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采奏鳴曲
關燈
小
中
大
靳戈譯
隻是我告訴你們，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裡已經與她犯奸淫了。
（《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節） 門徒對耶稣說：&ldquo人和妻子既是這樣，倒不如不娶。
&rdquo耶稣說：&ldquo這話不是人都能領受的，惟獨賜給誰，誰才能領受。
因為有生來是閹人，也有被人閹的，并有為天國的緣故自閹的。
這話誰能領受，就可以領受。
&rdquo（《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十、十一、十二節） 一 這是一個早春季節。
我們乘火車已是第二個晝夜。
一些短程乘客不斷在車廂裡進進出出的，但有三個人和我一樣，是從始發站上的車：一位不漂亮也不年輕的太太，抽着煙，滿臉痛苦的樣子，穿一件半男式大衣，戴着頂小便帽；她的一位熟人，四十來歲，愛說話，穿戴講究、新式；還有一位先生獨自待在一旁，不高的個子，不時做出突然陣發性的動作，年紀不大，一頭鬈發卻已經明顯地過早花白了，那雙特别明亮的眼睛迅速地從一件東西轉到另一件東西上。
他穿着做工昂貴的羊羔皮領子大衣，頭戴羊羔皮高帽子。
他解開大衣時，裡邊露出内衣和俄羅斯式的繡花襯衫。
這位先生的特點，還在于偶爾不時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好像是在咳清喉嚨或開始了又中斷的發笑。
旅途中，這位先生一直總竭力回避與乘客們交談、相識。
對于鄰座們的攀談，他回答得簡單又尖刻，要不就看書，擡頭往窗外張望，抽煙，或者從自己的一隻舊袋子裡取出帶着的東西，喝茶或吃起來。
我覺得他是苦于自己的孤獨，于是幾次想和他說說話，但因為我們是斜對面坐着，而每當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把身子轉開，并拿起書本或看着窗子。
第二天臨傍晚列車到了一個大站暫停的時候，這位神經質的先生下車去要了開水，給自己沏了茶。
那位穿戴講究、新式的先生呢，我後來知道他是個律師，和穿一件半男式大衣、抽着煙的鄰座太太一起，到站上喝茶去了。
那位先生和太太不在的時候，車廂裡進來了幾個新的人，其中有位滿臉皺紋的高個子老頭兒，胡子刮得光光的，看樣子是商人，他穿着鼬鼠皮襖，戴着頂前檐很大的布便帽。
商人坐在了和律師一起的那位太太的位置對面，便立刻和一個年輕人聊起來，看起來那是商人的夥計，也是在那一站進的車廂。
我是側身坐着的，火車又停着，所以在無人通過的時候能聽見他們談話的一些片段。
商人起初宣稱他是到還有一站地的自家莊園去；然後他照例談起價格，談起商務來，他們照例談論起眼下莫斯科做生意的情況如何如何，談論起下諾夫戈羅德的集市。
夥計開始講述他們兩人都知道的一個富商在集市上暴飲酗酒的情況，可是老頭子沒有讓他說完，而講起過去自己參加的在庫爾維諾的暴飲來。
他顯然為自己曾經親自參加過這種暴飲感到驕傲，講述時一副得意的樣子，說他和一位老相識一起喝醉了酒，在庫爾維諾弄出了那樣的笑話，以緻隻能悄悄地說說，而那夥計使整個車廂都聽得見地哈哈大笑起來，不過老頭子也笑了，露出兩顆黃牙。
因為聽不出任何有趣的東西，我就站立起來，好乘列車開動前到月台上去溜溜。
在門上我碰見了律師和太太，他們正邊走邊興緻勃勃地談着什麼。
&ldquo您來不及了，&rdquo好交際的律師對我說，&ldquo現在都響第二遍鈴聲了。
&rdquo 還确實，沒有等我走到車廂的頭上，鈴聲就響了。
我回來的時候，太太與律師之間熱烈的談話還在繼續。
商人老頭兒默默地坐在他們對面，他嚴厲地注視着自己的前方，偶爾不以為然地咬咬牙。
&ldquo她幹嗎直接向自己的丈夫宣布，&rdquo我從律師身邊經過時，他正微笑着說，&ldquo說她沒法也不願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呢，因為&hellip&hellip&rdquo 接着，他講述了一些我聽不明白的東西。
在我後邊走過的，還有一些乘客，一位列車員，跑進來一名搬運工人，因為一陣相當長時間的喧嘩，所以聽不清楚談話。
等到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又聽見了律師的聲音，但談話顯然已經從一個局部的事件轉到一般性的議論了。
律師說，在歐洲離婚現在是社會輿論關注的問題，這種情況在我們這裡也變得越來越經常了。
發覺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聲音後，律師不再說下去了，他轉過身去對着老頭子。
&ldquo從前沒有這種情況的，不是嗎？&rdquo他露出愉快的微笑說。
老頭子想要回答，可這時候列車啟動了，因此老頭子便脫下布便帽，開始畫十字和低聲祈禱起來。
律師把目光轉到一邊，恭恭敬敬地等待着。
老頭子做完禱告，又畫了三次十字後，把自己的便帽戴正戴牢了，在位置上坐好了後才開始說話。
&ldquo以前也有的，老爺，不過要少些，&rdquo他說，&ldquo照現如今的情況，沒法不這樣。
因為人都很受過教育了嘛。
&rdquo 列車開得越來越快了，路軌交接處發出的響聲使我難以聽清楚他們在說的話，因為覺得有趣，我便坐得靠近些。
我的鄰座，那位眼睛閃閃發亮的神經質的先生顯然也發生了興趣，他沒有挪動位置，留神在聽。
&ldquo不過受教育有什麼不好？&rdquo太太帶着幾乎讓人覺察不出的微笑說，&ldquo難道像古老時候那樣更好些嗎，那時候未婚夫和未婚妻沒有見過面便結婚？&rdquo她接着說，和許多太太習慣的那樣不理睬自己的話伴，而隻回答她以為人家要說的那些話，&ldquo那時候，人們不知道是不是愛，能不能愛，而是碰上了什麼人就同他結婚，結果一輩子受折磨；依您看，這樣倒好些？&rdquo她說，看樣子是把話對着我和律師，而不是對着那個和她說話的老頭子。
&ldquo變得很受過教育了嘛。
&rdquo商人一邊輕蔑地瞅瞅太太一邊重複說，并不理睬她的問題。
&ldquo我倒願意知道，您怎麼理解夫妻生活中的教育與失和二者之間的關系。
&rdquo律師略帶微笑說。
商人想說話來着，但他被太太打斷了。
&ldquo不，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hellip&hellip&rdquo她說。
但是，律師制止了她。
&ldquo不，請您讓他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rdquo &ldquo教育出蠢事。
&rdquo老頭子堅決地說。
&ldquo讓不相愛的兩個人結婚，然後再為夫妻生活失和感到吃驚，&rdquo太太急急忙忙說着，同時看看律師和我，甚至還看了看那位已經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的夥計，他當時正用一個胳膊肘支在座背上邊微笑邊傾聽着談話，&ldquo要知道，隻有對牲口才能這樣，主人要怎麼搭配就怎麼搭配，而人可是有自己的偏愛、依戀的，&rdquo她說，顯然是想挖苦商人。
&ldquo您這樣說沒有用，太太，&rdquo老頭子說，&ldquo牲口是動物，而人得守法律。
&rdquo &ldquo哦，可是，沒有愛情，人還怎麼生活呢？&rdquo太太一直就那麼急急忙忙發表自己的意見，大概她以為自己的意見很新鮮。
&ldquo以前大家沒有弄明白這種事情，&rdquo老頭子用威嚴的口氣說，&ldquo這事兒現如今才時行起來。
有點什麼事兒，她馬上就會說：&lsquo我要離開你。
&rsquo莊戶人家裡也流行起這種時髦名堂了。
她說：&lsquo嘿，瞧你的襯衫和褲子，我可是要跟萬卡一起過去了。
他的頭發比你的鬈。
&rsquo瞧，你倒說說吧。
而對一個女人來說，首要的一件事是得有懼怕心。
&rdquo 夥計看看律師，又看看太太和我。
他繼續保持微笑，同時顯然随時準備對商人的話進行譏笑或表示支持，就看别人的反應了。
&ldquo什麼樣的懼怕心？&rdquo太太說。
&ldquo可就是這樣講：怕自己的丈&mdash&mdash夫！就是這樣的懼怕心。
&rdquo &ldquo嘿，老爺子，這樣的時代過去了。
&rdquo太太甚至帶着某種惡意說。
