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蓋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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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覺得奇怪，這是怎麼發生的：他斯捷潘·卡薩茨基居然成了一名非同凡響的神的侍者，簡直成了神醫。
他成了神醫，這是毫無疑問的。
他不能不相信他親眼看到的奇迹，從那個衰弱無力的男孩開始，直到最後一個由于他的祈禱而眼睛複明的老婦人為止。
不論這有多麼奇怪，但這畢竟是事實。
商人的女兒之所以引起他的興趣，首先因為她是個新人，她信仰他；其次因為他可以在她身上又一次證明他那能治百病的能力和他的聲望。
他想：&ldquo人們不遠千裡而來，會登報，皇上會知道。
歐洲，那個不信上帝的歐洲也會知道。
&rdquo他突然對自己的虛榮心感到羞慚，于是他又開始禱告上帝。
&ldquo主啊，上天的主宰，安慰者，真理之靈啊，來吧，進到我們的心中來吧，洗滌我們身上的一切污濁。
上帝啊，拯救我們的靈魂，把我滿身的塵世虛榮污垢清洗掉吧。
&rdquo他又重複禱告了一遍，他想起，他為這事不知道禱告多少遍了，但他的禱告迄今為止毫無效果：他的禱告為别人創造出奇迹，但是他卻不能為自己向上帝求得擺脫這種渺小的情欲。
他想起自己在隐修初期的禱告，那時候，他祈求上帝賜給他純潔、謙卑和愛，他覺得那時候上帝是垂聽他的禱告的。
他清白，砍斷了自己的手指，他舉起那截滿是皺褶的斷指吻了一下；他覺得那時候他自覺渺小，常常厭惡自己，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他覺得他那時候也曾有過仁愛之心，他想起他是抱着怎樣的恻隐之心來歡迎那個來求他的老頭，那個來要錢的喝醉酒的兵和她的。
但是現在呢？他問自己：他愛什麼人嗎？他愛索菲娅·伊萬諾夫娜嗎？愛謝拉皮翁神父嗎？對今天到過他這裡的所有的人他是不是都懷有博愛之心呢？他愛不愛那位年輕學者呢？&mdash&mdash他曾那樣諄諄善誘地同這個年輕人談話，他關心的隻是賣弄自己的聰明，顯示自己有學問，并不落後。
他們愛他，他感到高興，他需要他們的愛，但是他卻不覺得自己愛他們。
他現在既沒有愛，沒有謙卑，也沒有純潔。
聽到商人的女兒才二十二歲，他很高興。
他還想知道她究竟漂亮不漂亮？他問她的病情，正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具有女性的魅力。
&ldquo難道我竟這樣堕落嗎？&rdquo他想，&ldquo主啊，幫助我，讓我恢複原來的樣子吧。
主啊，我的上帝。
&rdquo他拱手當胸，開始禱告。
夜莺在婉轉歌唱，甲蟲飛到他頭上，在他的後腦勺上爬着，他把它拂落在地上。
&ldquo他179究竟有沒有呢？就好像我在敲一座從外面鎖着的房子的門&hellip&hellip門上挂着鎖，我應該是看得見他的。
這鎖就是夜莺、甲蟲、大自然。
也許，那個年輕人是對的。
&rdquo接着，他開始大聲禱告，禱告了很久，直到這些想法消失不見，他又感到平靜和充滿了信心為止。
他搖了一下鈴，對走出來的侍者說，讓商人和他的女兒現在就來吧。
商人挽着女兒的胳膊把她帶來了。
他把她攙進修道室，便立刻走了。
女兒一頭金發，十分白嫩，是一個蒼白、豐滿、非常矮小的姑娘，她有一張受驚的、孩子般的臉和很發達的女性的體态。
謝爾蓋神父仍舊坐在洞口的長凳上。
當那姑娘走過來，在他身旁停下，他替她祝福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放肆大吃一驚：他竟會這樣地打量她的全身。
她走過去了，他感到自己好像被蜇了一下似的。
他從她的面貌看出來，她性欲很強，但是智力遲鈍。
他站起來，走進修道室。
她正坐在凳子上等他。
他走進去的時候，她站了起來。
&ldquo我要找爸爸。
&rdquo她說。
&ldquo别怕，&rdquo他說，&ldquo你哪兒疼呀？&rdquo &ldquo我哪兒都疼。
&rdquo她說，忽然嫣然一笑。
&ldquo你的病會好的。
&rdquo他說，&ldquo你禱告吧。
&rdquo &ldquo禱告什麼呀，我禱告過，一點沒用。
&rdquo她一直在微笑，&ldquo還是您禱告吧，把手按在我身上。
我夢見過您的。
&rdquo &ldquo怎麼夢見過？&rdquo &ldquo我夢見過您就這樣把手按在我的胸口，&rdquo她拿起他的一隻手，把它貼在自己胸前，&ldquo就按在這兒。
&rdquo 他把右手伸給她。
&ldquo你叫什麼呀？&rdquo他問，全身哆嗦着，他感到他被征服了，淫欲已經脫離了約束。
&ldquo我叫瑪麗亞。
怎麼啦？&rdquo 她拿起他的手，吻了吻，然後伸出一隻手摟住他的腰，緊緊地偎依着他。
&ldquo你要幹什麼？&rdquo他說，&ldquo瑪麗亞，你是魔鬼。
&rdquo &ldquo得啦，沒準兒不要緊的。
&rdquo 于是她摟着他，同他一起坐到床上。
拂曉，他從屋子裡出來，走上了台階。
&ldquo難道這一切是真的嗎？父親一來，她會告訴他的。
她是魔鬼。
我該怎麼辦呢？瞧，那就是我用來砍斷自己手指的斧子。
&rdquo他抓起斧子，向修道室走去。
侍者迎上前來。
&ldquo您要劈柴嗎？把斧子給我。
&rdquo 他把斧子給了他。
他走進修道室，她還躺着，在睡覺。
他恐懼地望了她一眼，走進修道室，取下農人的衣服穿好，拿起剪子剪短了頭發，就走出去，順着小道向山腳下的河邊走去，他已經四年沒有到那裡去了。
河邊有一條路，他順着這條路走去，走到吃午飯的時候。
中午，他走進黑麥地，在地裡躺了下來。
傍晚，他來到河邊的一個村子。
他沒有進村，而是向河邊的一座懸崖走去。
清晨，離日出大約還有半小時。
一切都是灰蒙蒙、陰沉沉的，從西邊吹來一陣陣拂曉前的寒風。
