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内科外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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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二把鼻涕的。

    ”石太太垂着眼淚,看了奚太太,就歎了兩口氣,又搖了兩搖頭。

    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手撫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麼事?挨了罵嗎?”小青就把舊蚊帳子擦着眼睛,把眼淚抹幹了。

    然後闆着臉子道:“挨罵?那人家怎麼消恨,我是挨了打了。

    奚太太,你也是講婦女運動的人。

    對于販賣人口,把良家婦女當牛使的事,你能贊成嗎?我在他石家當牛馬當夠了,我不幹了。

    ”奚太太聽她的口氣,顯然是不對,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氣頭上不要不顧一切,這樣亂說話。

    你母親并沒有把你當外人,幾乎是全家的鑰匙全交給你了。

    你和她的親生兒女,同樣是吃飯,同樣地穿衣服,有什麼不好?”小青鼻子裡哼了一聲,然後在滿面淚痕之下,發出一種慘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裡曉得,這是人家一種手段。

    你當然明白,現在雇個老媽子,一個月要多少工錢?而且人家高興就幹,不高興就不幹,當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氣。

    若是用個、丫頭呢,工錢不用花,而且可以随便指揮,像我這種人,六親無靠,東西也不會走私。

    我十幾歲的人,洗衣做飯跑路,縫鞋補襪,什麼事不幹?主人家沒起來,我先起來;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這麼個、丫頭,多合算。

    不叫我、丫頭,那并不是對我客氣,那是怕社會上不容,說是教授家裡還買、丫頭呢。

    ” 奚太太雖是滿腔怒氣,可是經李南泉這樣一拉她的手,她就感到周身一種輕松。

    随了他這一拉,身子向後退了兩步。

    回轉頭向他笑道:“你又幹涉我的事。

    ”李南泉道:“并非我幹涉你的事,我們讀書的人,犯得上和她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嗎?而且你也有事,你應當定定神,去解決自己的事,何必又為了這些事,擾亂了自己的心情。

    你昨晚上半夜裡就醒了,這時候也該去休息休息。

    我送你回家去罷。

    ”她對于李南泉先前勸的那些話,并不怎樣的入耳。

    及至聽到這後一句,這就在臉上放出了笑容。

    望了他道:“你送我回家去,還有什麼話和我說嗎?”李南泉道:“有點小問題。

    ”她聽這話時,态度是很從容的。

    臉上雖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什麼不愉快之色,問道:“有點小問題,有什麼小問題?”李南泉道:“到了府上再說。

    ”她聽到很是高興,開步就走,而且向他點了兩點頭,連說“來來”。

    李南泉心裡雖在笑她是百分之百的神經病,可是說了送她回家的,還是跟着她後面走去。

    奚太太還怕他的話是不負責任的。

    每走兩步,就回頭看看。

    她先到家,就在屋檐下站住,等着他。

    他到了面前,她問道:“你到哪間屋子裡坐?”李南泉道:“那倒無須那樣鄭重,當了什麼事開談判。

    兩分鐘這問題就解決了。

    我是說,我們這兩幢草屋子。

    中間隔的那塊空地,野草是長得太深了。

    我的意思,把那些草割了。

    一來是免得裡面藏着蚊子,二來是下雨天彼此來往方便些,免得在草裡走,粘一身水,你同意這個建議嗎?”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話奚落我。

    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過好漢去的。

    不過我處處和你表示着共鳴,這一點是可取的。

    例如你天不亮起來看書,我也是天不亮就起來了,你說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贊成。

    你站在這裡吟詩,我也陪着你吟詩。

    隻是這點共同的行動,那就是很可取的。

    至于我吟的詩文不對題,那有什麼關系?這時候也不是考試國文的時候。

    ”李南泉笑道:“好,謝謝你的盛意。

    奚太太,我有點要求……”奚太太聽到要求兩個字,先“嘶嘶”地一笑。

    雖然是在星光下,還可以看到她的身體,是猛可地顫動了一下。

    但她好像連續發生了幾個感想。

    而後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發生的感想。

    她跑了兩步,跑到李南泉面前來,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鄰居都醒了,你可别随便開玩笑。

    我對于朋友開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過讓第三者聽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

    你說罷,你要求什麼?”李南泉本來站着離她四五尺遠,她突然撲向前來,實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這事出于意料。

    當她連篇說着的時候,自己趕快将身子向後縮了兩步,笑道:“你不要過分的神經緊張。

    玩笑終究是玩笑而已。

    正是你說的那話,鄰居聽到怪不方便的。

    這樣夜半無人的時候,我們嘀嘀咕咕在這裡說些什麼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話明日上午談。