&ldquo不，太太，這樣的時代是不會過去的。
夏娃，一個女人，她本來就是用男人的肋骨做成的嘛，過去是這樣，将來直到世紀完了仍是這樣。
&rdquo老頭子邊說邊這麼嚴肅而得意地搖晃着腦袋，以緻夥計立刻認定勝利在商人一邊，于是他放聲大笑了起來。
&ldquo不過這是你們男人的看法，&rdquo太太不屈服，她看着我們說，&ldquo你們給了自己自由，卻想把女人關在閨閣裡。
自己則什麼事兒都可以随心所欲幹去了。
&rdquo &ldquo沒有人會允許随心所欲地幹的，不過一個男人在家不會招來什麼，而一個做了妻子的女人嘛&mdash&mdash那可是個靠不住的容器。
&rdquo商人繼續勸導說。
商人那種勸導的口氣顯然征服了聽衆，太太則甚至感到自己給擊敗了，不過她還是沒有投降。
&ldquo是啊，不過，我認為您會同意吧，女人&mdash&mdash是人，有着和男人一樣的感情。
要是她不愛自己的丈夫，那有什麼辦法？&rdquo &ldquo不愛！&rdquo商人豎起眉毛，動了動嘴唇，威嚴地重複說，&ldquo甭擔心，會愛的！&rdquo 這個突如其來的論斷使夥計特别喜歡，于是他發出表示支持的聲音。
&ldquo哦，不，不會愛的，&rdquo太太說，&ldquo而如果沒有愛情，那麼要知道，對這種事情是不能勉強的。
&rdquo &ldquo那如果妻子背叛了丈夫，那時怎麼辦？&rdquo律師說。
&ldquo這是不許可的，&rdquo老頭子說，&ldquo對這種事情，應該看住。
&rdquo &ldquo可要是發生了呢，那怎麼辦？因為常有這種情況。
&rdquo &ldquo看什麼人了，我們這裡可不經常發生。
&rdquo老頭子說。
大家都沉默了。
夥計稍稍移動了一下，往更近處靠，而且顯然不願意落在别人後頭，微微笑着開始說起來： &ldquo是的，瞧我們的一個小夥子就出了一件醜事兒。
要做出評判真是太困難了。
他碰上了這樣一個女人，放蕩的。
她幹起了壞事兒。
而可愛的小夥子呢，是個穩健又有發展前途的人。
起初，勾搭上了個辦事員。
他也是好心相勸。
她不理睬。
幹出了所有各種樣的下流勾當。
開始偷起他的錢來了。
于是，他打她。
結果呢，她也越來越不像話。
與一個沒有受過洗禮的家夥，一個猶太人，真說不出口，通奸了。
他還怎麼辦呢？完全抛棄了她。
就這麼活着，單身漢一個，而她卻在東遊西蕩。
&rdquo &ldquo所以他是個傻瓜，&rdquo老頭子說，&ldquo要是在開始的時候對她不放任，真正的嚴加管束，用不着擔心，她就會好好過日子了。
一開始就不應當放縱。
在野外是别相信馬兒，而在家裡則可别相信妻子。
&rdquo 這時，列車員進來收在下一站下車乘客的車票。
老頭子交出了自己的車票。
&ldquo是的，對女人就得趁早管住，不然的話，一切都将完蛋。
&rdquo &ldquo可是，正如您自己剛才所講的，已婚的男人在庫納維諾集市上尋歡作樂，那又怎麼說呢？&rdquo我忍不住說。
&ldquo這是另一碼子事了。
&rdquo商人說，便沉默不作聲了。
汽笛鳴響了，商人站起來取下架子上的口袋，穿好衣服，舉了舉帽子，走到煞車台上去了。
二 老頭子剛走出去，幾個人又談論起來。
&ldquo一個舊腦筋的老爺子。
&rdquo夥計說。
&ldquo真是一部活的《治家格言》122，&rdquo太太說，&ldquo關于女人和婚姻的觀念，多野蠻！&rdquo &ldquo是啊，關于婚姻，我們離歐洲人的觀點遠着呢，&rdquo律師說。
&ldquo要知道，這些人不明白的主要問題，&rdquo太太說，&ldquo就是沒有愛情的婚姻不是婚姻，隻有愛情使婚姻光明美滿，隻有充滿愛情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
&rdquo 夥計邊說邊微笑，他出于實用，希望從聰明的談話中記住盡可能多的東西。
在太太說話的時候，我聽到背後好像有一種被打斷的笑聲或嚎哭聲；我們扭過頭去一看，原來是我的鄰座，那位頭發花白、眼睛發亮的孤獨的先生，他顯然對談話發生了興趣，在談話進行時不被人注意地來到了我們旁邊。
他雙手放在座位靠背上站着，而且看樣子很激動：面孔紅紅的，一邊臉頰的肌肉在抽搐。
&ldquo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hellip&hellip愛情&hellip&hellip愛情&hellip&hellip使得婚姻光明美滿？&rdquo他吞吞吐吐說。
看到話伴激動的樣子，太太盡可能溫柔和仔細地努力對他做回答。
&ldquo真正的愛情&hellip&hellip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有了這種愛情，婚姻也就可能。
&rdquo太太說。
&ldquo是啊，可是真正的愛情是指什麼呢？&rdquo眼睛發亮的先生說着，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和一副羞怯的樣子。
&ldquo所有的人都知道，什麼是愛情。
&rdquo太太說，顯然是想中斷和他的交談。
&ldquo可是我不知道，&rdquo先生說，&ldquo應當确定一下，您是指&hellip&hellip&rdquo &ldquo怎麼？簡單得很，&rdquo太太說，但是她開始考慮了，&ldquo愛情？愛情是專對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所表現的比對所有其他人更傾心的感情。
&rdquo她說。
&ldquo傾心多長時間呢？一個月？兩天，半個小時？&rdquo頭發花白的先生說完後，便笑了起來。
&ldquo不，請原諒，您說的顯然不是它。
&rdquo &ldquo不對，我說的正是它。
&rdquo &ldquo人家的意思，&rdquo律師指着太太插進來說，&ldquo婚姻應當首先出自感情，要是您喜歡的話，也就是愛情，而如果有這樣的感情，那麼隻有在這種情況下，婚姻才會是就像所說的那樣光明美滿，而不是另一種樣子。
其次呢，任何的婚姻，如果其基礎沒有自然的感情&mdash&mdash要是您喜歡的話，也就是愛情&mdash&mdash那麼其自身就沒有任何道德的約束力。
是我理解的這樣嗎？&rdquo他轉過去問太太。
太太用點頭的動作，表示贊同對自己思想所做的解釋。
&ldquo然後&hellip&hellip&rdquo律師繼續說，但這時神經質的先生的一雙眼睛像冒着正在燃燒的烈火，顯然是忍不住了。
他不讓律師把話說完，而自己開始說： &ldquo不，我是說它，是說專對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所表現的比對所有其他人更傾心的感情，不過我隻是要問：那種更傾心的感情是多長時間？&rdquo &ldquo多長時間？很長久，有時是一輩子。
&rdquo太太聳了聳兩個肩膀說。
&ldquo可是要知道，那隻是在長篇小說裡，而在生活中從來不會有。
在生活中有的，隻是專對某人比對其他所有人更傾心的感情一年，這都很少見，更常見的是幾個月，要不隻有幾周，幾天，幾小時。
&rdquo他說，顯然知道自己的意見會使大家吃驚，因此感到滿足。
&ldquo啊，什麼呀，您！不是的，不是，對不起。
&rdquo我們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甚至連夥計，都發出不贊同的聲音。
&ldquo是啊，我知道，&rdquo花白頭發的先生以壓倒我們的聲音嚷嚷着，&ldquo你們說的是認為應該的那種情況，而我說的是實際上存在的情形。
任何一個男人對每個漂亮的女人都經受到你們稱之為愛情的東西。
&rdquo &ldquo啊，您說的真可怕；可是，人們之間畢竟存在着那種被稱為愛情的感情吧？這種感情會保持一輩子，而不是幾個月或幾年！&rdquo &ldquo不，沒有。
甚至就算某個男人會專心一輩子愛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也完全有可能甯肯愛上另一個男的，而且在交際界從來如此，現在也如此。
&rdquo他說完，便拿出香煙盒，抽起煙來。
&ldquo然而可能也有相互的愛情。
&rdquo律師說。
&ldquo不，不可能，&rdquo他反駁說，&ldquo這種情況，就像把兩顆做了記号的豌豆放進運豌豆的大車裡不會并排在一起一樣，是不可能的。
