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斯托梅爾——一匹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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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一支雪茄,但是主人卻笨拙地抓起一把雪茄來敬客。

     &ldquo不,你一抽就知道了,真好。

    拿去吧。

    &rdquo 尼基塔用手推開了雪茄,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受到侮辱和感到羞慚的神情。

     &ldquo謝謝。

    &rdquo他掏出自己的煙盒,&ldquo你嘗嘗我的吧。

    &rdquo 女主人是敏感的,她注意到了這一點,便急忙和他談起話來: &ldquo我非常喜歡雪茄,要不是我周圍大家都在抽煙,我自己還想抽哩。

    &rdquo 她說罷嫣然一笑,她的笑是美麗的、善良的。

    他也遲疑地報以一笑。

    他缺了兩顆牙。

     &ldquo不,你抽這個吧,&rdquo遲鈍的男主人繼續說道,&ldquo另一種的味道淡一些。

    弗裡茨,bringenSienocheineKasten,&rdquo他說,&ldquodortzwei94。

    &rdquo 他的德國聽差又去把另一盒拿了來。

     &ldquo你更喜歡哪一種?兇些的嗎?這種非常好。

    你全拿去吧。

    &rdquo他又要把雪茄塞給他。

    能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珍藏,他分明很得意,因此他什麼也沒有發現。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點上了煙,急忙把已經開始的話題繼續下去。

     &ldquo那麼&lsquo緞子&rsquo你是花多少錢買的呢?&rdquo他說。

     &ldquo可花了大價錢,不下五千吧,但是我起碼賠不了本。

    老實告訴你,它下的駒子有多好啊!&rdquo &ldquo能賽馬了嗎?&rdquo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問。

     &ldquo賽得可好啦。

    它下的馬駒眼下已得了三次獎:在圖拉、莫斯科和彼得堡,在彼得堡那次是和沃耶伊科夫的&lsquo大青馬&rsquo跑的。

    要不是那個騎手機靈,四次矯正它跑亂了的步法,它恐怕就要榜上無名了。

    &rdquo &ldquo這馬就是胖了點。

    實打實說吧,荷蘭馬的味道太重了。

    &rdquo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

     &ldquo那麼那些母馬是幹什麼用的?我明天帶你去看。

    多布雷尼娅,我花了三千。

    拉斯科瓦娅,我花了兩千。

    &rdquo 男主人又開始列舉自己的财産。

    女主人看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聽了這些很難受,他不過假裝在聽罷了。

     &ldquo你們還喝茶嗎?&rdquo她問。

     &ldquo我不喝了。

    &rdquo男主人說,又繼續講下去。

    她站起身來,男主人喊住了她,摟住她接了個吻。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望着他們,也為了巴結他們,不自然地笑了笑。

    但是當男主人站起身來,摟着她,陪她走到門簾那邊去時&mdash&mdash尼基塔的臉色忽然變了,他長歎一聲,在他皮肉松弛的臉上忽然現出了絕望,甚至還可以看到憤憤不平的神态。

     第十一章 主人回來了,笑吟吟地坐在尼基塔的對面。

    他倆沉默了一會兒。

     &ldquo是的,你說過,你是向沃耶伊科夫買的。

    &rdquo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

     &ldquo是的,買了&lsquo緞子&rsquo,我已經說過了。

    我一直想從杜博維茨基那兒買幾匹牝馬來,可是他剩下的都是些廢物。

    &rdquo &ldquo他破産了。

    &rdquo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但他剛說出口又止住了,四下看了看。

    他想到他還欠這個破了産的主兒二萬盧布。

    如果說有什麼人&ldquo破産&rdquo的話,那人們一準在說他。

    他閉上了嘴。

     他倆又沉默了很長時間。

    主人在腦子裡盤算着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在客人面前吹噓一番。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則在思忖着,他怎麼才能顯示出他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已經破了産的人。

    但是兩人的思路都很窄,盡管兩人都在拼命抽雪茄提神。

    &ldquo話又說回來,什麼時候喝酒呢?&rdquo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想。

    &ldquo一定得喝點酒,要不然,跟他在一起非悶死不可。

    &rdquo主人想。

     &ldquo那你在此地還要逗留很久嗎?&rdquo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

     &ldquo再待個把月吧。

    怎麼樣,咱們吃晚飯去好嗎?弗裡茨,飯準備好了嗎?&rdquo 他們走進了餐廳。

    在餐廳的吊燈下的餐桌上放着蠟燭和各種極為罕見的東西:帶吸管的礦泉水瓶、有美人像的瓶塞、長頸瓶裝的特種美酒、非同凡響的下酒菜和伏特加。

    他們喝了再喝,吃了又吃,話匣子總算打開了。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已經滿臉绯紅,他不再膽怯,談了起來。