&ldquo是啊，應當結束了。
沒有上帝。
怎麼結束呢？跳河嗎？我會遊泳，淹不死。
上吊嗎？對，有腰帶，挂在樹上。
&rdquo這好像是可行的，而且很近便，這使他感到一陣恐怖。
他想照往常絕望的時候那樣進行禱告，但是向誰禱告呀，沒有上帝。
他用手支着頭躺着。
他突然感到很困，手再也支撐不住腦袋，便伸直手，将頭枕在胳膊上，立刻睡着了。
但是睡夢隻持續了一刹那，他又立刻驚醒，精神恍惚，不知是在做夢，還是在回憶。
他仿佛看見自己差不多還是個小孩，在鄉下，在姥姥家。
一輛馬車走到他們跟前，從馬車裡走出了舅舅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他蓄着活像鐵鍬的黑色大胡子，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瘦瘦的小姑娘帕申卡180，她有一雙溫柔的大眼睛和一張可憐巴巴的、怯生生的臉。
現在給他們這群男孩裡送來了這個帕申卡，必須陪她玩，但又實在沒意思。
她很笨，結果是大家都把她當笑料，硬要她表演她是怎麼遊泳的。
于是她便躺在地闆上，表演陸地遊泳。
大家哈哈大笑，把她當傻瓜。
她看見這樣便羞得面紅耳赤，一副可憐相，可憐得叫人于心不忍，叫人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哭笑不得的、善良的、低聲下氣的笑容。
謝爾蓋在回想，這以後，他什麼時候看見她的。
他再次看見她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在他當修士之前。
她嫁給了一個地主，這家夥把她的全部家産揮霍得精光，還打她。
她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小時候就死了。
謝爾蓋想起，他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很不幸。
後來他又在修道院裡看見過她一次，她已經守了寡。
她還是老樣子&mdash&mdash不能說笨，但乏味、渺小、可憐。
她是帶着女兒和女兒的未婚夫一道來的。
她們已經窮了。
後來他又聽人說，她住在一個小縣城裡，說她十分貧窮。
&ldquo我為什麼想到她呢？&rdquo他問自己，但又不能不想她。
&ldquo她在哪裡？她怎麼樣了？她還像從前在地闆上表演遊泳時那樣一直很不幸嗎？我為什麼要想到她呢？我怎麼啦？應該結束了。
&rdquo 他又開始感到恐懼。
為了擺脫這個思想，他又開始想帕申卡。
他這麼躺了很久，一會兒想到自己那不可避免的結局181，一會兒又想到帕申卡。
他把帕申卡想象成自己的救星。
他終于睡着了。
他在夢中看見一位天使向他走來，對他說：&ldquo找帕申卡去吧，去問她你應該怎麼辦，你的罪孽是什麼，你怎樣才能拯救自己。
&rdquo 他醒了，認定這是上帝顯靈，他很高興，決定照夢中囑咐他的話去做。
他知道她住的那座城市（離此三百俄裡），于是他便到那裡去了。
八 帕申卡早就不是原來的帕申卡了，而是一個又老又幹癟，滿臉皺紋的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一個窮困潦倒、愛喝酒的小官吏馬夫裡基耶夫的丈母娘了。
她住在女婿最後丢官的那個縣城裡，并在那裡養活全家：女兒、患神經衰弱症的有病的女婿，以及五個外孫和外孫女。
她靠給商人家的閨女上音樂課所得來養家，每節課收費五十戈比。
有時一天四節課，有時一天五節課，因此每月可得大約六十盧布。
他們便暫時以此為生，等候補缺。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把懇求代為謀職的信寄給所有的親戚和熟人，其中也包括謝爾蓋。
但是這封信寄到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那天是星期六，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正在自己和面做葡萄幹奶油面包，這種奶油面包數她爸爸的那個農奴廚子做得最好。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想在明天過星期日的時候讓外孫和外孫女們吃一頓好的。
她的女兒瑪莎正在照看最小的孩子；兩個大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上學去了。
女婿因為夜裡沒睡，現在剛睡着。
昨晚，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很久沒有睡，極力勸阻女兒不要對丈夫發火。
她看到女婿是一個弱者，他不會換個樣子說話和生活，她看到妻子對他的責備于事無補，因此極力勸說他們，叫他們要心平氣和，不要互相埋怨，互相惱恨。
看見人與人之間的不友好關系，她在生理上就幾乎受不了。
她很清楚，這樣做什麼都不會變好，隻會變壞。
她甚至沒有想這個，她隻是一看到那副怨氣沖天的樣子心裡就難受，就像聞到惡臭，聽到噪音，看見毆打肉體一樣。
她正在揚揚得意地教盧克裡亞怎樣和面，這時，那六歲的外孫米沙，圍着兜兜，邁着羅圈腿，穿着補過的襪子，滿臉驚慌地跑進了廚房。
&ldquo姥姥，一個挺可怕的老頭找你。
&rdquo 盧克裡亞望了一眼外面。
&ldquo真的，一個朝聖的香客，太太。
&rdquo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把自己的瘦胳膊肘互相對着擦幹淨了，又将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本來她想到屋去拿錢袋布施五個戈比，但是她接着想起她沒有比十戈比銀币更小的錢了，于是決定布施一點面包，她回到碗櫃旁。
但是她突然想起她剛才那麼小氣，突然臉紅了。
她一面吩咐盧克裡亞切面包，一面就親自去取外加的十戈比銀币。