再說了，此外這裡不隻是一個不可能的問題，這裡大概還有膩煩呢。
一輩子愛一個男的或一個女的&mdash&mdash這等于說一支蠟燭點一輩子一樣。
&rdquo他說着，深深地吸了口煙。
&ldquo但是，您說的全是一種肉體的愛情。
難道您不承認建立在一緻的理想和精神上的親近基礎上的愛情？&rdquo太太說。
&ldquo精神上的親近！一緻的理想！&rdquo他發出特别的聲音重複說，&ldquo可是，這種情況何必睡在一起呢（請原諒，說得粗魯）。
不然的話，因為理想一緻人們就一起睡覺好了。
&rdquo他說着，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ldquo可是，對不起，&rdquo律師說，&ldquo有一個事實與您說的相矛盾。
我們看到，夫妻關系存在着，整個人類或者其大部分吧，都過着婚姻生活，而且很多人都誠實地度過了漫長的婚姻生活。
&rdquo 頭發花白的先生又笑起來了。
&ldquo剛才你們說婚姻是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而當我對除了性愛之外的愛情的存在表示懷疑的時候，你們又拿婚姻的存在向我證明愛情的存在。
可婚姻這玩意兒，在我們今天，它隻是一種欺騙！&rdquo &ldquo不是的，請原諒，&rdquo律師說，&ldquo我隻是說，過去和現在都存在着婚姻。
&rdquo &ldquo存在着。
可隻是它們為什麼存在着？把婚姻看成是某種神秘的東西，看成是一種必須對上帝負責的一種秘密，它過去和現在都存在，在那些人那裡，婚姻是存在的，可是在我們這裡，它不存在。
在我們這裡，人們輕視聯姻，他們在婚姻中除了性交看不見任何别的，結果不是欺騙就是施暴。
如果是欺騙，那還比較容易承受。
丈夫和妻子隻是欺騙人們，他們是一夫一妻，而實際過的是多妻和多夫的生活。
這很糟糕，但還可以，過得去；可是到了那種更經常的情況呢，丈夫和妻子承擔了終身共同生活的表面義務，而從第二個月就互相憎惡，想分開但畢竟還生活在一起，于是這婚姻就成了可怕的地獄，因此他們酗酒，開槍自殺，謀害并毒死自己或對方。
&rdquo他越說越快，不容任何人插話，而且越說越氣憤。
大家都沉默下來了。
那是一種尴尬的局面。
&ldquo是啊，夫妻生活中無疑常常會有一些危機的事件。
&rdquo律師說，他希望停止這種有失斯文的激烈談話。
&ldquo你們啊，我看是已經認出我是誰了吧？&rdquo花白頭發的先生輕輕地仿佛平靜地說。
&ldquo遺憾，我沒有這樣的榮幸。
&rdquo &ldquo不大的榮幸。
我是波茲内舍夫，就是出了您暗示的那種危機事件的那個人，在危機事件中他把妻子殺了。
&rdquo他說着，擡起頭迅速地把我們每個人都看了看。
誰也沒有想出說什麼好，于是大家都沉默着。
&ldquo好吧，全無所謂了，&rdquo他以自己特别的聲音說，&ldquo不過，對不起了！啊！&hellip&hellip我不打擾你們了。
&rdquo &ldquo啊，不，您請便&hellip&hellip&rdquo律師說，他自己也不知道&ldquo您請便&rdquo什麼。
但是，波茲内舍夫不聽他的，很快轉過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先生和太太說起了悄悄話。
我和波茲内舍夫并排坐着，沒有說話，因為我想不出說什麼好。
要看書光線太暗，所以我閉上眼睛，假裝要入睡的樣子。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到達下一站。
在下一站，律師和太太轉到了另一節車廂，那是他們事先與列車員說好了的。
夥計在固定的坐凳上安頓好後睡着了。
波茲内舍夫則一個勁兒地抽煙，喝着還是在前一站沏上的那杯茶。
當我睜開眼睛并朝他瞅了瞅時，他突然堅決而生氣地對着我說： &ldquo知道我是誰後，和我在一起您也許感到不愉快了吧？要是這樣的話，我走。
&rdquo &ldquo哦，不，您請便好了。
&rdquo &ldquo好吧，那喝杯茶吧？隻是濃。
&rdquo他給我沖了一杯茶。
&ldquo他們在說&hellip&hellip全是撒謊&hellip&hellip&rdquo他說。
&ldquo您指什麼？&rdquo我問。
&ldquo還是指那事兒嘛&mdash&mdash關于他們的那種愛情以及愛情是什麼。
您不想睡？&rdquo &ldquo一點兒也不想。
&rdquo &ldquo是那樣，您想聽嗎，我就給您講講，我正是被這種愛情引導到後來所發生的那件事兒的。
&rdquo &ldquo好啊，要是您不感到沉重的話。
&rdquo &ldquo不，沉默着才使我感到沉重。
您喝茶吧，還是太濃了？&rdquo茶确實濃得像啤酒，不過我還是喝了一杯。
這時，走過一位列車員。
他用惡狠狠的目光注視着列車員，等他走開了才開始講起來。
三 &ldquo好，那我就給您講講&hellip&hellip您可是真的想聽？&rdquo 我再說了一遍，很想聽。
他沉默了一會兒，伸出手抹了一把臉，便開始講起來： &ldquo既然講，那就一切從頭講起&mdash&mdash應當講講我是怎樣和為什麼結婚的，還有結婚前我的情況。
&rdquo &ldquo我結婚以前的生活，和大家，也就是和我們這個圈子裡所有的人一樣。
我是個地主，大學副博士，還擔任過縣貴族長。
我結婚以前的生活，和所有的人一樣，也就是很放蕩，和我們這個圈子裡所有的人一樣放蕩，還自信我應當這樣生活。
關于自己，我認為自己是個可愛的人，一個完全守道德的人。
我不是女人的勾引者，沒有不自然的偏好，也不像我的許多同時代人把這看成生活的主要目的，我變得放蕩是慢慢地，體面地，為了健康。
對于那些會以生孩子或戀情纏上的女人，我是回避的。
誠然，也許有過孩子，有過戀情，不過我幹得好像并沒有同他們一樣。
而這樣做，我不但認為是道德的，還對此引以為豪。
&rdquo 他停下來了，發出一種特别的聲音，就像他每當得出一個顯然是新的思想時從來所做的那樣。
&ldquo可是要知道，主要的卑鄙肮髒也就在這裡。
&rdquo他嚷起來說，&ldquo因為放蕩并不在某種肉體方面，因為無論什麼肉體的不像話都并非放蕩；而放蕩，真正的放蕩，恰恰在于自己擺脫對你與之有肉體交往的女人的道德态度。
而我還把這種擺脫稱作自己的功勞。
記得有一次，因為沒有來得及向大概是愛上我并把自己獻給了我的女人付錢，我曾經感到多麼痛苦。
隻有當把錢彙給了她，以此表明我自認為已經與她沒有了任何關系之後，我才感到心安理得。
您别搖頭，好像您同意我似的。
&rdquo他突然朝我嚷嚷，&ldquo因為我知道這玩意兒。
你們大家，還有您，您，如果不是少有的例外，您也持和我一樣的那些觀點。
好吧，反正全一樣，原諒我吧，&rdquo他接着說，&ldquo但是問題在于這很可怕，可怕，可怕！&rdquo &ldquo什麼可怕？&rdquo我問。
&ldquo我們生活中關于女人及對待女人的态度的那個迷誤的深淵啊。
是的，我沒法平心靜氣地談論這種事情，這倒不是因為我出了他所說的那個事件，而是因為自從我出了那個事件以後，我的眼睛睜開了，于是我看見了一切完全是另一種樣子。
全都翻過來了，全都翻過來了！&hellip&hellip&rdquo 他抽了一支煙，用胳膊肘支着膝蓋，又開始講起來。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隻從列車行駛的嘩啦啦聲中聽到他威嚴而悅耳的嗓音。
四 &ldquo是的，隻有在經受了自己所經受的痛苦過後，隻是因為這種痛苦，我才明白了全部的根源所在，明白了應該如此，這樣才使我看到了既成事實的全部恐怖。
&rdquo &ldquo所以您請看吧，導緻我出事的那種東西是怎樣和在什麼時候開始的。
它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滿十六歲。
它發生在我還上中學的時候，那時我的一個哥哥是大學一年級學生。
我還不知道女性，但正如我們圈子裡所有不幸的孩子一樣，我也已不是什麼白璧無瑕的小孩了：我受男孩子們教唆變壞已經第二次了；女人，不管什麼樣的，隻要是女人，就像某種甜蜜的東西，一個女人，随便哪個女人，女人的裸體，已經使我心慌意亂了。
我的孤獨是不純潔的了。
我受折磨，就像我們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孩子一樣受折磨。
我感到害怕，我痛苦，我祈禱，終于倒下了。