     他們先談女人。

    誰有什麼女人:茨岡女人、舞女、法國女人。

     &ldquo怎麼,你離開那個馬蒂埃了嗎?&rdquo主人問。

    這就是那個從前靠謝爾普霍夫斯科伊養活、使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傾家蕩産的情婦。

     &ldquo不是我離開了她,而是她離開了我。

    唉,老弟,你試想,我這輩子花了多少錢啊!現在我能有一千盧布,能夠離開所有的人,真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在莫斯科住不下去了。

    唉,有什麼好說的呢。

    &rdquo 單聽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主人覺得乏味。

    他想說他自己&mdash&mdash炫耀一番。

    可是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卻想談他自己&mdash&mdash談他的顯赫的過去。

    主人給他斟了一杯酒,等他什麼時候把話說完,好自吹自擂一番:他是怎樣辦起了這座過去誰也不曾有過的養馬場的。

    而且他的瑪麗不僅因為他有錢才愛他,也是真心實意地愛着他。

     &ldquo我想告訴你,在我的養馬場裡&hellip&hellip&rdquo他剛開始說,但是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打斷了他的話。

     &ldquo從前呀,我敢說,&rdquo他開口道,&ldquo我愛生活,也會生活。

    你剛才談到賽馬,那你就說說你哪一匹馬跑得最快?&rdquo 主人一聽到又有機會來談自己的養馬場了,感到分外高興。

    他剛要開口,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又打斷了他的話。

     &ldquo是的,是的,&rdquo他說,&ldquo要知道,你們這幫養馬場老闆的所謂賽馬,無非是出于虛榮心罷了,并不是為了歡樂和生活。

    我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今天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曾經有過一匹拉車的馬,是一匹花馬,渾身花斑,就跟你的牧馬人騎的那匹一樣。

    唉,真是一匹好馬!說來你也不信,那是在四二年,我剛到莫斯科;我到馬販子那兒去,看到一匹花斑骟馬,體格很好。

    我一看就中意了。

    價錢呢?一千盧布。

    我很中意,就買了下來,讓它拉車。

    這樣的馬我不曾有過,你現在沒有,将來也不會有。

    無論就拉速,就力氣,就外表的美,我都沒有見過比它更好的馬了。

    你那時還是個毛孩子,這事你不可能知道,但是我想,你總該聽說過吧。

    全莫斯科都知道它。

    &rdquo &ldquo是的,我聽說過,&rdquo主人不樂意地說道,&ldquo但是我想跟你談談我的馬&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你聽說過啦。

    我買下它的時候,既不知道品種,也沒有畜種證書。

    這是我後來才打聽到的,是我和沃耶伊科夫倆人打聽出來的。

    它是柳别茲内一世的兒子,名叫霍爾斯托梅爾,也就是量粗麻布的意思。

    因為它毛色不純,赫列諾沃伊養馬場把它給了馬夫頭,這個馬夫頭又把它給骟了,賣給了馬販子。

    這樣的好馬天下少有,老弟!唉,俱往矣。

    唉,青春不再!&rdquo他唱了一句茨岡歌,他已經有了醉意,&ldquo唉,俱往矣,大好的歲月。

    我那時才二十五歲,我當時有八萬銀盧布95的年收入,沒有一根白頭發,滿嘴的牙齒都像珍珠一樣,無論幹什麼都馬到成功。

    唉,俱往矣。

    &rdquo &ldquo嗯,那時候的馬也沒有這樣快。

    &rdquo主人利用對方說話的間歇說道,&ldquo我告訴你,我的頭一批馬開始做坐騎和套車的時候,還沒有&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的馬!那時候可要快多了。