&ldquo這是對你的懲罰，&rdquo她對自己說，&ldquo給雙倍。
&rdquo 她一面道歉，一面把錢和面包都給了那位朝聖的香客。
當她布施的時候，她非但沒有因自己的慷慨感到自豪，相反，因為給得太少而覺得羞愧。
而這位朝聖者是這樣儀表堂堂。
雖然他用基督的名義182跋涉了三百俄裡，衣衫褴褛，形容憔悴，面目黧黑。
他的頭發剪短了，戴着農人的帽子，穿着農人的皮靴，雖然他謙卑地鞠躬行禮，但是他仍舊器宇軒昂，令人注目。
但是，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并沒有認出他來，她差不多有三十年沒見他了，也不可能認識他。
&ldquo請别見怪，大爺。
也許，您想吃點東西吧？&rdquo 他收下了面包和錢。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奇怪他怎麼不走，而且老瞧着她。
&ldquo帕申卡，我是來找你的。
讓我進去吧。
&rdquo 他那美麗的黑眼睛懇求地注視着她，閃着淚花，嘴唇在白胡子底下凄恻地抖動了一下。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抓住她那幹癟的胸脯，張大了嘴，兩眼發直，看着那位香客的臉發愣。
&ldquo這不可能！斯喬帕！183謝爾蓋！謝爾蓋神父。
&rdquo &ldquo對，就是他。
&rdquo謝爾蓋輕聲說，&ldquo不過不是謝爾蓋，也不是謝爾蓋神父，而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mdash&mdash斯捷潘·卡薩茨基，一個堕落的、罪孽深重的人。
讓我進去，你幫助幫助我吧。
&rdquo &ldquo這不可能，您怎麼能這樣謙卑呢？咱們快進去吧。
&rdquo 她伸出手，但是他沒有握她的手，他跟在她後面走了進去。
但是帶他上哪兒呢？屋子太小。
先是分了一間很小的房間給她，跟一個小貯藏室差不多，但是後來連這個小貯藏室她也讓給女兒了。
現在瑪莎正在那裡搖着孩子哄他睡覺。
&ldquo您坐這兒，我就來。
&rdquo她指着廚房裡的一張長凳對謝爾蓋說。
謝爾蓋立刻坐下來，并且用顯然已經習慣了的姿勢把挎包先從一個肩頭，然後從另一個肩頭卸了下來。
&ldquo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變得多麼謙卑呀，我的天！名氣那麼大，突然這樣&hellip&hellip&rdquo 謝爾蓋沒有理她，隻是寬厚地笑了笑，把挎包放在自己的腳邊。
&ldquo瑪莎，你知道這是誰？&rdquo 接着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便悄悄地告訴女兒謝爾蓋是什麼人，她們倆一起把被褥和搖籃搬出貯藏室，把屋子騰出來讓給謝爾蓋。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把謝爾蓋領進了小屋。
&ldquo您在這兒先休息休息。
請别見怪，我要出去一下。
&rdquo &ldquo去哪兒？&rdquo &ldquo我在這兒有課，說起來都不好意思&mdash&mdash在教音樂。
&rdquo &ldquo教音樂&mdash&mdash這好啊。
不過有一點，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我來找您是有事的。
我什麼時候能夠跟您談談呢？&rdquo &ldquo我把這個看作是我的福氣。
晚上行嗎？&rdquo &ldquo行，不過還有一個請求：别跟别人說我是什麼人。
我隻是對您才開誠相見，誰也不知道我的去向。
必須這樣。
&rdquo &ldquo啊呀，我告訴女兒了呀。
&rdquo &ldquo嗯，那就請她别說出去。
&rdquo 謝爾蓋脫下皮靴，躺了下來，在一夜未睡、跋涉了四十俄裡之後，立刻睡着了。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回來的時候，謝爾蓋正坐在那間小屋裡等她。
他沒有出去吃午飯，隻吃了一點盧克裡亞給他拿進屋來的菜湯和稀粥。
&ldquo你怎麼提前回來了？&rdquo謝爾蓋說，&ldquo現在可以談談了嗎？&rdquo &ldquo這樣的貴客，我真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這份福氣？我請了假，沒去上課。
以後再&hellip&hellip我一直想去看您，還給您寫過信，可突然這樣幸福。
&rdquo &ldquo帕申卡！請把我現在要對你說的話當作忏悔，當作我臨終前在上帝面前說的話。
帕申卡！我不是聖徒，甚至也不是個普通老百姓，我是一個罪人，一個肮髒、醜惡、不走正路而又自命不凡的罪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比所有的人都壞，但是我比最壞的人還壞。
&rdquo 帕申卡先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将信将疑。
後來，她完全相信了，便伸出手去摸摸他的手，苦笑着說： &ldquo斯季瓦，你也許誇大了吧？&rdquo &ldquo不，帕申卡。
我是色鬼，我是兇手，我是一個渎神者和騙子。
&rdquo &ldquo我的上帝！這是什麼話呀？&rdquo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說。
&ldquo但是必須活下去。
過去我以為我什麼都知道，甚至還教過别人怎麼生活，其實，我什麼都不懂，我請你教我。
&rdquo &ldquo哪能呢，斯季瓦。
你在取笑我。
你們幹嗎老取笑我呢？&rdquo &ldquo嗯，好，我取笑你。