無論在想象中和實際生活中，我都已經是個堕落的人，但是最後的一步我還沒有邁出去。
我獨自在往下滑，但還沒有把雙手放到另一個人的肉體上。
可這時哥哥的一個同學，大學生，開心種，一個所謂的好小夥子，也就是教會我們喝酒、玩紙牌賭博的最大壞蛋，他在一次喝過酒以後說服我到那地方去。
我們去了。
哥哥也還是個童貞少年，那個夜晚也去了。
而我，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自己變壞了，參與了糟蹋一個女人。
知道嗎，我從任何一個大人那裡都沒有聽到過，說我幹的是壞事。
就是現在，也沒有人會聽到這樣說。
不錯，這在戒律中有，但因為戒律隻有在考試回答神父時才用得着，其實就是那也不很有用，遠不及在語法的條件句中使用ut的規定那麼嚴格。
&rdquo &ldquo這樣，從那些意見受我尊重的大人那裡，我從來沒有聽到過說這是一種不良行為。
相反，我從自己尊敬的人們那裡聽到說這樣好。
我聽到，說我的一些鬥争和痛苦會因此得到安慰，我聽到這個并讀到和聽到大人們說，這對健康有好處；從同學們那裡則聽說，這其中有某種貢獻，是勇敢的表現。
所以總的說，除了好的，這裡沒有任何不好的東西。
患病的危險？但連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兒。
這事兒由關懷的政府管。
政府注視着妓院的正确活動，為中學生提供放蕩的安全保證。
還有醫生們，為注意這事兒得到薪俸。
就應該這樣。
他們斷言，放蕩往往對健康有益，于是他們建立起正确、合理的放蕩。
我知道一些從這個意義上關心兒子們健康的母親。
連科學也把他們往妓院送。
&rdquo &ldquo為什麼還有科學呢？&rdquo我問。
&ldquo那醫生是些什麼人？科學的祭司。
是誰确認這有益于健康，促使青少年放蕩？是他們。
而然後，他們再大張聲勢地醫治梅毒。
&rdquo &ldquo可為什麼不醫治梅毒病呢？&rdquo &ldquo那是因為，假如他們把花在醫治梅毒上百分之一的努力放到根除放蕩上，梅毒早就連影兒都不見了。
可是那些努力不是用在根除放蕩上，而是用在了鼓勵它，用在保證放蕩的安全上了。
好，不過問題不在這裡。
問題在于我身上發生的那種可怕的事情，不僅僅在我們的階層，還有大家，甚至包括農民在内都發生過，至少十分之九的人都發生過；在于我堕落了，不是因為沉溺于某個女人美貌的自然的引誘。
不，沒有一個女人引誘我，我的堕落是因為我周圍的環境，有些人把堕落看成是&mdash&mdash對健康最合法和有益的行為，另一些人則認為是&mdash&mdash一個年輕人最自然的，不僅是可以原諒的，而且甚至是無辜的娛樂。
我也就不明白這裡有什麼堕落，我不過是簡單地開始屈從了部分是為着享受，部分是出于正如開導我說的到了一定的年齡必然産生的需求，就像我開始喝酒、抽煙那樣開始屈從于這種放蕩罷了。
而畢竟在這頭一次堕落裡，有某種特别的和動人的玩意兒。
我記得當時自己就在那地方，還沒有出房間，就感到哀傷，哀傷，甚至想哭，哭自己無辜的毀滅，哭對女人的永遠被傷害的态度。
是的，對女人的自然的變化的态度永遠地被傷害了。
打那以後，我對女人就已經沒有，而且也不會有純潔的态度了。
我成了那種被稱為浪子的人。
而做一個浪子，其體質狀态和吸嗎啡成瘾的人、酗酒者和煙鬼的狀态是一樣的。
一個吸嗎啡成瘾的人，酗酒和嗜煙的人已不是一個正常的人，為自己享樂而結交過幾個女人後的男人也是這樣，他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人，而是一個永遠損壞了的人&mdash&mdash一個浪子。
對于浪子，正如對一個酒鬼和吸嗎啡成瘾者一樣，也從臉色，從待人接物，就立刻可以認出來。
一個浪子可以克制，可以作鬥争，但是對待女人，他已經永遠不會再有那種單純、光明、純潔的兄弟般的态度了。
憑一個人怎麼觀看、打量年輕的女性，立刻就可以認出他是個浪子。
我也成了一個浪子，後來也是那樣，也正是這一點，把我給毀了。
&rdquo 五 &ldquo是啊，是這樣的。
然後便越走越遠，做出各種各樣越軌的行為來。
我的上帝！隻要我一想起這方面的卑鄙肮髒，就覺得可怕！我清楚地記得，當時同學們曾因為我的所謂無辜而譏笑我。
而您倒聽聽關于黃金般的青年，關于軍官們，關于巴黎人的事兒！而所有這些個先生和我，當時的我們，都是些三十歲的浪蕩鬼，心靈上往往有着許許多多對于女人的各種最不相同的可怕的罪惡，當時我們這些三十歲的浪蕩鬼，一個個洗得幹幹淨淨，臉刮得精光，噴了香水，穿着潔白的内衣、燕尾服和制服，走進客廳或來到舞會上&mdash&mdash那是純潔的象征&mdash&mdash多麼潇灑迷人！&rdquo &ldquo那您就想想吧，應該是怎樣而實際又怎樣。
應該是那樣，有這麼一位先生進入我姐妹、女兒的社交圈，了解他生活的我應當迎他走過去，把他叫到一邊，并輕聲地對他說：&lsquo親愛的，我可是知道你怎麼生活，知道你晚上怎麼過以及和誰在一起過。
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
這裡是一些純潔、無辜的姑娘。
你走開吧！&rsquo應該是這樣的吧；可實際卻是那樣，當這麼一位先生出現了，當他和她，也就是和我的姐妹、女兒跳舞、擁抱的時候，要是他富裕并有關系，我們就興高采烈。
也許他是玩夠了什麼麗戈爾博什123那樣的女人來找我女兒的。
就算他有劣迹，不健康&mdash&mdash也沒有什麼。
現在醫療條件好。
怎麼的，據我所知，有幾位上流社會的姑娘都由着父母高興地嫁給了梅毒病人。
噢！噢，真卑鄙肮髒！不過，把這種卑鄙肮髒和虛僞揭露出來的一天，一定會到來！&rdquo 接着，他幾次發出自己古怪的聲音，并喝起茶來。
茶濃得可怕，要把它沖淡些，又沒有開水。
我感到自己喝下兩杯後特别興奮。
茶該是對他也起了作用，因為他變得越來越激動了。
他的嗓門越來越動聽，也更有表現力了。
他不停地變換姿勢，一會兒脫下帽子，一會兒又把它戴上，在我們坐着的半暗不明的光線下，他的臉發生了古怪的變化。
&ldquo瞧吧，三十歲以前我就是這樣生活的，一分鐘也沒有放棄過要結婚，要為自己建立一種最高尚、純潔的家庭生活的念頭，還帶着這種目的在注意尋找一位适合這個目的的姑娘，&rdquo他接着說，&ldquo我置身在放蕩的泥潭裡，同時又在尋找純潔的能配得上我的姑娘。
許多姑娘都因為對我來說不夠純潔而被放棄了；後來，我終于找到了一位自認為配得上我的。
她是奔薩省原來很富可是已經破落的地主兩位女兒中的一位。
&rdquo &ldquo在出去劃船後的一個傍晚，在夜間的月光下，回家後我們并肩坐着，欣賞着那裹着緊身針織衫的标緻身段和一绺绺的頭發，我突然決定，正是她。
在這個晚上，我覺得她理解我所感覺到和想到的一切的一切，而我感受到和想到的，正是最高尚的東西。
而其實呢，隻不過是那件針織衫她穿着特别合身罷了，一绺绺的頭發也是這樣。
在和她親切地度過了一天後，我還想和她更親近些。
&rdquo &ldquo真是怪事兒啊，美就是善這樣一種幻覺，通常是那麼完善。
一個漂亮的女人說着蠢話，你聽着并不覺得蠢，反倒覺得聰明。
她在說在做蠢事兒，你卻以為那是一種可愛的玩意兒。
而如果她說得既不蠢也不下流，而隻是漂亮，你立刻會斷定她是個奇迹，聰明又守道德。
&rdquo &ldquo我懷着極其興奮的心情回到了家裡，認定她是道德上最完美的，因此她才配做我的妻子，于是第二天就向她求婚。
&rdquo &ldquo要知道，這可是多大的胡鬧！不隻是在我們的生活裡，還有不幸在人民中間，在一千個結過婚的男人裡，難得有一個不在結婚之前就已經像唐·璜124一樣結過十次乃至一百或一千次婚的。
（不錯，現在我聽說并看到一些純潔的青年人，他們感到并懂得這不是開玩笑，而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願上帝幫助他們！但是在我們那時候，一萬人裡卻沒有這樣一個人。
）大家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
所有的長篇小說都對主人公們的感情以及他們通常經過的池塘、灌木叢作了詳細的描述；但是，在描寫他們對某位少女的偉大愛情時，卻基本上不寫這些有趣的主人公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隻字不提他怎麼拜訪一些家庭，不提女傭、廚娘和别人的妻子。
要是有這種不體面的長篇小說，它們也絕對到不了最需要知道這種事情的人&mdash&mdash主要是姑娘家的手裡。
