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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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上而産下冷漠蒼白的年輕一代。

    這就是世界了,這就是世上的人們了。

    就是這些螞蟻般的男女,他們那冷酷但活躍的身體充斥了這個地球的表面。

     “可是男人的兒子在哪兒?男人的兒子和女人生的男人在哪兒?女人生的男人是蟻山上冷酷通道裡的奴隸。

    如果他還要出來的話,外面的空間也隻是蟻山與山的空間而已。

    他會聽到召喚他的聲音:‘你好,你的螞蟻兄弟來了。

    ’他們把他喚作螞蟻兄弟。

    他無法逃離這樣的境遇。

    不能,甚至跳不出女人的懷抱。

     “可我是男人的兒子。

    我曾經為女人所生。

    盡管生我的母親用溫熱的心暖着我,即使五十個老婆拒斥我,我還是要一心一意地去争取打碎那個蟻山。

    我可以用他們的武器來跟他們打:用他們堅硬的喙和蟻酸。

    但我不這樣,我是用熱烈的心與他們鬥。

    深淵換來深淵,火焰引來火焰。

    而為了溫暖,為了同情之火,就該用活生生的心之火去燒掉蟻家。

    這就是我的信念。

     “我是不能讓一個女人幸福,但我肯定不會讓所有女人都不幸福。

    我會引導出女人養的男人和男人養的女人們身心中真正的幸福之火來。

    ”片刻,他突然說,“不管能不能,我都愛他們。

    ”他突然提高嗓門激情地叫起來,“我愛他們。

    我愛你這樣男人的女兒,是的,你不能阻擋我這樣做。

    火一樣的你,火一樣的我,火應該與火成為朋友。

    若是你像螞蟻那樣妒嫉、猜疑,引我發怒,我會提醒自己說:‘看她身上火焰有多美!看螞蟻把她折磨成什麼樣了,教她充滿了恐懼!’這樣我的火氣就平熄了,我知道我愛你,火總是愛火,因此你也愛我。