不過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生活的，你這輩子是怎麼過的？&rdquo &ldquo我？我過的是最肮髒、最丢人的生活，所以現在上帝懲罰我，也懲罰得對。
我生活得很糟，糟透啦&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怎麼出嫁的？你跟丈夫是怎麼過的？&rdquo &ldquo一切都很糟。
我出嫁了&mdash&mdash愛上了一個人，别提多丢人啦。
爸爸不贊成這門婚事，我不顧一切地嫁給了他。
我出嫁後，本應當好好幫助丈夫，可是我卻淨用嫉妒折磨他，我沒法克制心中的嫉妒。
&rdquo &ldquo聽說他愛喝酒。
&rdquo &ldquo可不，我又不會安慰他，反而責備他。
要知道，這是一種病。
他控制不住自己，我現在還常常想起我怎麼硬不讓他喝。
我們吵得可兇了。
&rdquo 她用她那美麗的、因為回憶而感到痛苦的眼睛望着卡薩茨基。
卡薩茨基想起，人家對他說過，帕申卡的丈夫經常打她。
現在，卡薩茨基瞧着她那幹瘦的脖子，耳後青筋畢露，頭上一簇稀疏的斑白的頭發，仿佛看見了當時的情景。
&ldquo後來剩下我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沒有任何财産。
&rdquo &ldquo您不是有一座莊園嗎？&rdquo &ldquo瓦夏184還活着的時候我們就把它賣了，都&hellip&hellip花光了。
必須活下去，可是我什麼也不會&mdash&mdash我們這些小姐全一樣。
但是我特别不行，束手無策，就這樣花完了最後一文錢。
我教孩子的時候，自己也捎帶學了點。
可是這時候米佳病了，已經讀四年級啦，上帝把他帶走了。
瑪涅奇卡185愛上了萬尼亞&mdash&mdash我那姑爺。
怎麼說呢，他是個好人，隻是命不好。
他有病。
&rdquo &ldquo媽，&rdquo女兒打斷了她的話，&ldquo把米沙抱走吧，我總不能劈成兩半呀。
&rdquo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哆嗦了一下，站起來，穿着她那後跟已經磨壞的皮鞋快步走出房門，不一會兒抱着一個兩歲的男孩回來了，這孩子身子往後仰，用小手抓住她的頭巾。
&ldquo對，我講到哪兒啦？對了，他在這兒原來有個好差事&mdash&mdash上司也很和氣，但是萬尼亞幹不了，便辭職了。
&rdquo &ldquo他害的什麼病？&rdquo &ldquo神經衰弱，這是很可怕的病。
我們商量過，應當出去療養，但是沒有錢。
我老盼着這病過一陣會好。
他倒沒有什麼特别的病痛，不過&hellip&hellip&rdquo &ldquo盧克裡亞！&rdquo傳來了他那怒氣沖沖的、衰弱的聲音，&ldquo用得着她的時候，總不知道把她支使到哪裡去了。
媽！&hellip&hellip&rdquo &ldquo來了，&rdquo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又打住了話頭，&ldquo他還沒吃飯。
他沒法跟我們一起吃。
&rdquo 她走出去，在那裡安排了點事，又回來，一面揩拭着曬黑的瘦瘦的手。
&ldquo我就這樣過日子。
我們總是發牢騷，總是不滿，可是，謝謝上帝，外孫和外孫女都很好，都很健康，日子還過得去。
關于我有什麼好說的呢。
&rdquo &ldquo那麼，您靠什麼生活呢？&rdquo &ldquo我多少掙點錢。
過去我因為音樂而苦惱，現在卻虧了它。
&rdquo 她把她的瘦小的手擱在她座位旁的一隻小衣櫃上，好像彈練習曲似的用瘦削的手指彈着。
&ldquo您教課，人家給您多少錢？&rdquo &ldquo有給一個盧布的，有給五十戈比的，也有給三十戈比的。
他們對我都很好。
&rdquo &ldquo怎麼樣，有成績嗎？&rdquo卡薩茨基的眼睛裡微微露出笑意，問道。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起初并不相信他提這問題是嚴肅的，她疑惑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ldquo成績是有的。
有一個很好的小姑娘，她爸爸是個賣肉的，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倘若我是一個出入上流社會的女人，不用說，憑爸爸的關系，我是能夠給姑爺找到差事的。
可是我什麼也不會，所以才把他們大家弄到現在這個地步。
&rdquo &ldquo是啊，是啊。
&rdquo卡薩茨基說，低下了頭，&ldquo那麼，帕申卡，您是怎麼參加宗教生活的呢？&rdquo他問。
&ldquo啊呀，别提了。
糟透啦，實在顧不過來，我有時跟孩子們一起齋戒祈禱，也常常去教堂，但是有時就幾個月不去，讓孩子們去。
&rdquo &ldquo為什麼您自己不去呢？&rdquo &ldquo說實話，&rdquo她的臉紅了，&ldquo穿得破破爛爛的去，在女兒和外孫們面前怪難為情的，而新衣服又沒有。
反正是因為我懶罷了。
&rdquo &ldquo那麼，您在家禱告嗎？&rdquo &ldquo禱告的，這又能算什麼禱告呢，信口念念罷了。
我也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是沒有真正的感情，隻知道自己糟透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對，對，是這樣，是這樣。
&rdquo卡薩茨基連連稱是，似乎表示贊同。
&ldquo來了，來了。
&rdquo她答應着女婿的叫喚，整了整盤在頭上的辮子，走出了房間。
這次，她很久沒有回來。
她回來的時候，卡薩茨基還像原來那樣坐着，兩肘支在膝蓋上，低下了頭。
但是他的挎包已經背到背上了。