    ”他口裡說着,人是緩緩向後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

    這是走廊出去的台階所在,他猛可一轉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看這情形,那的确是真的,便躊躇皺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難捉摸的。

    不過像石先生這種人,除了讀過幾十年書而外,而且還是喝過太平洋的墨水的,難道他也那樣看不透徹?你是怎樣看出來的?”石太太道:“唁!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

    這幾個月以來,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對。

    他們言語之間,非常的随便,我那不要臉的東西,以前見了那賤貨,總是闆着面孔,端了那主人和長輩的牌子,我就覺得他有些過分;他态度變得和緩了,我以為他是看到女孩子長大了,不能不客氣些。

    可是他們越來越不對。

    就以躲警報而論,他們都不躲洞子。

    我還是好意,說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萬不要在家裡守着,飛機來了一定要疏散出去。

    這一來就中了他們的計了。

    借着這個緣故,這一對不要臉的東西整日遊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報兩小時以後,他們才慢慢回來。

    我每次不在家,他兩人就打着、笑着、鬧着,慢慢地,連在小孩子當面,也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麼顧忌了。

    小孩子給我說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

    今天我故意起個早,說是到菜市買豬肉。

    其實我在家裡已經布好了線索,我隻在山下等着消息。

    果然,小孩子報告我,我一離開家,這老不要臉的,就跑到這小不要臉的屋子裡去了。

    我回來的時候悄悄走着,不讓他們知道。

    我到他屋子門口聽,還聽到裡面叽叽喁喁在笑着說話。

    我實在氣得發抖,推開門就向裡面一沖,唁!我這話就不願往下說了。

    ” 奚太太看了這個情形,心裡頗為不快,一個姑娘家,為什麼要這樣的長枕頭睡覺幹什麼?正自這樣注意着呢,在那枕頭旁邊,發現了一支煙鬥。

    小姑娘不會抽煙,更不會抽煙鬥,這東西放在枕頭邊,不是石正山的,是誰的?不知是何緣故,她看到了心裡一陣難過,而兩隻腳也有些發軟,她好像心裡頭有些發酸。

    自己警告了自己一聲;這有什麼意思呢?這樣想着,她也就扭轉身走了。

    她本來想着,自己和石太太這樣好的交情,一定要顧全她的名聲,她家裡這件事,一定給她嚴守秘密。

    可是她将走到家的時候,看到了李南泉在小路上散步,她首先就笑道:“李先生,你覺得石太太家裡這場風波,發生得太為奇怪吧?”李南泉笑着點了兩點頭道:“有那麼一點。

    ”奚太太走近一步,想向他把這事說明,可是忽然有點感想,又退後了半步,擡起兩隻手,将肩上的亂發,抄着向後腦勺子上理去。

    然後又将手摸自己的臉。

    她覺出早晨大概沒洗臉,更沒有抹雪花膏,于是将手摸了臉,又将中指頭細細的畫着眉毛。

    把眉毛尖讓它長長的。

    她不知是何緣故,在臉上摸過之後,又把手在鼻子尖上嗅了幾下。

    她還覺這嗅覺不夠敏銳,這時鼻子聳上幾聳,吸了三四下氣。

    這倒是把鼻孔搞靈通了,手上還是有點香氣。

    大概昨天她臉上擦的胭脂粉還沒有完全洗掉。

    所以手摸着臉,那些胭脂粉都在手上粘着。

    李南泉對于她這些做作,倒有些莫明其妙。

    未說話之先,這些姿勢是幹什麼的呢? 奚太太對于他這樣走去,似乎感到一種怅惘。

    可是她也并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

    她緩緩在後面跟着來,故意裝出很寬厚的笑聲,吓吓地道:“李先生,你怎麼不帶上房門就走了?仔細人家偷了你的東西去。

    ”李南泉道:“奚太太出來,又帶上了房門嗎?”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訴你一句要緊的話,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題目,甚至可以編劇本。

    ”說着,她又開快步子走了過來。

    這屋檐外的台階,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闆橋。

    她一口氣跑了來,就奔上了木闆橋。

    腳步踏在木橋上,隻是咚咚地響。

    而且橋闆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釘在橋柱上的。

    發起響來,全體活動。

    “咯吱”之聲和“咚咚”相和。

    李先生平常沒有這樣感覺,也許是因為夜靜的關系,這聲音非常之刺耳。

    他将身子偏了一下,躲過奚太太去。

    恰是她走到身邊,踏上了一塊活橋闆。

    闆子向橋下陷着,她失了腳,人向後一栽。

    這木橋下面,雖沒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幹河床上不少的亂石頭,栽了下去,必是好幾處重傷。