    &rdquo &ldquo怎麼快多了?&rdquo &ldquo快多了。

    我現在還記得,有一次在莫斯科我駕着它出去賽車。

    我的馬都不在那兒。

    我不喜歡大走馬,我有一些純種馬:&lsquo将軍&rsquo、肖萊、穆罕默德等。

    我平時總是駕花馬外出。

    我的車夫是一個非常好的小夥子,我很喜歡他,現在他也變成酒鬼了。

    我就這樣去了。

    有人說:&lsquo謝爾普霍斯科伊,你什麼時候才能養幾匹大走馬呀?&rsquo&lsquo你們那些破玩意兒,去它們的吧,我這匹拉車的花馬準跑得過你們所有的馬。

    &rsquo&lsquo這可是跑不過的。

    &rsquo&lsquo賭一千盧布。

    &rsquo于是擊掌為定。

    大家起跑了。

    我超過了五秒鐘,赢到了一千盧布。

    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我還駕過純種的三套馬馬車,三小時跑了一百俄裡。

    全莫斯科都知道。

    &rdquo 于是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便信口開河、滔滔不絕地胡謅起來,那位東道主連一句話也插不進去,隻好垂頭喪氣地坐在他對面,給自己和他往杯子裡斟酒,聊以解悶。

     天色漸明,可他們倆還坐在那裡。

    主人感到乏味極了,他站起身來。

     &ldquo該睡覺就睡覺去吧。

    &rdquo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他說着站起身來,踉踉跄跄、氣喘籲籲地向安排給他住的房間走去。

     主人和情婦同榻而卧。

     &ldquo不,他真叫人受不了,喝醉了酒就沒完沒了地胡說。

    &rdquo &ldquo他還向我獻殷勤呢。

    &rdquo &ldquo我怕他會開口借錢。

    &rdquo 謝爾普霍斯科伊和衣躺在床上,喘着粗氣。

     &ldquo我可能信口開河說得太多了。

    &rdquo他想,&ldquo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

    酒倒不錯,但這家夥是個大渾蛋,渾身商人氣。

    我也是個大渾蛋,&rdquo他自己對自己說,接着便哈哈大笑起來,&ldquo過去我養活别人,現在别人養活我。

    不錯,現在是溫克勒莎在養活我&mdash&mdash我向她拿錢花。

    他96這是活該,他這是活該!話又說回來,得把衣服脫掉,靴子我可脫不下來。

    &rdquo &ldquo來人哪!&rdquo他叫道,但是打發來侍候他的那個仆人早就睡覺去了。

     他坐起來,脫去了軍服上衣、坎肩,湊湊合合地褪下了褲子,但靴子怎麼也脫不下來,那個軟軟的大肚子礙事。

    他好容易脫下了一隻,另一隻&mdash&mdash折騰了半天,弄得氣喘籲籲,人都弄累了。

    他就這樣,一隻腳套在靴筒裡倒了下去,打起鼾來,使整個房間都充滿了煙味、酒味和肮髒的老年人的氣味。

     第十二章 如果說這天夜裡霍爾斯托梅爾還在回憶什麼往事的話,那它也被瓦西卡打了岔。

    他把馬披扔到它身上,疾馳而去。

    他把它拴在酒店門口,讓它直到天亮都和一匹農民的馬待在一起。

    它倆互相舔着。

    早晨它回到馬群裡,一個勁兒地搔癢。

     &ldquo不知道什麼東西癢得這麼厲害。

    &rdquo它想。

     又過了五天,請來了馬醫。

    他高興地說: &ldquo疥瘡。

    讓我去賣給茨岡人吧。

    &rdquo &ldquo何必呢?宰了得了,讓它今兒就一命歸天。

    &rdquo 早晨靜悄悄的,風和日麗,馬群到野外去了。

    霍爾斯托梅爾留了下來。

    來了一個奇怪的人,又瘦又黑又髒,外衣上濺滿了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一個專剝獸皮的人。