她拿着一盞沒有燈罩的白鐵燈走了進來，他擡起他那美麗的、疲倦的眼睛望着她，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ldquo我沒有告訴他們您是誰，&rdquo她畏怯地開始說，&ldquo我隻說我認識您，您是一位出身高貴的朝聖的香客。
咱們吃飯去吧，喝點兒茶。
&rdquo &ldquo不&hellip&hellip&rdqu
他成了神醫，這是毫無疑問的。
他不能不相信他親眼看到的奇迹，從那個衰弱無力的男孩開始，直到最後一個由于他的祈禱而眼睛複明的老婦人為止。
不論這有多麼奇怪，但這畢竟是事實。
商人的女兒之所以引起他的興趣，首先因為她是個新人，她信仰他；其次因為他可以在她身上又一次證明他那能治百病的能力和他的聲望。
他想：&ldquo人們不遠千裡而來，會登報，皇上會知道。
歐洲，那個不信上帝的歐洲也會知道。
&rdquo他突然對自己的虛榮心感到羞慚，于是他又開始禱告上帝。
&ldquo主啊，上天的主宰，安慰者，真理之靈啊，來吧，進到我們的心中來吧，洗滌我們身上的一切污濁。
上帝啊，拯救我們的靈魂，把我滿身的塵世虛榮污垢清洗掉吧。
&rdquo他又重複禱告了一遍，他想起，他為這事不知道禱告多少遍了，但他的禱告迄今為止毫無效果：他的禱告為别人創造出奇迹，但是他卻不能為自己向上帝求得擺脫這種渺小的情欲。
他想起自己在隐修初期的禱告，那時候，他祈求上帝賜給他純潔、謙卑和愛，他覺得那時候上帝是垂聽他的禱告的。
他清白，砍斷了自己的手指，他舉起那截滿是皺褶的斷指吻了一下；他覺得那時候他自覺渺小，常常厭惡自己，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他覺得他那時候也曾有過仁愛之心，他想起他是抱着怎樣的恻隐之心來歡迎那個來求他的老頭，那個來要錢的喝醉酒的兵和她的。
但是現在呢？他問自己：他愛什麼人嗎？他愛索菲娅·伊萬諾夫娜嗎？愛謝拉皮翁神父嗎？對今天到過他這裡的所有的人他是不是都懷有博愛之心呢？他愛不愛那位年輕學者呢？&mdash&mdash他曾那樣諄諄善誘地同這個年輕人談話，他關心的隻是賣弄自己的聰明，顯示自己有學問，并不落後。
他們愛他，他感到高興，他需要他們的愛，但是他卻不覺得自己愛他們。
他現在既沒有愛，沒有謙卑，也沒有純潔。
聽到商人的女兒才二十二歲，他很高興。
他還想知道她究竟漂亮不漂亮？他問她的病情，正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具有女性的魅力。
&ldquo難道我竟這樣堕落嗎？&rdquo他想，&ldquo主啊，幫助我，讓我恢複原來的樣子吧。
主啊，我的上帝。
&rdquo他拱手當胸，開始禱告。
夜莺在婉轉歌唱，甲蟲飛到他頭上，在他的後腦勺上爬着，他把它拂落在地上。
&ldquo他179究竟有沒有呢？就好像我在敲一座從外面鎖着的房子的門&hellip&hellip門上挂着鎖，我應該是看得見他的。
這鎖就是夜莺、甲蟲、大自然。
也許，那個年輕人是對的。
&rdquo接着，他開始大聲禱告，禱告了很久，直到這些想法消失不見，他又感到平靜和充滿了信心為止。
他搖了一下鈴，對走出來的侍者說，讓商人和他的女兒現在就來吧。
商人挽着女兒的胳膊把她帶來了。
他把她攙進修道室，便立刻走了。
女兒一頭金發，十分白嫩，是一個蒼白、豐滿、非常矮小的姑娘，她有一張受驚的、孩子般的臉和很發達的女性的體态。
謝爾蓋神父仍舊坐在洞口的長凳上。
當那姑娘走過來，在他身旁停下，他替她祝福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放肆大吃一驚：他竟會這樣地打量她的全身。
她走過去了，他感到自己好像被蜇了一下似的。
他從她的面貌看出來，她性欲很強，但是智力遲鈍。
他站起來，走進修道室。
她正坐在凳子上等他。
他走進去的時候，她站了起來。
&ldquo我要找爸爸。
&rdquo她說。
&ldquo别怕，&rdquo他說，&ldquo你哪兒疼呀？&rdquo &ldquo我哪兒都疼。
&rdquo她說，忽然嫣然一笑。
&ldquo你的病會好的。
&rdquo他說，&ldquo你禱告吧。
&rdquo &ldquo禱告什麼呀，我禱告過，一點沒用。
&rdquo她一直在微笑，&ldquo還是您禱告吧，把手按在我身上。
我夢見過您的。
&rdquo &ldquo怎麼夢見過？&rdquo &ldquo我夢見過您就這樣把手按在我的胸口，&rdquo她拿起他的一隻手，把它貼在自己胸前，&ldquo就按在這兒。
&rdquo 他把右手伸給她。
&ldquo你叫什麼呀？&rdquo他問，全身哆嗦着，他感到他被征服了，淫欲已經脫離了約束。
&ldquo我叫瑪麗亞。
怎麼啦？&rdquo 她拿起他的手，吻了吻，然後伸出一隻手摟住他的腰，緊緊地偎依着他。
&ldquo你要幹什麼？&rdquo他說，&ldquo瑪麗亞，你是魔鬼。
&rdquo &ldquo得啦，沒準兒不要緊的。
&rdquo 于是她摟着他，同他一起坐到床上。
拂曉，他從屋子裡出來，走上了台階。
&ldquo難道這一切是真的嗎？父親一來，她會告訴他的。
她是魔鬼。
我該怎麼辦呢？瞧，那就是我用來砍斷自己手指的斧子。
&rdquo他抓起斧子，向修道室走去。
侍者迎上前來。
&ldquo您要劈柴嗎？把斧子給我。
&rdquo 他把斧子給了他。
他走進修道室，她還躺着，在睡覺。
他恐懼地望了她一眼，走進修道室，取下農人的衣服穿好，拿起剪子剪短了頭發，就走出去，順着小道向山腳下的河邊走去，他已經四年沒有到那裡去了。
河邊有一條路，他順着這條路走去，走到吃午飯的時候。
中午，他走進黑麥地，在地裡躺了下來。
傍晚，他來到河邊的一個村子。
他沒有進村，而是向河邊的一座懸崖走去。
清晨，離日出大約還有半小時。
一切都是灰蒙蒙、陰沉沉的，從西邊吹來一陣陣拂曉前的寒風。
&ldquo是啊，應當結束了。
沒有上帝。
怎麼結束呢？跳河嗎？我會遊泳，淹不死。
上吊嗎？對，有腰帶，挂在樹上。
&rdquo這好像是可行的，而且很近便，這使他感到一陣恐怖。