    我會再一次記下那些用冷酷的能量和火一樣的蟻酸折磨你的螞蟻,記他們一筆賬。

    我愛你,是因為你和我一樣受了他們的折磨。

    我愛你,是因為你和你丈夫珍惜你們之間的聖火,遠離那些蟻類。

    殺死那些螞蟻。

     “我一直在蟻堆中被埋着,理到了脖根子,被埋在日常的紅塵俗世中,一遍遍被他們叮咬着,因為我不肯改變,不肯變冷,直到最後,他們的毒藥失效,社會人的蟻酸對我毫無作用。

    而我則保持着那股熱情。

    我會保持住它,直到某一天讓它從我這碩胖的軀體中釋放出來,給與未知的世界。

    這是我的旗幟,而我的妻兒和我的上帝則是我心中的火星,我靠這些生存着。

    我無法探測上帝,做不到。

    對我來說,它不過是一個冷漠的螞蟻伎倆。

    隻有我心中的火才是上帝。

    我不會發誓抛棄它,不會,哪怕你許諾我整個兒世界我也不幹。

    火裡有無數的種子,全是種子,讓它們散開吧。

    我不會把它保留在自家的壁爐中的,絕不會。

    我會用它來燃那些蜂擁的螞蟻。

    我會用我的火引來火焰,最終把蟻堆燃着,就像澆上煤油一樣。

    會的。

    會的。

    别反駁我。

    相信你自家心中的火焰,與我站在一起吧。

    記住,我是同你們站在一起反抗螞蟻的,記住吧。

    如果我有亞伯拉罕的胸懷就好了。

    不過,在這個螞蟻橫行的世界上,是否沒有胸懷會更好?你們願意讓年輕、熱烈、赤裸裸的一切留在地面上讓螞蟻啃噬嗎?願意嗎?” 他審視着她。

    她臉色蒼白,動心了,但仍然懷有敵意。

    他在椅子中扭動着,沉沉的臀部斜坐在椅子中。

     “我想告訴你一件聽來的事兒。

    那人是聽一位夫人親口說給他的。

    那是威爾士親王到印度去的事。

    先是有一場表演,随後那個首府的市長宴請。

    王子與市長夫人比肩而坐,悶悶不樂,一言不發,被他們鬧得難以忍受了。

    市長夫人覺得應該開口說句話,僅僅是應景而已。

    可她又不知道說什麼才能讓那孩子打起精神來。

    她忽發奇想。

    ‘您知道上星期我遇上什麼事了?’她說,‘您已經看到了我那隻愛煞人兒的小獅子狗了吧?她養了四隻可愛的小東西——小得呀,真叫驚人的小。

    我們太愛這些小玩藝兒了。

    半夜裡我聽到它們叫喚了,但我不很相信自己的耳朵。

    後來我決定下去看看。

    你猜怎麼着?來了一群大白蟻,正在吃最後的幾塊狗肉。

    你說可怕不可怕?’小王子聽得臉色慘白如死人。

    偏偏這時有一隻白蟻爬上了桌子,他便摘下眼鏡砸死了它,從此一晚上沒說一句話。

    這故事是那夫人親口講的,這就是她對一個神經脆弱的可憐孩子所做的事,其實她本意是要敬重他的。

    我現在要問你們了:“她那活生生的人心哪兒去了?她也是隻螞蟻,一隻白蟻。

    ” 他在椅子中輾轉反側一番,那龐大的身軀頗顯痛苦,最後是背對着哈麗葉了。

    哈麗葉坐在那兒,臉色蒼白,眼中噙着淚花。

     “真太殘酷了!”她說,“她一定是個蠢貨。

    ” “惡毒!惡毒!不是蠢!這是螞蟻使出的高明手腕兒。

    那孩子的心中還有熱情,于是她就偏偏要盡她的力量去熄滅這團火。

    她就是這樣咬了他,吓了他。

    螞蟻,社會螞蟻!社會動物!冷酷,是的,對他們,我像他們一樣冷酷,也像他們一樣狡猾、惡毒。

    不過,我并不在乎那些。

    我想收集所有澳州人心中燃燒着的火焰。

    盡管有那些小醜和螞蟻般的詭計,我還是想這樣做。

    ‘我們今天點燃了這麼一大堆火,拉迪莫主教。

    ’是的,我們還會點燃另一堆。

    如果您不想這樣,您不必與我在一起——如果你怕失去對你寶貝丈夫的獨占。

    那就帶走他,帶他回家吧。

    ” 他扭過身去,背朝着她,氣惱無望中他的話音易然而止。

    他半躺在椅子中,奇大的身軀在椅子裡晃動着,臉幾乎埋到皮椅中,臀部突在椅子外面。

    哈麗葉的臉部抽動着,要哭。

    她突然大笑起來,抖着聲音刻毒地說: “其實你用不着不分青紅皂白冤枉我。

    ” “你怎麼知道是冤枉?”他突然坐起身,愁眉苦臉地垂下頭。

     “你說話的口氣呗。

    ”她苦笑着。

     索默斯沉默着,一直沉默到底。

    袋鼠這樣有鬥勁兒,他為此心存感激。

