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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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消失了,他看上去固執、漠然、孤獨,似乎他獨自一人站在世界上一般。

    他眼看着索默斯走上堤下的沙灘,緩緩地在海水沖平的岸邊礁石上走着。

    他手揣在衣袋裡,低着頭看那一汪汪兒的水。

    特萊威拉眼中的倔犟目光一直沒變,甚至那經理走過來時,他還是這樣一副樣子。

     可能是因了這次相遇,索默斯才又一次想找袋鼠了。

    一切對他來說都突然間變得不真實起來。

    他去了悉尼,到了庫利的辦公室。

    但是,在頭半個小時裡,第一感覺上的厭惡依舊。

    索默斯不喜歡他的外表,那種袋鼠的樣子令他感到可惡。

    漸漸地他們開始接近。

    袋鼠在這個不速之客面前有點不知所措,他看上去很緊張、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有點可笑。

    就是這種滑稽的袋鼠樣子,教索默斯生氣并溢于言表。

    他在生硬地說着話: “在這個世界上你能指望依靠誰?”他說,“看看這些個澳洲人吧,他們的确很友善,可他們缺乏内在的東西,他們的内心空空如也。

    你怎麼能仰仗這樣的空秫稭稈子?他們可以把自己說成是玉米稈子。

    他們很優秀,很有男子氣,很獨立不羁,那隻是外表。

    可内心中并非如此。

    孤獨下來時,他們簡直就不存在。

    ” “可是他們許多人在灌木叢中孤獨了很久了呀!”袋鼠用那種呆滞、木然的目光死盯着他的客人。

     “孤獨?什麼樣的孤獨?肉體的孤獨。

    他們變得全然空虛了。

    可他們精神上并不空虛,雖然他們精神上與世隔絕。

    隻有這樣的人你才能依靠。

    ” “我在哪兒才能找到這樣的人?” “不是在這兒。

    叫我說呀,在這兒頂沒有可能。

    殖民地國家嘛,總是外在的東西多一些。

    什麼都是外在的,就像玉米稈一樣空虛。

    這裡的生活使之不可避免:與灌木叢啦、洪水啦之類的東西做鬥争,為物質需求和生活便利而鬥争,掙紮得一塌糊塗,使得内心世界全然外露,一個個全變成了欲壑難填、粗壯無比的玉米稈子了。

    ” “玉米稈子還結玉米呢。

    我發現他們慷慨大度到了極點,這是他們最了不起的品質。

    舊世界裡,人們總在陪着小心,沒完沒了地為心靈讨價還價。

    可這兒呢,人們從來懶得讨價還價。

    ” “他們沒有心靈,怎麼說得上讨價還價?可是他們卻更為自傲。

    你拿這樣的人怎麼辦?建一座稻草城堡嗎?” “可是,我信任他們。

    或許,我比你更了解他們一點。

    ” “可能吧。

    盡管如此,你建起的仍是一座玉米稈城堡。

    你把它建在什麼上頭?” “可是他們慷慨大度,慷慨到極點了。

    ”袋鼠叫道,“我愛他們,愛他們。

    别跟我挑剔他們。

    他們是我的孩子,我愛他們。

    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我不相信他們的慷慨大度,就該相信你那種來自舊世界的謹慎和挑剔?我才不呢,”他氣急敗壞地叫着,“我不!你聽見了?!”說完他笨重地坐進椅子中,像一個做困獸鬥的陰郁之神。

    索默斯頓了頓,隻覺心跳都停了。

     “那就說服我去相信他們有多慷慨吧!”他幹巴巴地說,“他們挺不錯的。

    可他們沒有那種讓他們成為他們自我的永恒心靈,即孤獨的靈魂和主心骨兒。

    他們的主心骨早就離開了中心,跑到外面來了。

    對這樣的人你能拿他們怎麼辦?你可以把這些玉米稭一把火燒光,可說到永遠怎麼辦——” “我告訴你吧,我讨厭什麼永遠。

    ”袋鼠叫道,“鳳凰是從灰燼中誕生的。

    ”他說着,生氣地在椅子中扭動着身子。

     “那就讓她去誕生吧!就像拉德-海格德的《她》一樣。

    我可不想再冒這種險了。

    ”索默斯那樣子頗像一條毒蛇。

     “慷慨啊,慷慨的人們!”袋鼠自言自語着,“至少你還可以拿他們點一把火。

    而歐洲泛潮的火柴卻永遠打不着火,這可是你說的。

    ” “點把火幹什麼呢?你點火為什麼?” “我才不在乎呢!”袋鼠叫着突然一躍而起,面對着索默斯,揪住他的肩膀搖着他,幾乎要把他的頭搖掉。

    他在不停地叫着:“我不在乎,告訴你吧,我不在乎。

    有火就會有變化。

    如果這火是愛,那就會有創造。

    那叫火種。

    有火種對我來說就夠了。

    火,火種和愛,我關心的是這些。

    我跟你說,别挑剔我。

    别用你那種古老歐洲泛了潮的态度來挑剔我。

    你接受不了火的話,我們可以。

    就這些。

    慷慨而有激情的人們,你怎麼敢挑他們的毛病?你,你有什麼可炫耀的?”說完他坐回他的椅子中去,樣子頗像一頭陰郁的大熊神。

     索默斯茫然地坐着,并沒有被說服。

    但他發覺自己想被他說服,想讓他牽着走。

    這種欲望充溢着他的心。

    于是袋鼠在他眼中又變得漂亮起來:像一個龐大漂亮的神在晃動着,看似笨重的他會突然變得如同電閃雷鳴一樣迅速靈活。

    索默斯真希望這個坐在椅子中龐大而漂亮的人能起來,牽着他走。

     可是,去哪兒呢?去哪兒?被牽去,可是去哪兒呢?他壓根兒不信有什麼上帝和天使居住的七重天,也不信任何天堂之類的地方。

    可是有這樣的體驗呀!隻要此時袋鼠站起身來,索默斯就會不顧一切,把全部身心交給他去。

    他渴望這麼做。

    他知道,他隻須走過去,把手搭在那個陰郁之神的龐大身軀上,他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