他想照往常絕望的時候那樣進行禱告，但是向誰禱告呀，沒有上帝。
他用手支着頭躺着。
他突然感到很困，手再也支撐不住腦袋，便伸直手，将頭枕在胳膊上，立刻睡着了。
但是睡夢隻持續了一刹那，他又立刻驚醒，精神恍惚，不知是在做夢，還是在回憶。
他仿佛看見自己差不多還是個小孩，在鄉下，在姥姥家。
一輛馬車走到他們跟前，從馬車裡走出了舅舅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他蓄着活像鐵鍬的黑色大胡子，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瘦瘦的小姑娘帕申卡180，她有一雙溫柔的大眼睛和一張可憐巴巴的、怯生生的臉。
現在給他們這群男孩裡送來了這個帕申卡，必須陪她玩，但又實在沒意思。
她很笨，結果是大家都把她當笑料，硬要她表演她是怎麼遊泳的。
于是她便躺在地闆上，表演陸地遊泳。
大家哈哈大笑，把她當傻瓜。
她看見這樣便羞得面紅耳赤，一副可憐相，可憐得叫人于心不忍，叫人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哭笑不得的、善良的、低聲下氣的笑容。
謝爾蓋在回想，這以後，他什麼時候看見她的。
他再次看見她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在他當修士之前。
她嫁給了一個地主，這家夥把她的全部家産揮霍得精光，還打她。
她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小時候就死了。
謝爾蓋想起，他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很不幸。
後來他又在修道院裡看見過她一次，她已經守了寡。
她還是老樣子&mdash&mdash不能說笨，但乏味、渺小、可憐。
她是帶着女兒和女兒的未婚夫一道來的。
她們已經窮了。
後來他又聽人說，她住在一個小縣城裡，說她十分貧窮。
&ldquo我為什麼想到她呢？&rdquo他問自己，但又不能不想她。
&ldquo她在哪裡？她怎麼樣了？她還像從前在地闆上表演遊泳時那樣一直很不幸嗎？我為什麼要想到她呢？我怎麼啦？應該結束了。
&rdquo 他又開始感到恐懼。
為了擺脫這個思想，他又開始想帕申卡。
他這麼躺了很久，一會兒想到自己那不可避免的結局181，一會兒又想到帕申卡。
他把帕申卡想象成自己的救星。
他終于睡着了。
他在夢中看見一位天使向他走來，對他說：&ldquo找帕申卡去吧，去問她你應該怎麼辦，你的罪孽是什麼，你怎樣才能拯救自己。
&rdquo 他醒了，認定這是上帝顯靈，他很高興，決定照夢中囑咐他的話去做。
他知道她住的那座城市（離此三百俄裡），于是他便到那裡去了。
八 帕申卡早就不是原來的帕申卡了，而是一個又老又幹癟，滿臉皺紋的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一個窮困潦倒、愛喝酒的小官吏馬夫裡基耶夫的丈母娘了。
她住在女婿最後丢官的那個縣城裡，并在那裡養活全家：女兒、患神經衰弱症的有病的女婿，以及五個外孫和外孫女。
她靠給商人家的閨女上音樂課所得來養家，每節課收費五十戈比。
有時一天四節課，有時一天五節課，因此每月可得大約六十盧布。
他們便暫時以此為生，等候補缺。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把懇求代為謀職的信寄給所有的親戚和熟人，其中也包括謝爾蓋。
但是這封信寄到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那天是星期六，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正在自己和面做葡萄幹奶油面包，這種奶油面包數她爸爸的那個農奴廚子做得最好。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想在明天過星期日的時候讓外孫和外孫女們吃一頓好的。
她的女兒瑪莎正在照看最小的孩子；兩個大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上學去了。
女婿因為夜裡沒睡，現在剛睡着。
昨晚，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很久沒有睡，極力勸阻女兒不要對丈夫發火。
她看到女婿是一個弱者，他不會換個樣子說話和生活，她看到妻子對他的責備于事無補，因此極力勸說他們，叫他們要心平氣和，不要互相埋怨，互相惱恨。
看見人與人之間的不友好關系，她在生理上就幾乎受不了。
她很清楚，這樣做什麼都不會變好，隻會變壞。
她甚至沒有想這個，她隻是一看到那副怨氣沖天的樣子心裡就難受，就像聞到惡臭，聽到噪音，看見毆打肉體一樣。
她正在揚揚得意地教盧克裡亞怎樣和面，這時，那六歲的外孫米沙，圍着兜兜，邁着羅圈腿，穿着補過的襪子，滿臉驚慌地跑進了廚房。
&ldquo姥姥，一個挺可怕的老頭找你。
&rdquo 盧克裡亞望了一眼外面。
&ldquo真的，一個朝聖的香客，太太。
&rdquo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把自己的瘦胳膊肘互相對着擦幹淨了，又将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本來她想到屋去拿錢袋布施五個戈比，但是她接着想起她沒有比十戈比銀币更小的錢了，于是決定布施一點面包，她回到碗櫃旁。
但是她突然想起她剛才那麼小氣，突然臉紅了。
她一面吩咐盧克裡亞切面包，一面就親自去取外加的十戈比銀币。
&ldquo這是對你的懲罰，&rdquo她對自己說，&ldquo給雙倍。
&rdquo 她一面道歉，一面把錢和面包都給了那位朝聖的香客。
當她布施的時候，她非但沒有因自己的慷慨感到自豪，相反，因為給得太少而覺得羞愧。