     男主人用汽車把他們送回家中,誰都無話可說。

    關上托裡斯汀的門,兩人單獨相處後,哈麗葉才說: “嗯,他是對的,我絕對信他。

    他要與你一起做什麼我都不在乎。

    ” “可我在乎。

    ”索默斯說。

     第二天他們就去了馬倫賓比。

    到後,他們分别給袋鼠去了一封信。

     哈麗葉的信是這樣開始的:“親愛的袋鼠皇帝,我必須說謝謝您的午餐和送我的紫羅蘭,那藍花兒仍然在‘咕咕宅’盛開着。

    我覺得你很可怕,但也很不錯。

    因此,我希望您别記住我壞的一面。

    我想告訴你,我十分同情你,如果我在哪方面對您有用,我将為此高興。

    從聽到你講話,我就被螞蟻吓怕了,但我明白你說的火是什麼意思。

    洛瓦特去看望您時,會轉贈我的财産。

    而我自己則要變成一支消防隊了,因為我相信,你會到處放火,在桌下,在衣櫥中,我這個看家婆就得沖上去滅火。

    身為家庭婦女,任何地方着火都會讓我感到不安全,除非那火燒在壁爐中和火爐中。

    但我想讓你知道,你得到了我的同情,還擁有了我的洛瓦特的同情。

    ”她自己的簽名是哈麗葉-索默斯。

    簽這個夫姓時,她甚至心跳加快了。

     不久她收到了回信: “親愛的索默斯夫人:能獲得您的同情,我深感榮幸,心存感激。

    我在您的簽名下貼了一張一鎊六便土的政府郵票,以使它成為一份法律文件;還進一步僞造了兩個證人的簽名,證明您把淚瓦特贈給了我。

    這樣,你在新南威爾士州就找不到一家法院幫你再得到洛瓦特了。

    對不起,我這樣利用您很不光彩。

    但我們幹律師的,從不知躊躇。

     “如果我能在悉尼再一次——就定在下周二吧——有幸款待一位美麗而出衆的女人,聽她指着我的鼻子說我是個猶太人,我的名字不該叫本傑明而該叫亞伯拉罕,我會感到萬分高興。

    一定再光臨,再把我稱作亞伯拉罕的胸膛,并且千萬帶您丈夫同來。

    ” “這個袋鼠是個好鬥的野獸,我肯定。

    ”索默斯說着看看哈麗葉笑了。

    他并不因為另一個人挖苦了她而感到不快。

     “我覺得他十分蠢。

    ”她隻說了一句。

     這些日子以來,索默斯也很感憤懑。

    什麼熱愛人類,什麼心存愛之火,全是廢話。

    他感到十分冷漠。

    他喜歡這大海,晶瑩淡綠的海水湧起,泛起冷冷的泡沫。

    火一樣燃燒的冰冷的海,火一樣的魚。

    他走出去,下到低矮的平緩石頭上,看那緩緩的海浪沖刷着石岸,看那一孔孔深深的石洞穴中清亮亮的水、淺顔色的貝殼和猩紅的小海葵。

    石闆上面讓海水沖刷得坑坑窪窪,奇形怪狀,又像海一樣粗犷。

    他站在海邊看着浪頭,那海浪恐怖地向他滾來。

    他站的地方遠離海岸,他眼看着塘鵝渾身閃着白光,像白色的雲雀呼啦啦落在浪尖上,這時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那就是渴望自己像海生物一樣冷漠、一樣暴烈。

    讓一個人全然冰冷下去,讓這可憐的熱乎乎的肉體一點不剩地變冷,去獲得一條魚那樣冰冷的力量。

    以一個海生物冰冷的激情去湧動!現在他能夠理解那海豹女的歌吟了,她一邊低吟一邊回到大海中去,把她那有着熱血肉體的丈夫和孩子甩在岸上。

    再也沒有教人發膩的溫暖了。

    再也沒有人類這可怕的窒息的熱量了。

    去做一條疾遊的魚兒,在比陸地更廣闊的大海中暢遊,渾身充滿着冰冷的生命,暢遊在水下的薄暮中,不教任何同情心來糾纏我們。

     他現在有的就是這樣的感受。

    人類?哈,他把臉從陸地下轉開,面向大海中央。

    海的喧嚣和沉默恰像一條魚。

    這冰冷而可愛的岑寂,沒有咆哮與喧嚣。

    他感到口中的舌頭十分沉重,似乎它早已遠離了任何言語。

     他毫不在乎袋鼠的所言所感,不在乎任何人的所言所感,包括他自己。

    他沒有感覺,言辭也已離他而去。

    他隻想變得冰冷,像一條魚兒那樣孤獨,心中毫無感情,隻有某種冰冷的狂喜和魚的兇猛。

    “一丘之貉!”好吧,誰規定了人的界限?人也可以是一個魚一樣冷酷的狂暴魔鬼,充滿了冷酷的怒氣,一心想逃離令人發膩的人類生活,不是逃向死亡,而是要獲得魚兒那自足冰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