    那樣,袋鼠就會像電雲一樣躍起來抓住他,抓住他後他會生出狂喜。

    他知道,這樣的狂喜會使他終生受益。

     可是,太晚了呀。

    索默斯頗感奇怪,他覺得他已經到了狂喜的盡頭,這種狂喜對他來說再也不具備神秘感了,至少,或許是沒了魅力了。

    他的心在沸騰着。

    他的整個身體和每一絲神經都想走過去觸摸那個了不起的人,讓他産生風暴般的反應。

    可他的靈魂不想這樣。

    于是心中沸騰着的彩色泡沫随之破滅。

     袋鼠坐起身,扶扶他的眼鏡。

     他說:“你可别想着我隻是個情緒容易沖動的傻瓜就跑了。

    ”他的聲音有點吓人,透着某種奇特的冰冷與理智,這是索默斯從未曾聽到過的。

     “我就是相信愛之火。

    我相信,它是一切創造性活動的靈感之火。

    我是全然相信愛之火的。

    理智上我也這樣相信,我可不是不要理智的人。

    我用它來為愛服務,就像一件鋒利的武器,永遠教它保持鋒利,有殺傷力。

    我不愛的時候,我隻使用我的意志和機智。

    愛的時候呢,我相信我孤獨的單相思。

    ”說着,這聲音變得冰冷呆闆。

     索默斯茫然地坐着。

    這種變化幾乎像什麼淫穢的東西一樣令他恐懼。

    這全然是這個雷神的另一面了。

     “可是,難道愛是創造性活動的唯一靈感嗎?”他聲音微弱地問。

     “我還是頭一次聽人對此生出疑問。

    你覺得還有什麼别的嗎?” 索默斯想他知道還有别的,但他不想在那個鋒利的刀子樣的聲音之下流露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沒回答。

     “除了愛的力量,還有什麼别的激發人的力量嗎?”袋鼠接着說,“沒有别的,愛讓樹開花,撒下種子。

    愛使動物發情,讓鳥兒披上最美的羽毛,唱出最美的歌兒來。

    人在世上所創造的或者說将來能創造的也就是這些了,請允許我使用創造這個字眼兒,它指的是人最高層次的生産活動。

    ” “我自己也總用這個字眼兒。

    ”索默斯說。

     “這很自然,因為你知道怎樣思想更能獲得靈感。

    這樣說吧,人作為人所創造或将要創造的,都是靠愛的啟迪和愛的力量。

    不隻是人,所有的活物兒會趨向創造,新的創造,靠愛來創造美和可愛的姿态。

    我則會更進一步。

    我相信,太陽對地球的吸引本身就是一種愛的形式。

    ” “那,地球為什麼不飛向太陽呢?”索默斯問。

     “理由是一樣的。

    愛是相互的,雙方相互吸引。

    可是在自然的愛中,一方是要試圖抑制對方的、令對方保持其本真的可愛本質。

    對任何一個真正的愛者來說,如果被愛的一方毀了自己的天性和自我去認同愛者及其天性與自我,這都是最大的災難。

    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對任何一個愛者,這都是最大的災難,他會盡最大的努力防止這種情況發生。

    地球和太陽,則找到了一種最完美的平衡。

    而人則還沒有。

    人要學的課程太難了,他的意識既十分複雜又十分有限。

    這就是我們面對的課題。

    男人愛他的被愛,隻是出于愛,他還絕少明白,他隻有愛她獨立奇特的自我他才能夠愛她。

    這種自我對他來說永遠應該是一種奇特、快樂的秘密。

    情人們應該了解對方,這是一個可怕的誤區,一種自我幻像。

    真正的情人會發現,隻有他們相互了解得越少,一方的神秘感才在另一方心中變得神奇。

    全然的未知,這才是愛的魔力、秘密和神奇之所在,被愛者就伏在我們的胸前,伏在我們的臂彎中,但卻對我們來說全然陌生。

    我們曾犯了一個緻命的錯誤,意欲盡可能多地了解認識事物,我們自以為認識了實質,自以為可以支配一切了。

    可是,太陽卻永遠在我們不可知的遠方,像過去一樣不可知。

    每個人的愛人亦然,如同不可知的太陽一樣。

    我們對一個人有所了解,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對這個人,我們能知道的,隻有兩點,而且是通過心靈的直覺來獲得這種認知:我們了解他是否忠于他内心深處生命與愛的火焰。

    如果是,他就是朋友。

    如果他意在違抗并與内心的生命與愛之火為敵,那他就是我的敵人,也是他自己的敵人。

    ” 索默斯聆聽着。

    他似乎全然聽懂了這番話。

    他相信這些話是發自肺腑的。

     “是的,我信,這話一點木錯。

    ” “那,你不信什麼呢?” “我不那麼相信愛是唯一排它的力量或是活生生靈感的神秘所在,我不太信這種說法。

    總還有别的什麼吧。

    ” 袋鼠傲慢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簡單地說了一句:“那,請告訴我,那個别的是什麼。

    ” “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再說了,你知道的,我說的你也并不想聽。

    ” “不,我想聽。

    ”袋鼠厲聲道。

     “隻用耳朵和挑剔的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