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斯托梅爾——一匹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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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秋末的時候,我發現她開始看見我就害羞&hellip&hellip但是,我不想來叙述我的初戀的全部不幸史,她自己一定記得我的那種狂熱的迷戀,結果這場熱戀卻成了我一生中的最重要的轉捩點。

    牧馬人都沖上前來趕她,并且打我。

    晚上,他們便把我趕進一間特别的馬房。

    我叫了一整夜,好像預感到明天将要發生的變故。

    &rdquo &ldquo第二天早晨,将軍、馬夫頭、馬夫和牧馬人都走進了我那馬房的過道,接着便開始了一場可怕的叫喊。

    将軍大聲叱罵馬夫頭,馬夫頭辯護說,他并沒有吩咐把我放出去,是馬夫們自作主張這樣做的。

    将軍說,他要把大夥都狠狠地揍一頓,但是決不能留下孽種。

    馬夫頭保證一切照辦。

    他們安靜了下來,後來就走了。

    我一句話也沒有聽懂,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們正在策劃一件什麼事來對付我。

    &rdquo &ldquo這事以後的第二天,我便永遠不再嘶鳴了,我終于成了我現在這副模樣89。

    在我看來,整個世界都變了。

    任何東西我都覺得不可愛,我陷入深思,開始思索。

    起初,我覺得一切都可憎可厭。

    我甚至不吃,不喝,不出去,至于玩,我壓根兒就不去想它。

    有時候我也想尥一下蹶子,跑一跑,叫一叫,但立刻就會出現一個可怕的問題:何必呢?這又幹嗎呢?于是就心灰意懶,再也不想動了。

    &rdquo &ldquo有一天傍晚,我被牽出去遛彎兒,這時馬群正好從曠野裡被趕回來。

    我老遠就看見塵土飛揚和我們所有那些母馬的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我聽見快樂的叫喚聲和馬蹄聲。

    盡管馬夫牽着我的籠頭上的繩子,勒得我的後腦勺疼,我還是站住了,開始眺望漸漸走近的馬群,仿佛在眺望那永遠失去的、一去不複返的幸福似的。

    她們越走越近,我已經能夠分辨出每一匹馬&mdash&mdash都是我所熟悉的漂亮雄健、膘肥體壯的身軀。

    她們中也有一些回過頭來看我。

    馬夫使勁拽着我的籠頭,我也已經不覺得疼了。

    我忘乎所以和不由自主地按照老習慣引吭長嘶起來,并且撒開蹄子小跑;但是我的嘶鳴聲聽起來凄楚、可笑,而且荒唐。

    馬群中雖然沒有馬發笑,但是我發現,許多馬都出于禮貌扭過頭去,不願看我。

    她們大概覺得既惡心,又可憐,又丢人,尤其覺得我太可笑了。

    她們覺得可笑的是我那細長的難看的脖子、大腦瓜(在這段時間裡我瘦了)和我那又長又笨拙的四條腿,以及我照老習慣繞着馬夫打圈的那種蠢笨的一溜小跑的步法。

    誰也沒有回答我的嘶鳴,大家都對我掉頭不顧。

    我蓦地什麼都明白了,明白了我跟她們大家的差距有多麼大,而且還會永遠這樣,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跟着馬夫回到家的。

    &rdquo &ldquo我本來就有愛好嚴肅和深思的習慣,如今在我身上又發生了激變。

    我身上那惹起人們如此奇怪的輕蔑的花斑,我那奇怪的出乎意料的不幸,以及我在養馬場所處的那種特殊地位(這是我感覺到了的,但是我始終弄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mdash&mdash這一切都迫使我陷入深思。

    我思索着人們的偏頗:他們指責我,就因為我是一匹花馬;我思索着母愛和一般女性的愛的反複無常,以及這種愛居然會随着生理條件的變化而變化;而主要的是,我思索着我們與之關系密切,我們稱之為人的那一種奇怪的動物的特性,正是這種特性決定了我在養馬場的地位的特殊性。

    對此,我是感覺到了的,但是我無法理解。

    這種特殊性以及作為它的基礎的人的特性究竟具有何種意義,我是經過下面這件事情之後才明白過來的。

    &rdquo &ldquo這事發生在冬天過節的時候。

    人們一整天都沒有給我喂料,也沒有給我飲水。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因為馬夫喝醉了:就在這一天,馬夫頭前來看我。