起初，大家在姑娘們面前假裝，認為那充斥着我們城市乃至鄉村生活一半的放蕩行為是
（《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節） 門徒對耶稣說：&ldquo人和妻子既是這樣，倒不如不娶。
&rdquo耶稣說：&ldquo這話不是人都能領受的，惟獨賜給誰，誰才能領受。
因為有生來是閹人，也有被人閹的，并有為天國的緣故自閹的。
這話誰能領受，就可以領受。
&rdquo（《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十、十一、十二節） 一 這是一個早春季節。
我們乘火車已是第二個晝夜。
一些短程乘客不斷在車廂裡進進出出的，但有三個人和我一樣，是從始發站上的車：一位不漂亮也不年輕的太太，抽着煙，滿臉痛苦的樣子，穿一件半男式大衣，戴着頂小便帽；她的一位熟人，四十來歲，愛說話，穿戴講究、新式；還有一位先生獨自待在一旁，不高的個子，不時做出突然陣發性的動作，年紀不大，一頭鬈發卻已經明顯地過早花白了，那雙特别明亮的眼睛迅速地從一件東西轉到另一件東西上。
他穿着做工昂貴的羊羔皮領子大衣，頭戴羊羔皮高帽子。
他解開大衣時，裡邊露出内衣和俄羅斯式的繡花襯衫。
這位先生的特點，還在于偶爾不時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好像是在咳清喉嚨或開始了又中斷的發笑。
旅途中，這位先生一直總竭力回避與乘客們交談、相識。
對于鄰座們的攀談，他回答得簡單又尖刻，要不就看書，擡頭往窗外張望，抽煙，或者從自己的一隻舊袋子裡取出帶着的東西，喝茶或吃起來。
我覺得他是苦于自己的孤獨，于是幾次想和他說說話，但因為我們是斜對面坐着，而每當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把身子轉開，并拿起書本或看着窗子。
第二天臨傍晚列車到了一個大站暫停的時候，這位神經質的先生下車去要了開水，給自己沏了茶。
那位穿戴講究、新式的先生呢，我後來知道他是個律師，和穿一件半男式大衣、抽着煙的鄰座太太一起，到站上喝茶去了。
那位先生和太太不在的時候，車廂裡進來了幾個新的人，其中有位滿臉皺紋的高個子老頭兒，胡子刮得光光的，看樣子是商人，他穿着鼬鼠皮襖，戴着頂前檐很大的布便帽。
商人坐在了和律師一起的那位太太的位置對面，便立刻和一個年輕人聊起來，看起來那是商人的夥計，也是在那一站進的車廂。
我是側身坐着的，火車又停着，所以在無人通過的時候能聽見他們談話的一些片段。
商人起初宣稱他是到還有一站地的自家莊園去；然後他照例談起價格，談起商務來，他們照例談論起眼下莫斯科做生意的情況如何如何，談論起下諾夫戈羅德的集市。
夥計開始講述他們兩人都知道的一個富商在集市上暴飲酗酒的情況，可是老頭子沒有讓他說完，而講起過去自己參加的在庫爾維諾的暴飲來。
他顯然為自己曾經親自參加過這種暴飲感到驕傲，講述時一副得意的樣子，說他和一位老相識一起喝醉了酒，在庫爾維諾弄出了那樣的笑話，以緻隻能悄悄地說說，而那夥計使整個車廂都聽得見地哈哈大笑起來，不過老頭子也笑了，露出兩顆黃牙。
因為聽不出任何有趣的東西，我就站立起來，好乘列車開動前到月台上去溜溜。
在門上我碰見了律師和太太，他們正邊走邊興緻勃勃地談着什麼。
&ldquo您來不及了，&rdquo好交際的律師對我說，&ldquo現在都響第二遍鈴聲了。
&rdquo 還确實，沒有等我走到車廂的頭上，鈴聲就響了。
我回來的時候，太太與律師之間熱烈的談話還在繼續。
商人老頭兒默默地坐在他們對面，他嚴厲地注視着自己的前方，偶爾不以為然地咬咬牙。
&ldquo她幹嗎直接向自己的丈夫宣布，&rdquo我從律師身邊經過時，他正微笑着說，&ldquo說她沒法也不願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呢，因為&hellip&hellip&rdquo 接着，他講述了一些我聽不明白的東西。
在我後邊走過的，還有一些乘客，一位列車員，跑進來一名搬運工人，因為一陣相當長時間的喧嘩，所以聽不清楚談話。
等到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又聽見了律師的聲音，但談話顯然已經從一個局部的事件轉到一般性的議論了。
律師說，在歐洲離婚現在是社會輿論關注的問題，這種情況在我們這裡也變得越來越經常了。
發覺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聲音後，律師不再說下去了，他轉過身去對着老頭子。
&ldquo從前沒有這種情況的，不是嗎？&rdquo他露出愉快的微笑說。
老頭子想要回答，可這時候列車啟動了，因此老頭子便脫下布便帽，開始畫十字和低聲祈禱起來。
律師把目光轉到一邊，恭恭敬敬地等待着。
老頭子做完禱告，又畫了三次十字後，把自己的便帽戴正戴牢了，在位置上坐好了後才開始說話。
&ldquo以前也有的，老爺，不過要少些，&rdquo他說，&ldquo照現如今的情況，沒法不這樣。
因為人都很受過教育了嘛。
&rdquo 列車開得越來越快了，路軌交接處發出的響聲使我難以聽清楚他們在說的話，因為覺得有趣，我便坐得靠近些。
我的鄰座，那位眼睛閃閃發亮的神經質的先生顯然也發生了興趣，他沒有挪動位置，留神在聽。
&ldquo不過受教育有什麼不好？&rdquo太太帶着幾乎讓人覺察不出的微笑說，&ldquo難道像古老時候那樣更好些嗎，那時候未婚夫和未婚妻沒有見過面便結婚？&rdquo她接着說，和許多太太習慣的那樣不理睬自己的話伴，而隻回答她以為人家要說的那些話，&ldquo那時候，人們不知道是不是愛，能不能愛，而是碰上了什麼人就同他結婚，結果一輩子受折磨；依您看，這樣倒好些？&rdquo她說，看樣子是把話對着我和律師，而不是對着那個和她說話的老頭子。
&ldquo變得很受過教育了嘛。
&rdquo商人一邊輕蔑地瞅瞅太太一邊重複說，并不理睬她的問題。
&ldquo我倒願意知道，您怎麼理解夫妻生活中的教育與失和二者之間的關系。
&rdquo律師略帶微笑說。
商人想說話來着，但他被太太打斷了。
&ldquo不，這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hellip&hellip&rdquo她說。
但是，律師制止了她。
&ldquo不，請您讓他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rdquo &ldquo教育出蠢事。
&rdquo老頭子堅決地說。
&ldquo讓不相愛的兩個人結婚，然後再為夫妻生活失和感到吃驚，&rdquo太太急急忙忙說着，同時看看律師和我，甚至還看了看那位已經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的夥計，他當時正用一個胳膊肘支在座背上邊微笑邊傾聽着談話，&ldquo要知道，隻有對牲口才能這樣，主人要怎麼搭配就怎麼搭配，而人可是有自己的偏愛、依戀的，&rdquo她說，顯然是想挖苦商人。
&ldquo您這樣說沒有用，太太，&rdquo老頭子說，&ldquo牲口是動物，而人得守法律。
&rdquo &ldquo哦，可是，沒有愛情，人還怎麼生活呢？&rdquo太太一直就那麼急急忙忙發表自己的意見，大概她以為自己的意見很新鮮。
&ldquo以前大家沒有弄明白這種事情，&rdquo老頭子用威嚴的口氣說，&ldquo這事兒現如今才時行起來。
有點什麼事兒，她馬上就會說：&lsquo我要離開你。
&rsquo莊戶人家裡也流行起這種時髦名堂了。
她說：&lsquo嘿，瞧你的襯衫和褲子，我可是要跟萬卡一起過去了。
他的頭發比你的鬈。
&rsquo瞧，你倒說說吧。
而對一個女人來說，首要的一件事是得有懼怕心。
&rdquo 夥計看看律師，又看看太太和我。
他繼續保持微笑，同時顯然随時準備對商人的話進行譏笑或表示支持，就看别人的反應了。
&ldquo什麼樣的懼怕心？&rdquo太太說。
&ldquo可就是這樣講：怕自己的丈&mdash&mdash夫！就是這樣的懼怕心。
&rdquo &ldquo嘿，老爺子，這樣的時代過去了。
&rdquo太太甚至帶着某種惡意說。
&ldquo不，太太，這樣的時代是不會過去的。
夏娃，一個女人，她本來就是用男人的肋骨做成的嘛，過去是這樣，将來直到世紀完了仍是這樣。