    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抓住,口裡還說着“當心”。

    奚太太趕快緩了步在橋闆上站着,人還是向前栽,極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将手拍着胸道:“這一驚非小。

    ”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卻沒有釋放。

    李南泉縮着手道:“什麼要緊的事,你這樣忙着追了來說?”她笑道:“我告訴你,我也焦土抗戰,為了對付丈夫,我這房子不要了。

    ”李南泉道:“呵!你要放火?這玩不得,那是要帶累鄰居的。

    ” 奚太太在電影上,很看了幾個明星的小動作。

    她将一個食指含在嘴唇裡,然後低垂了眼皮子,站着作個沉思的樣子。

    但她那張棗核臉,又是兩隻垂角眼睛,在瘦削的臉上,不帶一些肉,很少透出美的意味。

    不過她在那抿着嘴唇之下,把那口馬牙齒給遮掩上了,這倒是藏拙之一道。

    她自己覺得這個動作是極好的,約莫是想了兩三分鐘,作個小孩子很天真的樣子,将身子連連地跳了幾下。

    不過她下面拖的是兩隻拖鞋,很不便于跳。

    所以身子跳得并不怎樣的高。

    她伸了那個食指,向李南泉點着頭道:“我明白了,你說的内科外科,那是很有意思的。

    原來石家的事,你也很清楚了。

    人家内科的病,我不去管它。

    你說這外科的病應當怎樣去醫治?”李南泉見她跳了幾下,逼近了兩尺,已經走到面前,便向後退着,點了頭笑道:“你找醫生,也不要逼得太兇呀。

    外科的治法,那是很簡單的,哪裡有毒,就把那裡割了。

    ”奚太太道:“割了它?怎麼割法呢?”李南泉笑道:“我究竟不是醫生啦,我隻知道當割,我卻不知道要怎樣割。

    我想,你明白了這個緣故,你也就會的。

    ”奚太太覺得剛才那個小動作,表演得很好,她又将兩手十指互相交叉起來,放着在胸脯下面,頭微低了,緊抿了嘴唇。

    尤其是她那雙眼睛,她有意多作幾個表情,不住地将眼睛皮撩上垂下,轉了眼珠子。

    很像是耍傀儡戲裡的王大娘,急溜着她那雙抓住觀衆的寶貝。

     奚太太聽到他是交代這樣一句不要緊的話,把臉闆着,一甩手道:“開什麼玩笑?”隻交代這五個字,也就轉身進屋子去了。

    而且是轉身得很快。

    李南泉在晚上兩點多鐘起,就被這幾位太太攪惑得未能睡覺。

    她現在生氣了,倒是擺脫開了她,這就帶着幾分幹笑,自回家去安歇。

    熬了大半夜的人,眼皮早已黏澀得不能睜開。

    回家摸到床沿,倒下去就睡着。

    他醒過來時,在屋後壁窗子上,已射進四五寸陽光,照在桌子上,那就是說太陽已經偏西了。

    在床上打了兩個翻身,有點響聲,太太便進來了,臉上放下那好幾日不曾有的笑容,用着極和緩的聲音道:“我讓小孩子都到間壁去玩了,沒有讓他們吵你。

    你是就起來呢,還是再睡一會?”李南泉坐起來道:“這是哪裡說起,半夜裡不得安眠,青天白日,倒是睡了個不知足。

    雖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工作,無論做什麼事,也比睡覺強吧?”李太太道:“那也是偶然的,一回事罷了。

    隻當是休息了半天罷。

    你要不要換小衣?”她口裡這樣說着,放下手上的活計,就去木箱子裡,拿了一套小衣放在床沿上。

    那活計是李先生的舊線襪子,正縫着底。

    李南泉是甯可打赤腳,而不願意穿補底襪子的。

    李太太也是一月難遇三天做活計,而尤其是不願補襪底。

    這表現有點反常,李先生也不作聲,自換小衣。

    李太太拿活計到外面屋子去了,卻又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道:“我告訴你一段很有趣味的新聞。

    石家的小青出了問題。

    ”李先生系着上身的汗衫衣襟,卻沒有作個答複。

     奚太太一聽這情形,簡直是人贓俱獲的事實。

    石太太是好朋友,比自己還好面子。

    這時可不能去問着她讓她難堪,這就向她低聲道:“為了顧全石先生的面子,你且不必多說了。

    這事也并沒有什麼難解決的。

    找了一個适當的人,把她嫁出去,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小青絕不能說她不嫁,石先生也不至于說不讓她嫁。