    他一看沒有飼料,就用最難聽的話把不在這兒的馬夫臭罵了一頓,罵完就走了。

    第二天,馬夫帶着另一名夥計到我們的馬房裡來給我們喂草料,我發現他臉色特别蒼白,而且十分傷心,特别是他那長長的脊背表現出某種非同小可和惹人憐憫的狀态。

    他怒氣沖沖地把幹草扔進了栅欄門。

    我本想把頭伸過他的肩膀去,但是他用拳頭狠狠捶了一下我的鼻梁,我隻得把頭縮了回去。

    他還用皮靴踢了一下我的肚子。

    &rdquo &ldquo&lsquo要不是這匹癞皮馬90,&rsquo他說,&lsquo啥事也沒有。

    &rsquo&rdquo &ldquo&lsquo怎麼回事?&rsquo另一名馬夫問道。

    &rdquo &ldquo&lsquo要是伯爵的馬,他興許就不會來看了,可他自己的馬駒呀,他每天非來看兩回不可。

    &rsquo&rdquo &ldquo&lsquo難道把花馬給他了?&rsquo另一名馬夫問。

    &rdquo &ldquo&lsquo是賣給他的還是送給他的,狗才知道他們。

    伯爵的馬哪怕統統餓死也不要緊,可你怎麼敢不給他的馬駒喂料呢。

    他說,躺下,就動手打開了,沒一點基督徒的良心。

    疼牲口超過了疼人。

    這家夥分明喪盡了天良,他自己還邊打邊數,這野蠻人,将軍打人也沒這麼打過,他把我的整個脊背都打爛了,分明沒一點基督徒的良心。

    &rsquo&rdquo &ldquo他們所講的鞭打和基督徒的良心,我是十分明白的,可是什麼&lsquo他自己的呀,他的馬駒呀&rsquo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當時我還完全不懂,從這些話裡我隻看到,人們在推測我與馬夫頭之間存在着某種關系。

    這種關系究竟是什麼,我當時怎麼也鬧不清。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已經把我和其他馬分開飼養了,我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當時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我被稱為是某人的所有物,到底是什麼意思?對于我這樣一匹活生生的馬說什麼&lsquo我的馬&rsquo,我覺得這話是如此奇怪,就像說什麼&lsquo我的土地,我的空氣,我的水&rsquo一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rdquo &ldquo但是這話卻對我具有巨大的影響。

    我不斷思索着這一問題,直到我與人發生了各種錯綜複雜的關系之後很久,我才終于明白了人們賦予這些奇怪的字眼以何種意義。

    這些字的意義是:人在生活中所遵循的不是事業,而是字眼。

    他們津津樂道的不是有可能做什麼或不做什麼,而是津津樂道于用隻有他們才懂得的字眼來談論各種各樣的對象。

    屬于這一類的就有在他們之中認為十分重要的一些字眼,說到底,就是:我的,我的,我的。

    他們用這些字眼來談論各種各樣的東西、生物和對象,甚至也用它們來談論土地,談論人和馬。

    對于同一件東西,他們規定,隻許一個人說:這是我的。

    如果有誰能把數量最大的東西按照他們所規定的這種遊戲說成是我的,那這個人就被認為是他們中間最幸福的人。

    這樣做究竟為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我過去曾有很長時間極力把這種現象解釋為有什麼直接的好處,但結果卻發現這樣做是不合理的。

    &rdquo &ldquo例如,那些把我稱為他們的馬的人中,有許多人并不駕馭我,而真正駕馭我的卻完全是另外一些人。

    喂我的也不是他們,而完全是另外一些人。

    待我好的也不是那些把我叫作他們的馬的人,而是馬車夫們、馬醫們,總之是一些不相幹的人。

    後來,我擴大了自己的觀察範圍,我才弄清,不僅對于我們馬來說,我的這一概念毫無道理可言,它不過是人稱之為所有感和所有權的那種人類的低級的、獸性的本能罷了。

    一個人說:&lsquo我的房子&rsquo,可是他從來不住在這幢房子裡,他關心的隻是房屋的建造和維護。

    一個商人說:&lsquo我的鋪子&rsquo,比如說,&lsquo我的呢絨鋪子&rsquo,可是他沒有一件衣服是用他鋪子裡出售的上好呢料做成的。

    有些人把土地稱為他們自己的,可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塊土地,也從來沒有在這塊土地上走過。

    有些人把另外一些人稱為他們自己的,可是他們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些人,而他們對待這些人的關系無非是淨對他們作惡罷了。