而這位朝聖者是這樣儀表堂堂。
雖然他用基督的名義182跋涉了三百俄裡，衣衫褴褛，形容憔悴，面目黧黑。
他的頭發剪短了，戴着農人的帽子，穿着農人的皮靴，雖然他謙卑地鞠躬行禮，但是他仍舊器宇軒昂，令人注目。
但是，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并沒有認出他來，她差不多有三十年沒見他了，也不可能認識他。
&ldquo請别見怪，大爺。
也許，您想吃點東西吧？&rdquo 他收下了面包和錢。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奇怪他怎麼不走，而且老瞧着她。
&ldquo帕申卡，我是來找你的。
讓我進去吧。
&rdquo 他那美麗的黑眼睛懇求地注視着她，閃着淚花，嘴唇在白胡子底下凄恻地抖動了一下。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抓住她那幹癟的胸脯，張大了嘴，兩眼發直，看着那位香客的臉發愣。
&ldquo這不可能！斯喬帕！183謝爾蓋！謝爾蓋神父。
&rdquo &ldquo對，就是他。
&rdquo謝爾蓋輕聲說，&ldquo不過不是謝爾蓋，也不是謝爾蓋神父，而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mdash&mdash斯捷潘·卡薩茨基，一個堕落的、罪孽深重的人。
讓我進去，你幫助幫助我吧。
&rdquo &ldquo這不可能，您怎麼能這樣謙卑呢？咱們快進去吧。
&rdquo 她伸出手，但是他沒有握她的手，他跟在她後面走了進去。
但是帶他上哪兒呢？屋子太小。
先是分了一間很小的房間給她，跟一個小貯藏室差不多，但是後來連這個小貯藏室她也讓給女兒了。
現在瑪莎正在那裡搖着孩子哄他睡覺。
&ldquo您坐這兒，我就來。
&rdquo她指着廚房裡的一張長凳對謝爾蓋說。
謝爾蓋立刻坐下來，并且用顯然已經習慣了的姿勢把挎包先從一個肩頭，然後從另一個肩頭卸了下來。
&ldquo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變得多麼謙卑呀，我的天！名氣那麼大，突然這樣&hellip&hellip&rdquo 謝爾蓋沒有理她，隻是寬厚地笑了笑，把挎包放在自己的腳邊。
&ldquo瑪莎，你知道這是誰？&rdquo 接着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便悄悄地告訴女兒謝爾蓋是什麼人，她們倆一起把被褥和搖籃搬出貯藏室，把屋子騰出來讓給謝爾蓋。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把謝爾蓋領進了小屋。
&ldquo您在這兒先休息休息。
請别見怪，我要出去一下。
&rdquo &ldquo去哪兒？&rdquo &ldquo我在這兒有課，說起來都不好意思&mdash&mdash在教音樂。
&rdquo &ldquo教音樂&mdash&mdash這好啊。
不過有一點，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我來找您是有事的。
我什麼時候能夠跟您談談呢？&rdquo &ldquo我把這個看作是我的福氣。
晚上行嗎？&rdquo &ldquo行，不過還有一個請求：别跟别人說我是什麼人。
我隻是對您才開誠相見，誰也不知道我的去向。
必須這樣。
&rdquo &ldquo啊呀，我告訴女兒了呀。
&rdquo &ldquo嗯，那就請她别說出去。
&rdquo 謝爾蓋脫下皮靴，躺了下來，在一夜未睡、跋涉了四十俄裡之後，立刻睡着了。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回來的時候，謝爾蓋正坐在那間小屋裡等她。
他沒有出去吃午飯，隻吃了一點盧克裡亞給他拿進屋來的菜湯和稀粥。
&ldquo你怎麼提前回來了？&rdquo謝爾蓋說，&ldquo現在可以談談了嗎？&rdquo &ldquo這樣的貴客，我真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這份福氣？我請了假，沒去上課。
以後再&hellip&hellip我一直想去看您，還給您寫過信，可突然這樣幸福。
&rdquo &ldquo帕申卡！請把我現在要對你說的話當作忏悔，當作我臨終前在上帝面前說的話。
帕申卡！我不是聖徒，甚至也不是個普通老百姓，我是一個罪人，一個肮髒、醜惡、不走正路而又自命不凡的罪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比所有的人都壞，但是我比最壞的人還壞。
&rdquo 帕申卡先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将信将疑。
後來，她完全相信了，便伸出手去摸摸他的手，苦笑着說： &ldquo斯季瓦，你也許誇大了吧？&rdquo &ldquo不，帕申卡。
我是色鬼，我是兇手，我是一個渎神者和騙子。
&rdquo &ldquo我的上帝！這是什麼話呀？&rdquo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說。
&ldquo但是必須活下去。
過去我以為我什麼都知道，甚至還教過别人怎麼生活，其實，我什麼都不懂，我請你教我。
&rdquo &ldquo哪能呢，斯季瓦。
你在取笑我。
你們幹嗎老取笑我呢？&rdquo &ldquo嗯，好，我取笑你。
不過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生活的，你這輩子是怎麼過的？&rdquo &ldquo我？我過的是最肮髒、最丢人的生活，所以現在上帝懲罰我，也懲罰得對。