    權在你手上,你這樣苦惱作什麼?”石太太聽了她這些話,倒也言之有理,點了點頭道:“我當然這樣辦。

    不過誰遇到這種事,也是氣不過的吧。

    ”奚太太道:“那麼,你到我家去坐坐。

    我原是打算約你進城去玩兩天的。

    現在當然作為罷論。

    看你這個問題發生,更讓我心裡冷了半截,男人都是這樣靠不住的。

    ”石太太垂着頭,歎了兩口無聲的氣。

    這奚太太把問題牽涉到自己身上了,她就無心再管别人的事,說了聲“回頭再談罷”,就悄悄離開這屋子了。

    當她走過小青窗戶外的時候,向裡面張望了一下,見小青橫躺在床上,緊緊閉了眼睛,一叢頭發,亂披了臉上和頭上,将頭偎在被子裡。

    她索性站定了,手扶了窗戶台,向裡面看着。

    見她身穿了一件半新的印玫瑰花夏布晨衫,下擺裡露出兩條肥白的腿子,赤着雪白的雙腳,放在床沿上,而床下卻放的是石先生常用的一雙拖鞋。

    奚太太憑着她的經驗,再看看那小方竹闆床,放枕頭的所在。

    抗戰期間,疏散區的人士,枕頭都是将就着。

    而她那床頭,是用一條舊棉被子,卷了個很長的卷兒,上面蒙着白布。

     他說不哕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聲“再談罷”,也就沒有遠送。

    對于袁四維這個作風,實在是感到有些頭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隻有拿了一本書坐到桌旁看着。

    心裡料想着,在這最短期間,他是不會來麻煩的。

    可是這個猜想,又不怎麼符合。

    窗子外面,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伯伯”。

    看時,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

    她小手提了點東西,搖搖晃晃地向這裡走來。

    她徑直走到屋子裡,将手上提着的東西舉了起來。

    乃是半條幹鹹魚和一個小報紙包兒。

    那魚約莫有七寸長,三寸寬。

    魚頭倒是完整無缺。

    在魚腮以後,這魚就削去了半邊。

    尤其是那魚尾巴已不存在,這魚的半邊幹身子,鹽霜像加了一層白粉,還有些蟲絲,圓秃秃的,極不好看。

    那個報紙包,約莫有四寸見方,不知道裡面包的是什麼東西。

    那紙包并不大,而外面綁紮的繩子,卻是小拇指粗細的草繩。

    這顯然是極不相稱。

    可是送禮人對于這些物品,似乎還是十分重視。

    那包紮着紙包的草繩,束得很緊,而且還長出了有一尺多的繩子頭。

    李南泉雖是十分明白這點意思,可是還不能直率地先說破,隻是笑着向她點頭。

    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親說,送你一包茶葉泡茶喝。

    這是我們家鄉帶來了。

    ”李南泉望了那半條七寸長的幹魚,笑道:“這也是送我的?”這小姑娘有十三四歲了,她也覺得這不大像樣子,臉上先紅着,然後笑道:“人家送我們的時候,就是這樣半條。

    我爸爸說……”她已經完成了家中教給她的那些話了,将兩樣東西,扔在桌上,扭轉身就向屋子外面跑走了。

     他正在這裡為難呢,卻聽到石太太操着很尖銳的聲音,跑了出來,她道:“石正山,你往哪裡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煙熏你下來!你這樣無恥的東西,為天地所不容。

    你到哪裡去,也不為社會所齒。

    你想想,你幹的都是些什麼好事?”她說着話,像餓鷹抓食似的,直撲到石正山面前去。

    石正山見她來勢甚兇,将身子閃了一閃。

    輕輕喝道:“你打算怎麼樣?要打人嗎?”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殺你!”她說着話時,真的撲到他身邊來了。

    石正山扭轉身軀,扯腿就跑,口裡還罵着:“好潑辣的東西,我到法院裡去告你?”他究竟是個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轉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

    石太太也是口裡責罵不停,從後面趕了去。

    他們到底是君子之争,那聲音并不怎麼大。

    李南泉看到他們走遠,這才站起身來。

    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裡去看看,看看她們這賭局是怎樣的偉大。

    有了這幕喜劇擺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賭局了。

    于是站起身來,順了大路,緩緩向前走。

    将近村口,天色已經有些昏昏的亮,見石太太孤單單的,獨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黃桷樹下。