    有些人把女人稱為他們自己的女人或者妻子,可是這些女人卻和别的男人同居。

    人們在生活中追求的不是做一些他們認為是好事的事,而是一味追求把盡可能多的東西叫作自己的。

    我現在深信,這就是人和我們的本質區别。

    因此,且不說我們超過人類的其他的優點,就憑這一點,我們敢大膽地說,在生物排列的階梯上,我們站得比人類高:人的活動&mdash&mdash至少是我曾與之發生過關系的那些人的活動,遵循的是字眼,可是我們的活動遵循的卻是事業。

    因此能夠把我說成是我的馬的這一權利,便由馬夫頭得到了,并因此而揍了馬夫一頓。

    這一發現使我大為吃驚,連同我的毛色斑駁在人們中間所引起的種種想法和評論,以及由于我母親的變心而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深思,都促使我變成了一匹像我現在這樣嚴肅和愛好深思的骟馬。

    &rdquo &ldquo我有三大不幸:我是一匹花馬,我是一匹骟馬,人們還認為,我不屬于上帝和我自己(就像一切活物都具有的特性那樣),而是屬于那個馬夫頭。

    &rdquo &ldquo他們對于我的這種設想引起了許多後果。

    第一個後果是把我單獨飼養,喂得也好一些,更經常地用練馬索讓我跑圓道,而且較早地讓我上套拉車。

    我兩歲多的時候,他們就讓我第一次上套拉車了。

    我記得,頭一回,那個自以為我是屬于他的馬夫頭,親自帶着一幫馬夫來給我套車,他滿以為我會暴跳如雷或者反抗。

    他們把我的嘴唇使勁扳開。

    他們把繩子套在我身上,讓我駕上了轅。

    他們還在我背上套上一副很寬的十字形皮帶,又把皮帶拴在車轅上,以防我尥蹶子。

    可是我所盼望的隻是乘此機會來表現一下我是願意勞動和愛好勞動的。

    &rdquo &ldquo我走起路來活像一匹有經驗的馬,他們對此感到很驚訝。

    他們開始調教我,于是我便開始練習小跑。

    我每天都有很大長進,三個月以後連将軍本人和許多别的人也紛紛誇獎我跑得好。

    但是事情也怪,正因為他們以為我不是他們自己的,而是馬夫頭的,所以連我的跑對于他們也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rdquo &ldquo人們讓我的馬駒兄弟們練跑,測試他們的耐力,出來觀看他們,讓他們駕上鍍金的馬車,給他們披上貴重的馬披。

    我則拉着馬夫頭的普通馬車到切斯緬卡和其他村子裡去替他辦事。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一匹花馬,而最主要的,按照他們的說法,則是因為我不是伯爵的馬,而是馬夫頭的财産。

    &rdquo &ldquo明天,如果咱們還活着,我将告訴你們,馬夫頭自以為他擁有的這一所有權,對于我産生了怎樣的主要後果。

    &rdquo 這一整天,馬群對霍爾斯托梅爾都畢恭畢敬,但是内斯特的态度仍舊很粗暴。

    莊稼漢的那匹灰馬已經走到馬群附近嘶鳴起來,于是褐色小牝馬又開始搔首弄姿。

     第七章 第三夜 新月初露,窄窄的鐮刀似的月牙兒照着站在馬圈中央的霍爾斯托梅爾的身影。

    其他的馬都聚集在它身旁。

     &ldquo由于我不是伯爵的,也不是上帝的,而是馬夫頭的,這對我便産生了一個主要的令人詫異的後果。

    &rdquo花馬繼續說道,&ldquo健步如飛本來是我們的主要優點,可是它卻成了我被逐的原因。

    正當人們在跑圈調教&lsquo天鵝&rsquo的時候,馬夫頭駕着我從切斯緬卡回來,在圈子旁站住了。

    &lsquo天鵝&rsquo跑過我們身邊。

    他跑得很好,但他畢竟有點賣弄,不像我那樣訓練有素,一隻腳一接觸地面,另一隻腳随即離地而起,不随便浪費一點精力,而是全力以赴地勇往直前。

    &lsquo天鵝&rsquo從我們身邊跑過去了。

    我情不自禁地走進了圈子,馬夫頭并沒有阻攔我。

    &lsquo怎麼樣,來試試我的這匹花馬好嗎?&rsquo他嚷道,當&lsquo天鵝&rsquo再次和我并排的時候,他就放開了我。

    因為&lsquo天鵝&rsquo已經加快了速度,跑順了腿,所以第一場我落後了,但是在跑第二場的時候,我追了上去,開始接近輕便馬車,開始并駕齊驅,開始超過,而且終于超了過去。

