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托裡斯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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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村舍已掩映在桃李花叢中。

    他感到,隻要留在英格蘭,他可以舍棄世上的一切。

    是五月了,五月底了,藍鈴花兒該開了,籬笆上已爬滿了青枝綠葉。

    西西裡橄榄技下的麥地裡,麥苗已經老高了吧。

    倫敦橋下,恐怕已是遊船如織。

    在巴伐利亞,龍膽遍野,金蓮花盛開,可阿爾卑斯山卻還是冰雪的世界。

    哦,天啊,歐洲,可愛、可愛的歐洲,那個他恨之入骨、激烈詛咒過的歐洲,他曾斷言文垂死。

    陳腐。

    完了。

    可犯傻的卻是他。

    他發起脾氣來就罵歐洲垂死。

    當然他認為自己并不垂死,而是生機勃勃,像美國人說的那樣。

    行了,如果有誰想自己出醜,就讓他如此這般地出醜吧。

     索默斯就這樣郁郁不樂地遊蕩在悉尼的街上,強迫自己承認這可與伯明翰媲美的漂亮大街,這兒的公園和植物園美麗而整潔,那雙層棕色渡輪穿梭往返于環形碼頭的悉尼港是非凡的去處。

    可是,天啊,他幹嘛要想這麼多!在馬丁廣場他渴望去西敏寺,在蘇塞克斯街,他又幾乎為考文特花園和聖馬丁巷垂淚,而在這環形碼頭他又渴望回到倫敦橋上。

    悉尼這地方,像倫敦,而它不是倫敦,沒有倫敦那美麗的舊式光環。

    這座南半球的倫敦城是在五分鐘内建成的,企圖替代真的倫敦呢。

    隻是替代物而已,就像用人造黃油代替真黃油一樣。

    就這樣,他渴望着倫敦,心情更苦,緩緩地走回自家的小平房。

     說來也怪,他既然這樣恨這座城,幹嘛還要呆在此地?卻原來這是因為,他覺得,要想真正了解一個國家,他就得在它的主要城市中住上一陣子。

    所以,他把自己判了至少三個月的徒刑,就在這兒服刑。

    他安慰自己說,這三個月期滿,他就要坐上汽船越過太平洋回家,回歐洲去。

    他感到自己身上那根長長的臍帶仍拴在歐洲一頭,他想回去,回家去。

    但這三個月還是要呆下去的,權當是對自己發誓棄别歐洲的懲罰吧。

    三個月内要習慣這個南十字星座下的國家。

    十字,一點不錯!這是一種新的十字架。

    走下十字架後就要回家了! 他唯一感到開心的時候是他寬慰自己的時候:八月份就可以卷鋪蓋打道回府了。

    這讓他平靜了許多。

     現在他算懂了,為什麼古羅馬人甯可死也不願被流放。

    他現在能夠同情流落到多端河上的奧維德了,奧維德一心想回羅馬,居然對他流浪于斯的國度全然視而不見,毫不理睬那些野蠻人。

    同樣,索默斯對澳大利亞也有視而不見的感覺,毫不理會那些粗鄙的澳洲人。

    在他眼中他們是些野蠻人。

    最笨的那不勒斯混子也比這些英裔澳洲人讓他感到親近。

    澳洲人對别人表現出那種咄咄逼人的熟悉樣子來,教他不敢領教,他隻能敬而遠之,心有恐懼。

     當然,他必須承認,就他目及,澳洲人把自己的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條。

    事事順當,沒有麻煩。

    真令人驚訝,竟然沒什麼麻煩——總體來說是這樣的。

    似乎沒誰找麻煩,似乎也沒有警察,沒有權威,一切都自然而然地運轉,松散而閑适。

    沒有壓抑,沒有真正的權威——沒有高人一等的階層,甚至沒見幾個老闆。

    一切看上去都像一條滔滔的江河輕松自如地滾滾向前。

     關鍵就在于此。

    像一條滔滔的生命之水,全然由滴水彙成,生活處處如此這般。

    可歐洲卻是建立在貴族原則之上的。

    如果抹去階級差别,消解高低貴賤之分,歐洲就會陷入無政府狀态。

    在歐洲,隻有虛無主義者才立志消解階級差别。