我生活得很糟，糟透啦&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怎麼出嫁的？你跟丈夫是怎麼過的？&rdquo &ldquo一切都很糟。
我出嫁了&mdash&mdash愛上了一個人，别提多丢人啦。
爸爸不贊成這門婚事，我不顧一切地嫁給了他。
我出嫁後，本應當好好幫助丈夫，可是我卻淨用嫉妒折磨他，我沒法克制心中的嫉妒。
&rdquo &ldquo聽說他愛喝酒。
&rdquo &ldquo可不，我又不會安慰他，反而責備他。
要知道，這是一種病。
他控制不住自己，我現在還常常想起我怎麼硬不讓他喝。
我們吵得可兇了。
&rdquo 她用她那美麗的、因為回憶而感到痛苦的眼睛望着卡薩茨基。
卡薩茨基想起，人家對他說過，帕申卡的丈夫經常打她。
現在，卡薩茨基瞧着她那幹瘦的脖子，耳後青筋畢露，頭上一簇稀疏的斑白的頭發，仿佛看見了當時的情景。
&ldquo後來剩下我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沒有任何财産。
&rdquo &ldquo您不是有一座莊園嗎？&rdquo &ldquo瓦夏184還活着的時候我們就把它賣了，都&hellip&hellip花光了。
必須活下去，可是我什麼也不會&mdash&mdash我們這些小姐全一樣。
但是我特别不行，束手無策，就這樣花完了最後一文錢。
我教孩子的時候，自己也捎帶學了點。
可是這時候米佳病了，已經讀四年級啦，上帝把他帶走了。
瑪涅奇卡185愛上了萬尼亞&mdash&mdash我那姑爺。
怎麼說呢，他是個好人，隻是命不好。
他有病。
&rdquo &ldquo媽，&rdquo女兒打斷了她的話，&ldquo把米沙抱走吧，我總不能劈成兩半呀。
&rdquo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哆嗦了一下，站起來，穿着她那後跟已經磨壞的皮鞋快步走出房門，不一會兒抱着一個兩歲的男孩回來了，這孩子身子往後仰，用小手抓住她的頭巾。
&ldquo對，我講到哪兒啦？對了，他在這兒原來有個好差事&mdash&mdash上司也很和氣，但是萬尼亞幹不了，便辭職了。
&rdquo &ldquo他害的什麼病？&rdquo &ldquo神經衰弱，這是很可怕的病。
我們商量過，應當出去療養，但是沒有錢。
我老盼着這病過一陣會好。
他倒沒有什麼特别的病痛，不過&hellip&hellip&rdquo &ldquo盧克裡亞！&rdquo傳來了他那怒氣沖沖的、衰弱的聲音，&ldquo用得着她的時候，總不知道把她支使到哪裡去了。
媽！&hellip&hellip&rdquo &ldquo來了，&rdquo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又打住了話頭，&ldquo他還沒吃飯。
他沒法跟我們一起吃。
&rdquo 她走出去，在那裡安排了點事，又回來，一面揩拭着曬黑的瘦瘦的手。
&ldquo我就這樣過日子。
我們總是發牢騷，總是不滿，可是，謝謝上帝，外孫和外孫女都很好，都很健康，日子還過得去。
關于我有什麼好說的呢。
&rdquo &ldquo那麼，您靠什麼生活呢？&rdquo &ldquo我多少掙點錢。
過去我因為音樂而苦惱，現在卻虧了它。
&rdquo 她把她的瘦小的手擱在她座位旁的一隻小衣櫃上，好像彈練習曲似的用瘦削的手指彈着。
&ldquo您教課，人家給您多少錢？&rdquo &ldquo有給一個盧布的，有給五十戈比的，也有給三十戈比的。
他們對我都很好。
&rdquo &ldquo怎麼樣，有成績嗎？&rdquo卡薩茨基的眼睛裡微微露出笑意，問道。
普拉斯科維娅·米哈伊洛夫娜起初并不相信他提這問題是嚴肅的，她疑惑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ldquo成績是有的。
有一個很好的小姑娘，她爸爸是個賣肉的，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倘若我是一個出入上流社會的女人，不用說，憑爸爸的關系，我是能夠給姑爺找到差事的。
可是我什麼也不會，所以才把他們大家弄到現在這個地步。
&rdquo &ldquo是啊，是啊。
&rdquo卡薩茨基說，低下了頭，&ldquo那麼，帕申卡，您是怎麼參加宗教生活的呢？&rdquo他問。
&ldquo啊呀，别提了。
糟透啦，實在顧不過來，我有時跟孩子們一起齋戒祈禱，也常常去教堂，但是有時就幾個月不去，讓孩子們去。
&rdquo &ldquo為什麼您自己不去呢？&rdquo &ldquo說實話，&rdquo她的臉紅了，&ldquo穿得破破爛爛的去，在女兒和外孫們面前怪難為情的，而新衣服又沒有。
反正是因為我懶罷了。
&rdquo &ldquo那麼，您在家禱告嗎？&rdquo &ldquo禱告的，這又能算什麼禱告呢，信口念念罷了。
我也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是沒有真正的感情，隻知道自己糟透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對，對，是這樣，是這樣。
&rdquo卡薩茨基連連稱是，似乎表示贊同。
&ldquo來了，來了。
&rdquo她答應着女婿的叫喚，整了整盤在頭上的辮子，走出了房間。
這次，她很久沒有回來。
她回來的時候，卡薩茨基還像原來那樣坐着，兩肘支在膝蓋上，低下了頭。
但是他的挎包已經背到背上了。
她拿着一盞沒有燈罩的白鐵燈走了進來，他擡起他那美麗的、疲倦的眼睛望着她，深深地、深深地歎了口氣。
&ldquo我沒有告訴他們您是誰，&rdquo她畏怯地開始說，&ldquo我隻說我認識您，您是一位出身高貴的朝聖的香客。
咱們吃飯去吧，喝點兒茶。
&rdquo &ldquo不&hellip&hellip&rd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