&rdquo老頭子邊說邊這麼嚴肅而得意地搖晃着腦袋，以緻夥計立刻認定勝利在商人一邊，于是他放聲大笑了起來。
&ldquo不過這是你們男人的看法，&rdquo太太不屈服，她看着我們說，&ldquo你們給了自己自由，卻想把女人關在閨閣裡。
自己則什麼事兒都可以随心所欲幹去了。
&rdquo &ldquo沒有人會允許随心所欲地幹的，不過一個男人在家不會招來什麼，而一個做了妻子的女人嘛&mdash&mdash那可是個靠不住的容器。
&rdquo商人繼續勸導說。
商人那種勸導的口氣顯然征服了聽衆，太太則甚至感到自己給擊敗了，不過她還是沒有投降。
&ldquo是啊，不過，我認為您會同意吧，女人&mdash&mdash是人，有着和男人一樣的感情。
要是她不愛自己的丈夫，那有什麼辦法？&rdquo &ldquo不愛！&rdquo商人豎起眉毛，動了動嘴唇，威嚴地重複說，&ldquo甭擔心，會愛的！&rdquo 這個突如其來的論斷使夥計特别喜歡，于是他發出表示支持的聲音。
&ldquo哦，不，不會愛的，&rdquo太太說，&ldquo而如果沒有愛情，那麼要知道，對這種事情是不能勉強的。
&rdquo &ldquo那如果妻子背叛了丈夫，那時怎麼辦？&rdquo律師說。
&ldquo這是不許可的，&rdquo老頭子說，&ldquo對這種事情，應該看住。
&rdquo &ldquo可要是發生了呢，那怎麼辦？因為常有這種情況。
&rdquo &ldquo看什麼人了，我們這裡可不經常發生。
&rdquo老頭子說。
大家都沉默了。
夥計稍稍移動了一下，往更近處靠，而且顯然不願意落在别人後頭，微微笑着開始說起來： &ldquo是的，瞧我們的一個小夥子就出了一件醜事兒。
要做出評判真是太困難了。
他碰上了這樣一個女人，放蕩的。
她幹起了壞事兒。
而可愛的小夥子呢，是個穩健又有發展前途的人。
起初，勾搭上了個辦事員。
他也是好心相勸。
她不理睬。
幹出了所有各種樣的下流勾當。
開始偷起他的錢來了。
于是，他打她。
結果呢，她也越來越不像話。
與一個沒有受過洗禮的家夥，一個猶太人，真說不出口，通奸了。
他還怎麼辦呢？完全抛棄了她。
就這麼活着，單身漢一個，而她卻在東遊西蕩。
&rdquo &ldquo所以他是個傻瓜，&rdquo老頭子說，&ldquo要是在開始的時候對她不放任，真正的嚴加管束，用不着擔心，她就會好好過日子了。
一開始就不應當放縱。
在野外是别相信馬兒，而在家裡則可别相信妻子。
&rdquo 這時，列車員進來收在下一站下車乘客的車票。
老頭子交出了自己的車票。
&ldquo是的，對女人就得趁早管住，不然的話，一切都将完蛋。
&rdquo &ldquo可是，正如您自己剛才所講的，已婚的男人在庫納維諾集市上尋歡作樂，那又怎麼說呢？&rdquo我忍不住說。
&ldquo這是另一碼子事了。
&rdquo商人說，便沉默不作聲了。
汽笛鳴響了，商人站起來取下架子上的口袋，穿好衣服，舉了舉帽子，走到煞車台上去了。
二 老頭子剛走出去，幾個人又談論起來。
&ldquo一個舊腦筋的老爺子。
&rdquo夥計說。
&ldquo真是一部活的《治家格言》122，&rdquo太太說，&ldquo關于女人和婚姻的觀念，多野蠻！&rdquo &ldquo是啊，關于婚姻，我們離歐洲人的觀點遠着呢，&rdquo律師說。
&ldquo要知道，這些人不明白的主要問題，&rdquo太太說，&ldquo就是沒有愛情的婚姻不是婚姻，隻有愛情使婚姻光明美滿，隻有充滿愛情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
&rdquo 夥計邊說邊微笑，他出于實用，希望從聰明的談話中記住盡可能多的東西。
在太太說話的時候，我聽到背後好像有一種被打斷的笑聲或嚎哭聲；我們扭過頭去一看，原來是我的鄰座，那位頭發花白、眼睛發亮的孤獨的先生，他顯然對談話發生了興趣，在談話進行時不被人注意地來到了我們旁邊。
他雙手放在座位靠背上站着，而且看樣子很激動：面孔紅紅的，一邊臉頰的肌肉在抽搐。
&ldquo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hellip&hellip愛情&hellip&hellip愛情&hellip&hellip使得婚姻光明美滿？&rdquo他吞吞吐吐說。
看到話伴激動的樣子，太太盡可能溫柔和仔細地努力對他做回答。
&ldquo真正的愛情&hellip&hellip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有了這種愛情，婚姻也就可能。
&rdquo太太說。
&ldquo是啊，可是真正的愛情是指什麼呢？&rdquo眼睛發亮的先生說着，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和一副羞怯的樣子。
&ldquo所有的人都知道，什麼是愛情。
&rdquo太太說，顯然是想中斷和他的交談。
&ldquo可是我不知道，&rdquo先生說，&ldquo應當确定一下，您是指&hellip&hellip&rdquo &ldquo怎麼？簡單得很，&rdquo太太說，但是她開始考慮了，&ldquo愛情？愛情是專對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所表現的比對所有其他人更傾心的感情。
&rdquo她說。
&ldquo傾心多長時間呢？一個月？兩天，半個小時？&rdquo頭發花白的先生說完後，便笑了起來。
&ldquo不，請原諒，您說的顯然不是它。
&rdquo &ldquo不對，我說的正是它。
&rdquo &ldquo人家的意思，&rdquo律師指着太太插進來說，&ldquo婚姻應當首先出自感情，要是您喜歡的話，也就是愛情，而如果有這樣的感情，那麼隻有在這種情況下，婚姻才會是就像所說的那樣光明美滿，而不是另一種樣子。
其次呢，任何的婚姻，如果其基礎沒有自然的感情&mdash&mdash要是您喜歡的話，也就是愛情&mdash&mdash那麼其自身就沒有任何道德的約束力。
是我理解的這樣嗎？&rdquo他轉過去問太太。
太太用點頭的動作，表示贊同對自己思想所做的解釋。
&ldquo然後&hellip&hellip&rdquo律師繼續說，但這時神經質的先生的一雙眼睛像冒着正在燃燒的烈火，顯然是忍不住了。
他不讓律師把話說完，而自己開始說： &ldquo不，我是說它，是說專對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所表現的比對所有其他人更傾心的感情，不過我隻是要問：那種更傾心的感情是多長時間？&rdquo &ldquo多長時間？很長久，有時是一輩子。
&rdquo太太聳了聳兩個肩膀說。
&ldquo可是要知道，那隻是在長篇小說裡，而在生活中從來不會有。
在生活中有的，隻是專對某人比對其他所有人更傾心的感情一年，這都很少見，更常見的是幾個月，要不隻有幾周，幾天，幾小時。
&rdquo他說，顯然知道自己的意見會使大家吃驚，因此感到滿足。
&ldquo啊，什麼呀，您！不是的，不是，對不起。
&rdquo我們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甚至連夥計，都發出不贊同的聲音。
&ldquo是啊，我知道，&rdquo花白頭發的先生以壓倒我們的聲音嚷嚷着，&ldquo你們說的是認為應該的那種情況，而我說的是實際上存在的情形。
任何一個男人對每個漂亮的女人都經受到你們稱之為愛情的東西。
&rdquo &ldquo啊，您說的真可怕；可是，人們之間畢竟存在着那種被稱為愛情的感情吧？這種感情會保持一輩子，而不是幾個月或幾年！&rdquo &ldquo不，沒有。
甚至就算某個男人會專心一輩子愛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也完全有可能甯肯愛上另一個男的，而且在交際界從來如此，現在也如此。
&rdquo他說完，便拿出香煙盒，抽起煙來。
&ldquo然而可能也有相互的愛情。
&rdquo律師說。
&ldquo不，不可能，&rdquo他反駁說，&ldquo這種情況，就像把兩顆做了記号的豌豆放進運豌豆的大車裡不會并排在一起一樣，是不可能的。
再說了，此外這裡不隻是一個不可能的問題，這裡大概還有膩煩呢。
一輩子愛一個男的或一個女的&mdash&mdash這等于說一支蠟燭點一輩子一樣。
&rdquo他說着，深深地吸了口煙。
&ldquo但是，您說的全是一種肉體的愛情。