     可在澳大利亞,索默斯覺得,這種差别早就消逝了,根本沒有階級差别。

    有的隻是金錢和“精明”的區别,但沒誰覺得比别人優秀或高明,隻有富裕。

    要知道,自覺比同胞優秀與僅僅是闊點兒的感覺還是有區别的。

     索默斯無論血緣還是教養上,都是個英國人。

    他感到他算得上是對社會“負責”的那種人,盡管他沒有這類祖先,可社會上卻有大量毫無責任感的人。

    在古老的、文明的和道德化的英格蘭,這兩類人的區别是很鮮明的。

    它是劃分類别的标準。

    這成了種姓的區别,出身的區别。

    這是無産者和統治者之間的區别。

     而在澳大利亞,沒有誰打算去統治,沒有誰實行統治,因此這種區别就自然消匿了。

    無産者任命人去執法,但不是去統治。

    這些個部長之流并不比家庭女傭更有責任心。

    無産階級時時處處在負着責,他們才是權威的源泉,代表的是人民的意志,而部長們僅僅是工具而已。

     索默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溶化在了真正的民主之中——盡管财富上并不平等。

    這地方有一種絕對的本能,那就是民主,土生土長的民主。

    平民大衆是他們自己的主宰,毫無疑問。

    因此他們處之泰然,沒必要大驚小怪争個是非曲直。

    這在澳大利亞是一種共識:平民大衆是自己的主人。

     而這正是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所無法容忍的。

    你即使是最講自由的自由黨人,你還是能認清有責任感的階級與無責任感的階級之間的區别。

    你還是得承認“統治”的必要。

    在英國,你要麼承認自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要麼就得認可“統治”的必要。

    在這個問題上英國的勞動階級和上層階級的看法是一樣的。

    任何一個誠信自己是對社會負責的勞動者都會感到以某種形式行使權威是他的義務。

    而無責任感的勞動者則感到自己頭頂上壓着一個主子,極想沖他好好發一通地牢騷以解心頭之快。

    歐洲是建立在權威本能上的,即“你必須如何”。

    唯一的替代選擇就是無政府。

     索默斯是個道地的英國人,既懷有英國人對無政府主義的仇視,又有美國人渴求權威的本能。

    所以他感到在澳大利亞很有點格格不入。

    在澳洲,權威這個字眼兒已經死了。

    在這兒,沒人發布命令,若有命令發布,也沒人拿它當成命令。

    一個位于上的人盡可以向另一個位子上的人進谏,後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決斷決定接受不接受。

    澳洲尚未處于無政府狀态。

    英國至少還有名義上的權威。

    那就趕走權威試試看,會怎麼樣!憲法上若隻有些名義上的東西,那可太醜陋了。

     那麼,在澳大利亞和無政府之間隻有一個名義嗎——英格蘭,不列颠,帝國,總督或總督之類的人?隻是舊君主統治的影子,單單是個名義嗎?難道隻是一個空洞的“權威”字眼兒從七千英裡外傳過來就可以使澳洲防止無政府狀态嗎?澳大利亞——權威——無政府,一串以A打頭的字眼兒一遍遍重複而已。

     理查德-洛瓦特思緒萬千地漫步城中。

    他并不是對它十分了解,沒人對它十分了解。

    而那些自以為對此全然了解的人則幾乎總是出錯兒。

    一個人要與什麼作對,首先要做到“知彼”方可,否則就隻能被淘汰出局。

     可這回是理查德錯了。

    隻要你脾氣好,又天生寬容——澳大利亞人似乎是十分好脾氣又十分寬容的——你盡可以“無規無矩”地生活上很久。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事情全然在自行其是。

     這是不是像一架轉動着的機器,漸漸地要減速停轉? 唉,問題成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