越多地馴服自己的意志和越來越謙卑,而且還在于達到基督徒的一切美德,這些美德在最初一段時期他覺得是容易做到的。

    他把自己的全部财産送給了修道院而且毫不惋惜,他也不偷懶。

    對下屬表示謙卑,在他不僅是容易的,而且帶給他一種樂趣。

    甚至戰勝淫欲之罪&mdash&mdash無論是好色還是淫亂,他做起來也毫不費力。

    長老特别告誡他不要犯這個罪,但是卡薩茨基高興的是,他并沒有犯這個罪。

     隻有想起未婚妻使他痛苦。

    不僅是想起,甚至設想一下可能發生的事,都使他難受。

    他的腦海裡不由得浮現出他所熟悉的那位皇上的寵姬,後來嫁了人,成了賢妻良母。

    她的丈夫身居要職,既有權,又有勢,還有一個改邪歸正的美麗的妻子。

     在良好的時刻,這些思想并沒有使卡薩茨基心煩意亂。

    當他在良好的時刻想起這些,他反而慶幸自己擺脫了這些誘惑。

    但往往也會出現這樣的時刻,他賴以安身立命的一切突然在他眼前黯然失色,雖然不能說他不再信仰他所賴以生存的東西,但他不再看見它,不能再在自己心中喚起他所賴以生存的東西,而回憶和(說來可怕)對自己貿然出家的悔恨攫住了他整個的心。

     對這種狀況的拯救是一應職事&mdash&mdash工作和從早到晚地整天祈禱。

    他像平常一樣祈禱、跪拜,甚至超過平常,祈禱得更多了,但他隻是用肉體在祈禱,沒有靈魂。

    這樣的狀況常常持續一天,有時候兩天,然後自行消失。

    但是這一天或者兩天是可怕的。

    卡薩茨基感到他已不在自己,也不在上帝的掌握之中,而是處在某種異己力量的支配下。

    在這個時期,他所能做和做過的一切,就是聽從長老的教導,守身自持,清靜無為,坐以待變。

    總的說來,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卡薩茨基不是憑自己的意志,而是憑長老的意志在生活,而在這個順從中自有一種特别的甯靜。

     卡薩茨基就這樣在他出家的第一所修道院裡過了七年。

    在第三年末,他落發為修士司祭,賜名謝爾蓋。

    落發對謝爾蓋來說是一件重大的内心事件。

    他過去在領聖體血時也曾體驗到一種莫大的欣慰和精神振奮;而現在,輪到他來主領祈禱了,主持奉獻祈禱居然使他進入一種興高采烈和深受感動的境界。

    但是後來這種感情越來越淡漠,有一次正趕上他處在他常有的這種被壓抑的心情下主領祈禱,他感到連這也将消失。

    的确,這種感情衰退了,但是留下的習慣還在。

     總的說來,在修道院生活的第七年,謝爾蓋開始感到厭倦了。

    需要學習的一切和需要做到的一切,他都做到了,此外再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

     然而,麻木不仁的狀态卻越來越嚴重。

    也就在這時候,他知道了母親的死耗和梅麗出嫁的消息。

    他對這兩個消息都漠然置之。

    他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興趣都集中在自己的内心生活。

     在他出家的第四年,大主教對他特别垂青,為此長老對他說,如果上面有意委派他高級的職務,他是不應該拒絕的。

    于是修士的虛榮心便在他心中擡頭了,而這正是修士們視為大忌的。

    他被指派到京城附近的一所修道院去。

    他想要拒絕,但是長老命令他接受。

    他隻得接受委派,告别了長老,轉到另一所修道院去。

     這次調往京都的修道院,在謝爾蓋的生活中是一件大事。

    各種各樣的誘惑接踵而至,謝爾蓋隻好把全副精力都用來對付這個。

     在過去那所修道院裡,女性的誘惑很少使謝爾蓋感到痛苦,但是在這裡,這種誘惑卻以可怕的力量擡頭了,甚至取得了某種固定的形式。

    有一個出名的品行不端的太太開始來勾引謝爾蓋。

    她跟他攀談,請他到她家裡去做客。

    謝爾蓋嚴詞拒絕了,但他卻被自己的願望的明确性吓了一跳。

    他非常害怕,因此把這件事寫信告訴了長老,除此以外,他為了防範自己,又叫來了自己的年輕的徒弟,克服羞恥向他承認了自己的弱點,并請他看住他,除了祈禱和應做的職事以外,不讓他到任何地方去。

     除此以外,對謝爾蓋的一個很大的促使他犯罪的誘惑是這所修道院的院長,一個在宗教界飛黃騰達,塵緣未斷、八面玲珑的人,謝爾蓋對他十分憎惡。

    無論謝爾蓋怎樣克制自己,他還是克制不了這種反感。

    他極力忍讓,但是内心深處還是譴責他。

    這種不好的感情終于爆發了。

     這事發生在他來新修道院的第二年。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聖母節那天,大教堂裡正在進行徹夜祈禱,來客雲集。

    修道院長親自主領祈禱。

    謝爾蓋神父站在自己通常站的位置上進行祈禱,也就是說,他正處在他祈禱時經常有的那種内心鬥争的狀态中,特别是在大教堂,不是由他親自主領祈禱的時候。

    他的内心鬥争表現在,那些參觀者,先生,特别是女士激怒了他。

    他極力對他們視而不見,不去看周圍發生的一切:一個士兵怎樣把人們推開,陪他們進來,女士們怎樣互相把修士指給對方看&mdash&mdash她們甚至常常指着他和另一位漂亮的修士。

    他仿佛給自己設了障眼物,除了聖像幛前的燭光、聖像和誦經的人以外,極力對一切視而不見;除了唱和念的禱告詞以外,對一切聽而不聞,除了那由于意識到自己正在做應該做的事而體驗到的忘我境界以外,任何别的感情也不去體會。

    當他聽着和默誦着聽過這麼多次的禱告的時候,總是體驗到這種忘我的境界。

     他就這麼站着,鞠躬行禮,在需要畫十字的時候畫十字,内心鬥争着,一會兒潛心于冷靜的譴責,一會兒又故意什麼也不想,心如止水。

    正在這時候,法衣聖器室執事尼科季姆神父(這人對于謝爾蓋神父也是促使他犯罪的一大誘惑&mdash&mdash他對修道院長的阿谀奉承,使謝爾蓋神父不由得常常要指責他)走到他的身邊,向他深深一鞠躬,說院長叫他到祭壇去。

    謝爾蓋神父整了整法衣,戴上修士帽,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向祭壇走去。

     &ldquoLise,regardezàdroite,c'estlui.&rdquo165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

     &ldquoOù,Où?Iln'estpastellementbeau.&rdquo166 他知道這是在說他。

    他一面聽着,一面像往常受到誘惑時常常做的那樣,不斷地默禱:&ldquo不要使我們受到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