難道您不承認建立在一緻的理想和精神上的親近基礎上的愛情？&rdquo太太說。
&ldquo精神上的親近！一緻的理想！&rdquo他發出特别的聲音重複說，&ldquo可是，這種情況何必睡在一起呢（請原諒，說得粗魯）。
不然的話，因為理想一緻人們就一起睡覺好了。
&rdquo他說着，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ldquo可是，對不起，&rdquo律師說，&ldquo有一個事實與您說的相矛盾。
我們看到，夫妻關系存在着，整個人類或者其大部分吧，都過着婚姻生活，而且很多人都誠實地度過了漫長的婚姻生活。
&rdquo 頭發花白的先生又笑起來了。
&ldquo剛才你們說婚姻是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而當我對除了性愛之外的愛情的存在表示懷疑的時候，你們又拿婚姻的存在向我證明愛情的存在。
可婚姻這玩意兒，在我們今天，它隻是一種欺騙！&rdquo &ldquo不是的，請原諒，&rdquo律師說，&ldquo我隻是說，過去和現在都存在着婚姻。
&rdquo &ldquo存在着。
可隻是它們為什麼存在着？把婚姻看成是某種神秘的東西，看成是一種必須對上帝負責的一種秘密，它過去和現在都存在，在那些人那裡，婚姻是存在的，可是在我們這裡，它不存在。
在我們這裡，人們輕視聯姻，他們在婚姻中除了性交看不見任何别的，結果不是欺騙就是施暴。
如果是欺騙，那還比較容易承受。
丈夫和妻子隻是欺騙人們，他們是一夫一妻，而實際過的是多妻和多夫的生活。
這很糟糕，但還可以，過得去；可是到了那種更經常的情況呢，丈夫和妻子承擔了終身共同生活的表面義務，而從第二個月就互相憎惡，想分開但畢竟還生活在一起，于是這婚姻就成了可怕的地獄，因此他們酗酒，開槍自殺，謀害并毒死自己或對方。
&rdquo他越說越快，不容任何人插話，而且越說越氣憤。
大家都沉默下來了。
那是一種尴尬的局面。
&ldquo是啊，夫妻生活中無疑常常會有一些危機的事件。
&rdquo律師說，他希望停止這種有失斯文的激烈談話。
&ldquo你們啊，我看是已經認出我是誰了吧？&rdquo花白頭發的先生輕輕地仿佛平靜地說。
&ldquo遺憾，我沒有這樣的榮幸。
&rdquo &ldquo不大的榮幸。
我是波茲内舍夫，就是出了您暗示的那種危機事件的那個人，在危機事件中他把妻子殺了。
&rdquo他說着，擡起頭迅速地把我們每個人都看了看。
誰也沒有想出說什麼好，于是大家都沉默着。
&ldquo好吧，全無所謂了，&rdquo他以自己特别的聲音說，&ldquo不過，對不起了！啊！&hellip&hellip我不打擾你們了。
&rdquo &ldquo啊，不，您請便&hellip&hellip&rdquo律師說，他自己也不知道&ldquo您請便&rdquo什麼。
但是，波茲内舍夫不聽他的，很快轉過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先生和太太說起了悄悄話。
我和波茲内舍夫并排坐着，沒有說話，因為我想不出說什麼好。
要看書光線太暗，所以我閉上眼睛，假裝要入睡的樣子。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到達下一站。
在下一站，律師和太太轉到了另一節車廂，那是他們事先與列車員說好了的。
夥計在固定的坐凳上安頓好後睡着了。
波茲内舍夫則一個勁兒地抽煙，喝着還是在前一站沏上的那杯茶。
當我睜開眼睛并朝他瞅了瞅時，他突然堅決而生氣地對着我說： &ldquo知道我是誰後，和我在一起您也許感到不愉快了吧？要是這樣的話，我走。
&rdquo &ldquo哦，不，您請便好了。
&rdquo &ldquo好吧，那喝杯茶吧？隻是濃。
&rdquo他給我沖了一杯茶。
&ldquo他們在說&hellip&hellip全是撒謊&hellip&hellip&rdquo他說。
&ldquo您指什麼？&rdquo我問。
&ldquo還是指那事兒嘛&mdash&mdash關于他們的那種愛情以及愛情是什麼。
您不想睡？&rdquo &ldquo一點兒也不想。
&rdquo &ldquo是那樣，您想聽嗎，我就給您講講，我正是被這種愛情引導到後來所發生的那件事兒的。
&rdquo &ldquo好啊，要是您不感到沉重的話。
&rdquo &ldquo不，沉默着才使我感到沉重。
您喝茶吧，還是太濃了？&rdquo茶确實濃得像啤酒，不過我還是喝了一杯。
這時，走過一位列車員。
他用惡狠狠的目光注視着列車員，等他走開了才開始講起來。
三 &ldquo好，那我就給您講講&hellip&hellip您可是真的想聽？&rdquo 我再說了一遍，很想聽。
他沉默了一會兒，伸出手抹了一把臉，便開始講起來： &ldquo既然講，那就一切從頭講起&mdash&mdash應當講講我是怎樣和為什麼結婚的，還有結婚前我的情況。
&rdquo &ldquo我結婚以前的生活，和大家，也就是和我們這個圈子裡所有的人一樣。
我是個地主，大學副博士，還擔任過縣貴族長。
我結婚以前的生活，和所有的人一樣，也就是很放蕩，和我們這個圈子裡所有的人一樣放蕩，還自信我應當這樣生活。
關于自己，我認為自己是個可愛的人，一個完全守道德的人。
我不是女人的勾引者，沒有不自然的偏好，也不像我的許多同時代人把這看成生活的主要目的，我變得放蕩是慢慢地，體面地，為了健康。
對于那些會以生孩子或戀情纏上的女人，我是回避的。
誠然，也許有過孩子，有過戀情，不過我幹得好像并沒有同他們一樣。
而這樣做，我不但認為是道德的，還對此引以為豪。
&rdquo 他停下來了，發出一種特别的聲音，就像他每當得出一個顯然是新的思想時從來所做的那樣。
&ldquo可是要知道，主要的卑鄙肮髒也就在這裡。
&rdquo他嚷起來說，&ldquo因為放蕩并不在某種肉體方面，因為無論什麼肉體的不像話都并非放蕩；而放蕩，真正的放蕩，恰恰在于自己擺脫對你與之有肉體交往的女人的道德态度。
而我還把這種擺脫稱作自己的功勞。
記得有一次，因為沒有來得及向大概是愛上我并把自己獻給了我的女人付錢，我曾經感到多麼痛苦。
隻有當把錢彙給了她，以此表明我自認為已經與她沒有了任何關系之後，我才感到心安理得。
您别搖頭，好像您同意我似的。
&rdquo他突然朝我嚷嚷，&ldquo因為我知道這玩意兒。
你們大家，還有您，您，如果不是少有的例外，您也持和我一樣的那些觀點。
好吧，反正全一樣，原諒我吧，&rdquo他接着說，&ldquo但是問題在于這很可怕，可怕，可怕！&rdquo &ldquo什麼可怕？&rdquo我問。
&ldquo我們生活中關于女人及對待女人的态度的那個迷誤的深淵啊。
是的，我沒法平心靜氣地談論這種事情，這倒不是因為我出了他所說的那個事件，而是因為自從我出了那個事件以後，我的眼睛睜開了，于是我看見了一切完全是另一種樣子。
全都翻過來了，全都翻過來了！&hellip&hellip&rdquo 他抽了一支煙，用胳膊肘支着膝蓋，又開始講起來。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隻從列車行駛的嘩啦啦聲中聽到他威嚴而悅耳的嗓音。
四 &ldquo是的，隻有在經受了自己所經受的痛苦過後，隻是因為這種痛苦，我才明白了全部的根源所在，明白了應該如此，這樣才使我看到了既成事實的全部恐怖。
&rdquo &ldquo所以您請看吧，導緻我出事的那種東西是怎樣和在什麼時候開始的。
它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滿十六歲。
它發生在我還上中學的時候，那時我的一個哥哥是大學一年級學生。
我還不知道女性，但正如我們圈子裡所有不幸的孩子一樣，我也已不是什麼白璧無瑕的小孩了：我受男孩子們教唆變壞已經第二次了；女人，不管什麼樣的，隻要是女人，就像某種甜蜜的東西，一個女人，随便哪個女人，女人的裸體，已經使我心慌意亂了。
我的孤獨是不純潔的了。
我受折磨，就像我們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孩子一樣受折磨。
我感到害怕，我痛苦，我祈禱，終于倒下了。
無論在想象中和實際生活中，我都已經是個堕落的人，但是最後的一步我還沒有邁出去。
我獨自在往下滑，但還沒有把雙手放到另一個人的肉體上。
可這時哥哥的一個同學，大學生，開心種，一個所謂的好小夥子，也就是教會我們喝酒、玩紙牌賭博的最大壞蛋，他在一次喝過酒以後說服我到那地方去。