    他連瞧都沒瞧它一眼,就抓起霍爾斯托梅爾籠頭上的缰繩,把它牽走了。

    霍爾斯托梅爾連頭也沒回,就像平時那樣拖着四條腿,後腳上纏着幹草,老老實實地跟着他走了。

    走出大門後,它想去井台,但是剝獸皮的人拽了一下缰繩說:&ldquo不必了。

    &rdquo 剝獸皮的人和瓦西卡一前一後,走到磚棚後面的山溝裡,便停了下來,仿佛在這個最普通的地方有什麼特别的東西似的。

    這時候,剝獸皮的人把缰繩遞給了瓦西卡,脫去外衣,挽起袖子,從靴筒裡取出刀子和磨刀石,便動手磨起刀來。

    骟馬向缰繩伸過頭去,它出于無聊想嚼嚼繩子,但又夠不着,它隻得歎口氣,閉上了眼睛。

    它的一片嘴唇耷拉下來,露出磨平了的黃牙,接着它就在磨刀聲中打起了瞌睡。

    隻有那條稍稍伸出的長有瘤子的病腿在微微哆嗦。

    蓦地,它覺得有人托住了它的顴骨,把它的腦袋往上擡。

    它睜開了眼睛。

    它前面有兩條狗,一條朝剝獸皮的人的方向嗅着,另一條蹲着,望着骟馬,仿佛正等着它身上的什麼東西似的。

    骟馬望了它們一眼,接着便用顴骨蹭了蹭抓住它的那隻手。

     &ldquo大概想給我治病,&rdquo它想,&ldquo治就治吧!&rdquo 果然,它覺得有人在它的喉嚨上做了什麼手術。

    它覺得疼,哆嗦了一下,蹬了一下腿,但它還是忍住了,等待着下文。

    下文是一種什麼液體像一大股噴泉似的流到了它的脖子上和胸上。

    它張開兩脅吐了一口氣。

    它感到輕松多了。

    它的生命的整個重擔減輕了。

    它閉上了眼睛,垂下頭去&mdash&mdash誰也沒有去扶住它。

    然後脖子也低垂下去,接着四條腿也哆嗦起來,全身開始晃動。

    它倒不是覺得害怕,它感到驚異。

    一切都是那麼新奇。

    它感到驚異,便向前、向上沖去。

    但是四條腿剛一挪動,就一個趔趄側身倒了下去,它想跨前一步,卻一個倒栽蔥,又向左側倒下了。

    剝獸皮的人等到痙攣停止,便趕開已經湊近來的那兩條狗,然後抓住骟馬的一條腿,把它翻了個身,讓它肚子朝天,接着他便叫瓦西卡抓住這條腿,開始開膛剝皮。

     &ldquo想當年,這也是一匹好馬哩。

    &rdquo瓦西卡說。

     &ldquo要是肥點,這張皮子就好了。

    &rdquo剝獸皮的人說。

     傍晚,馬群下山,那些走在左邊的馬看到山腳下有一攤鮮紅的東西,旁邊有一群狗在奔忙着,烏鴉和鹞鷹飛來飛去。

    一條狗用兩腿蹬住馬屍,搖晃着腦袋,把它咬住的那塊馬肉撕下來。

    褐色小牝馬站住了,伸長了腦袋和脖子,深深地吸了幾口氣。

    牧馬人好容易才把它趕走。

     清晨,在遍地老林的山溝裡,在雜草叢生的林邊窪地上,有幾隻大腦袋的狼崽在快樂地嗥叫着。

    它們一共五隻:四隻幾乎一般大小,有一隻最小,腦袋比身體還大。

    一隻瘦瘦的正在換毛的母狼拖着吃得鼓鼓的肚子(大肚子上的奶頭幾乎拖到地上),從灌木叢中走出來,沖着狼崽坐了下來。

    狼崽們圍成一個半圓,伫立在它對面。

    母狼走到那隻最小的狼崽面前,垂下尾巴,彎下腦袋,将嘴朝下,做了幾個抽搐的動作,接着便張開牙齒鋒利的大嘴,用足力氣吐出了一大塊馬肉。

    狼崽子們更加向它湊近了些,但是它威脅地向它們挪近一步,把整塊馬肉都給了那隻小的。

    那隻小狼崽仿佛在發怒似的嗥叫着,一口咬住馬肉,将它按在腳下,大嚼起來。

    接着母狼又給第二隻、第三隻和所有的五隻狼都吐出了一塊肉,這時它才在它們對面躺下來休息。

     一星期後,磚棚附近隻剩下了一塊巨大的顱骨和兩根大腿骨,其餘的統統被拖走了。

    到了夏天,一個收集骨頭的農民又把這兩根大腿骨和顱骨拿去派了用場。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這個曾經出入社交界、吃喝玩樂了一輩子的人的屍體,被掩埋到土裡卻要晚得多。

    無論是他的皮也罷,肉也罷,骨頭也罷,都毫無用處。

    正如二十年來他那具出入社交界的行屍走肉一直是大家的沉重負擔一樣,最後把這具屍體掩埋入土又隻是給人們增添了一項新的麻煩。

    任何人都早就不需要他了,他早就成了大家的累贅,但是埋葬死人的活死人還是認為有必要給這具立時腐爛腫脹的屍體穿上好的制服、好的皮靴,把這具屍體安放在好的新棺材裡,棺材的四角還挂上新流蘇,然後再把這口新棺材放進另一口鉛椁裡,把它運往莫斯科,并且在那裡把前人的屍骨挖掘出來,接着就在原地把這具正在腐爛生蛆、穿着新制服和锃亮的皮靴的屍體掩埋起來,用土蓋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