    又試了第二次&mdash&mdash情況依舊。

    我跑得更快,這使大家吃了一驚,決定趁早把我賣出去,而且賣得越遠越好,不得走漏一點消息。

    要不然讓伯爵知道了,那就糟了!他們都這麼說。

    後來他們就把我賣給了一個馬販子當轅馬。

    我在馬販子那兒并沒有待很久,我又被一個來補充軍馬的骠騎兵買了去。

    這一切是如此不公平,如此殘酷,因此當我被人家從赫列諾沃伊牽走,永遠離開那使我感到可親可愛的一切的時候,我反而覺得高興。

    我待在他們中間實在太痛苦了。

    擺在他們面前的是愛情、榮譽、自由,擺在我面前的則是勞動、屈辱,屈辱、勞動,直到我的生命結束。

    為什麼呢?就因為我是一匹花馬,因此我就必須成為什麼人的馬。

    &rdquo 這天晚上,霍爾斯托梅爾沒有能夠再講下去。

    馬圈裡發生了一件使所有的馬都感到驚慌失措的事。

    懷駒過了預産期的牝馬庫普奇哈起初也在聽故事,這時卻突然轉過身去,慢慢地走到馬棚底下,開始在那裡大聲哼哼,使所有的馬都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它身上。

    接着它就躺了下去,然後又站起身來,接着又躺下。

    一些老母馬都懂得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那些年輕的馬卻慌了神,它們撇下骟馬,圍住了那匹病馬。

    快天亮的時候,她下了一匹四腿哆嗦的小駒。

    内斯特叫來了馬夫頭,于是他們便把那匹牝馬和駒子帶進了單馬房,而把除了它以外的馬趕去放青。

     第八章 第四夜 晚上,等大門關了,一切都靜下來以後,花馬又繼續說下去: &ldquo在我被人輾轉倒賣的時候,我對人和馬作了許多觀察。

    我在兩個主人那裡待得最久:先是在一位公爵&mdash&mdash骠騎兵軍官那兒,後來是在一位住在顯靈的尼古拉教堂附近的老太婆那兒。

    &rdquo &ldquo我在骠騎兵軍官那兒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rdquo &ldquo雖然他是導緻我毀滅的罪魁禍首,雖然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東西和任何人,可是正因為這一點我當時愛他,現在還愛他。

    我喜歡他漂亮、幸福、有錢,正是因此他誰都不愛。

    你們是懂得咱們這種崇高的馬的感情的。

    他的冷酷,他的殘忍,我對于他的從屬地位,使我對他的愛更增添了一層特殊的力量。

    在我們那些美好的歲月裡,我常常想,你就打死我,把我趕到筋疲力盡吧,我将因此而感到幸福。

    &rdquo &ldquo馬夫頭以八百盧布的代價把我賣給了馬販子,骠騎兵又把我從馬販子手裡買了過來。

    他所以買我,就因為誰也沒有一匹花馬。

    這是我的黃金時代。

    他有一個情婦。

    因為我每天拉他到她那兒去,或者拉她到他這兒來,有時候則拉他們倆,所以我知道這件事。

    他的情婦是個美人兒,他也是個美男子,而且他的車夫也是個美男子。

    正因為這點我愛他們仨。

    我的日子過得很美。

    我的生活是這樣安排的:一早,馬夫來給我刷洗,不是車夫親自動手,而是馬夫。

    馬夫是一個從農民中雇來的年輕小夥子。

    他打開門,把馬身上冒出的熱氣放出去,把馬糞清除掉,然後解下馬披,接着就用刷子刷我的身體,用鐵篦子篦下一縷縷白色的馬皮屑,馬皮屑落到被馬蹄鐵上的棘刺蹬壞了的鋪着麻包的地上。

    我開玩笑地咬咬他的袖子,用一隻腳輕輕地踢蹬着地面。

    然後他就把馬一匹接一匹地牽到水槽旁邊,那小夥子欣賞着經他刷洗光滑的我那花斑,欣賞着我那馬蹄闊大、筆直如箭的腿,欣賞着我那閃閃發亮的臀部和脊背&mdash&mdash都能躺在上面睡覺。

    他把幹草塞進高高的栅欄門,把燕麥倒進橡木做的牲口槽。

    最後,車夫頭費奧凡就來了。

    &rdquo &ldquo主人和車夫一模一樣。

    兩人都是什麼也不怕,除了他們自己以外誰也不愛,正因為如此,大家都愛他們。

    費奧凡上穿紅襯衫,下着棉絨褲,外披腰部帶褶的外衣。

    我喜歡他在逢年過節的時候,頭上抹了油,穿着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