我們去了。
哥哥也還是個童貞少年，那個夜晚也去了。
而我，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自己變壞了，參與了糟蹋一個女人。
知道嗎，我從任何一個大人那裡都沒有聽到過，說我幹的是壞事。
就是現在，也沒有人會聽到這樣說。
不錯，這在戒律中有，但因為戒律隻有在考試回答神父時才用得着，其實就是那也不很有用，遠不及在語法的條件句中使用ut的規定那麼嚴格。
&rdquo &ldquo這樣，從那些意見受我尊重的大人那裡，我從來沒有聽到過說這是一種不良行為。
相反，我從自己尊敬的人們那裡聽到說這樣好。
我聽到，說我的一些鬥争和痛苦會因此得到安慰，我聽到這個并讀到和聽到大人們說，這對健康有好處；從同學們那裡則聽說，這其中有某種貢獻，是勇敢的表現。
所以總的說，除了好的，這裡沒有任何不好的東西。
患病的危險？但連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兒。
這事兒由關懷的政府管。
政府注視着妓院的正确活動，為中學生提供放蕩的安全保證。
還有醫生們，為注意這事兒得到薪俸。
就應該這樣。
他們斷言，放蕩往往對健康有益，于是他們建立起正确、合理的放蕩。
我知道一些從這個意義上關心兒子們健康的母親。
連科學也把他們往妓院送。
&rdquo &ldquo為什麼還有科學呢？&rdquo我問。
&ldquo那醫生是些什麼人？科學的祭司。
是誰确認這有益于健康，促使青少年放蕩？是他們。
而然後，他們再大張聲勢地醫治梅毒。
&rdquo &ldquo可為什麼不醫治梅毒病呢？&rdquo &ldquo那是因為，假如他們把花在醫治梅毒上百分之一的努力放到根除放蕩上，梅毒早就連影兒都不見了。
可是那些努力不是用在根除放蕩上，而是用在了鼓勵它，用在保證放蕩的安全上了。
好，不過問題不在這裡。
問題在于我身上發生的那種可怕的事情，不僅僅在我們的階層，還有大家，甚至包括農民在内都發生過，至少十分之九的人都發生過；在于我堕落了，不是因為沉溺于某個女人美貌的自然的引誘。
不，沒有一個女人引誘我，我的堕落是因為我周圍的環境，有些人把堕落看成是&mdash&mdash對健康最合法和有益的行為，另一些人則認為是&mdash&mdash一個年輕人最自然的，不僅是可以原諒的，而且甚至是無辜的娛樂。
我也就不明白這裡有什麼堕落，我不過是簡單地開始屈從了部分是為着享受，部分是出于正如開導我說的到了一定的年齡必然産生的需求，就像我開始喝酒、抽煙那樣開始屈從于這種放蕩罷了。
而畢竟在這頭一次堕落裡，有某種特别的和動人的玩意兒。
我記得當時自己就在那地方，還沒有出房間，就感到哀傷，哀傷，甚至想哭，哭自己無辜的毀滅，哭對女人的永遠被傷害的态度。
是的，對女人的自然的變化的态度永遠地被傷害了。
打那以後，我對女人就已經沒有，而且也不會有純潔的态度了。
我成了那種被稱為浪子的人。
而做一個浪子，其體質狀态和吸嗎啡成瘾的人、酗酒者和煙鬼的狀态是一樣的。
一個吸嗎啡成瘾的人，酗酒和嗜煙的人已不是一個正常的人，為自己享樂而結交過幾個女人後的男人也是這樣，他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人，而是一個永遠損壞了的人&mdash&mdash一個浪子。
對于浪子，正如對一個酒鬼和吸嗎啡成瘾者一樣，也從臉色，從待人接物，就立刻可以認出來。
一個浪子可以克制，可以作鬥争，但是對待女人，他已經永遠不會再有那種單純、光明、純潔的兄弟般的态度了。
憑一個人怎麼觀看、打量年輕的女性，立刻就可以認出他是個浪子。
我也成了一個浪子，後來也是那樣，也正是這一點，把我給毀了。
&rdquo 五 &ldquo是啊，是這樣的。
然後便越走越遠，做出各種各樣越軌的行為來。
我的上帝！隻要我一想起這方面的卑鄙肮髒，就覺得可怕！我清楚地記得，當時同學們曾因為我的所謂無辜而譏笑我。
而您倒聽聽關于黃金般的青年，關于軍官們，關于巴黎人的事兒！而所有這些個先生和我，當時的我們，都是些三十歲的浪蕩鬼，心靈上往往有着許許多多對于女人的各種最不相同的可怕的罪惡，當時我們這些三十歲的浪蕩鬼，一個個洗得幹幹淨淨，臉刮得精光，噴了香水，穿着潔白的内衣、燕尾服和制服，走進客廳或來到舞會上&mdash&mdash那是純潔的象征&mdash&mdash多麼潇灑迷人！&rdquo &ldquo那您就想想吧，應該是怎樣而實際又怎樣。
應該是那樣，有這麼一位先生進入我姐妹、女兒的社交圈，了解他生活的我應當迎他走過去，把他叫到一邊，并輕聲地對他說：&lsquo親愛的，我可是知道你怎麼生活，知道你晚上怎麼過以及和誰在一起過。
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
這裡是一些純潔、無辜的姑娘。
你走開吧！&rsquo應該是這樣的吧；可實際卻是那樣，當這麼一位先生出現了，當他和她，也就是和我的姐妹、女兒跳舞、擁抱的時候，要是他富裕并有關系，我們就興高采烈。
也許他是玩夠了什麼麗戈爾博什123那樣的女人來找我女兒的。
就算他有劣迹，不健康&mdash&mdash也沒有什麼。
現在醫療條件好。
怎麼的，據我所知，有幾位上流社會的姑娘都由着父母高興地嫁給了梅毒病人。
噢！噢，真卑鄙肮髒！不過，把這種卑鄙肮髒和虛僞揭露出來的一天，一定會到來！&rdquo 接着，他幾次發出自己古怪的聲音，并喝起茶來。
茶濃得可怕，要把它沖淡些，又沒有開水。
我感到自己喝下兩杯後特别興奮。
茶該是對他也起了作用，因為他變得越來越激動了。
他的嗓門越來越動聽，也更有表現力了。
他不停地變換姿勢，一會兒脫下帽子，一會兒又把它戴上，在我們坐着的半暗不明的光線下，他的臉發生了古怪的變化。
&ldquo瞧吧，三十歲以前我就是這樣生活的，一分鐘也沒有放棄過要結婚，要為自己建立一種最高尚、純潔的家庭生活的念頭，還帶着這種目的在注意尋找一位适合這個目的的姑娘，&rdquo他接着說，&ldquo我置身在放蕩的泥潭裡，同時又在尋找純潔的能配得上我的姑娘。
許多姑娘都因為對我來說不夠純潔而被放棄了；後來，我終于找到了一位自認為配得上我的。
她是奔薩省原來很富可是已經破落的地主兩位女兒中的一位。
&rdquo &ldquo在出去劃船後的一個傍晚，在夜間的月光下，回家後我們并肩坐着，欣賞着那裹着緊身針織衫的标緻身段和一绺绺的頭發，我突然決定，正是她。
在這個晚上，我覺得她理解我所感覺到和想到的一切的一切，而我感受到和想到的，正是最高尚的東西。
而其實呢，隻不過是那件針織衫她穿着特别合身罷了，一绺绺的頭發也是這樣。
在和她親切地度過了一天後，我還想和她更親近些。
&rdquo &ldquo真是怪事兒啊，美就是善這樣一種幻覺，通常是那麼完善。
一個漂亮的女人說着蠢話，你聽着并不覺得蠢，反倒覺得聰明。
她在說在做蠢事兒，你卻以為那是一種可愛的玩意兒。
而如果她說得既不蠢也不下流，而隻是漂亮，你立刻會斷定她是個奇迹，聰明又守道德。
&rdquo &ldquo我懷着極其興奮的心情回到了家裡，認定她是道德上最完美的，因此她才配做我的妻子，于是第二天就向她求婚。
&rdquo &ldquo要知道，這可是多大的胡鬧！不隻是在我們的生活裡，還有不幸在人民中間，在一千個結過婚的男人裡，難得有一個不在結婚之前就已經像唐·璜124一樣結過十次乃至一百或一千次婚的。
（不錯，現在我聽說并看到一些純潔的青年人，他們感到并懂得這不是開玩笑，而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願上帝幫助他們！但是在我們那時候，一萬人裡卻沒有這樣一個人。
）大家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
所有的長篇小說都對主人公們的感情以及他們通常經過的池塘、灌木叢作了詳細的描述；但是，在描寫他們對某位少女的偉大愛情時，卻基本上不寫這些有趣的主人公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隻字不提他怎麼拜訪一些家庭，不提女傭、廚娘和别人的妻子。
要是有這種不體面的長篇小說，它們也絕對到不了最需要知道這種事情的人&mdash&mdash主要是姑娘家的手裡。
起初，大家在姑娘們面前假裝，認為那充斥着我們城市乃至鄉村生活一半的放蕩行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