    那樹在太陽裡面,陰影特别濃厚,就是沒有太陽的時候,根據人的心理作用,也覺得這樹蔭下特别陰涼。

    這樣的天亮時間,隔夜的露氣很重。

    隻見那樹葉子綠得發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就像下了一場小雨。

    石太太默然無聲地站在樹蔭下面,第一個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涼,因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隻光膀子都環抱在懷裡呢。

     他臉上帶了七八分的酒意,面皮紅紅的,手上拿了一支長煙袋,呆呆地聽袁四維先生說話。

    那瓦匠姓汪,是個五十以上的老頭子,黃臉上,留着幾根老鼠胡子。

    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兩隻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面。

    那褂子的下擺,遮着肚臍,還破了幾個大眼。

    雖是這樣的熱天,他腰上還裹着白布條子,上面挂着短旱煙袋,煙荷包,還有一條毛巾。

    他對于這條毛巾,特别感到光榮,這是犒勞抗屬的禮品。

    因為他三個兒子,倒有兩個出去當兵,大門口還有一塊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寫着“為國盡忠”四個字。

    他覺得這實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說話的一個憑證。

    不過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處走的。

    所以他想起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就是把這塊毛巾塞在腰帶上,當了榮譽勳章。

    這時袁四維對着他教訓了一頓,汪瓦匠有點不服氣。

    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還多呢。

    不過袁先生再三提到縣長,又說縣長親自送他出大門,還和他握手,這是和縣長最親密的表示。

    而且他又明說了,以後抽壯丁攤款的事,他可以和縣長去說話。

    縣長的滋味,那是領教良多的,将來真有許多找縣長的事,那還是以不得罪他為宜。

    于是在腰帶上把那支短短的旱煙袋取了下來,放在嘴角裡,叭吸了幾下,仰起他的黃蠟面孔,向袁先生瞪了兩隻圓眼睛。

    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個抗屬,真到官場上去,那是有三分面子的,就扭轉身子作個要走的樣子,将長旱煙袋,敲了他一下腿。

    淡淡地道:“老闆,你去和他說嘛,讓他先付幾成款子嘛。

    沒得錢,說啥子空話?蓋七層樓我也會搞個計劃出來。

    ” 汪瓦匠很相信李木匠,因為他是個甲長,許多事情,他都能和鄉下人出主意。

    雖然有這句話:“保甲長到門,不是要錢就是要人。

    ”可是鄉下人找保甲長要辦法,而保甲長拿出來的主意,有些是很靈驗的。

    現在經李木匠這樣一指示,他就有了膽子了,因道:“完長,你是作官的人嘛,啥事你不曉得?我們不吃滿肚子,朗個作活路?”袁四維當過貧民救濟院的完長,當時,他家裡人就稱“完長”。

    于今雖是辭官多年了,他家裡人對外,還是稱他“完長”。

    鄉下人并不知道貧民救濟院和行政院、監察院有什麼分别,也就叫他“完長”。

    既是完長,當然是官,所以汪瓦匠的說法是這樣。

    袁四維聽到他說要錢,把臉沉下來道:“你們這些人,雖然不能打聽打聽我過去的曆史,可是我平常的行為,你總也有眼睛看到,袁完長住在你們貴地方,是買東西和你講過一回官價呢,還是雇你們一次人工,沒有給錢呢?現在不是剛剛談計劃嗎?你以為這是到醫院裡去診病,先要花錢挂号?我當然不會讓你們餓了肚子上工。

    也不一定我就找你和李老闆蓋這房子,為什麼今天就和我要錢?”汪瓦匠道:“朗個要不得錢?這就是定錢嘛!你叫我們應你的活路,我要去找人。

    我不給人錢,到了時候,别個不來,我和李老闆四隻手就蓋起房子來?”說着,他把旱煙袋塞到嘴裡,又叭吸着那不冒火的冷煙袋,把他那張黃綠臉向下沉着,半扭着身子,緩緩地移了腳步,自言自語道:“沒得錢,這樣大太陽把我們叫來擺龍門陣,扮啥子燈!” 袁四維聽了他那些話,又看到他那不馴服的樣子,把頸脖子都漲紅了。

    橫伸出一隻手臂,将五個手指亂彈着,亂彈得像打蓮花落一樣。

    他張開口,抖顫了嘴皮道:“你混賬!你說什麼話?你看,你一個當瓦匠的人,就這樣目中無人,那還了得?那還了得!”汪瓦匠已是遠走了幾丈路了,他膽子更顯着大,這就站住了腳,回轉頭來道:“作瓦匠朗個的?不是人嗦?”說着,他抽出口裡的旱煙袋嘴子,叭吸一聲,向地面上吐了一口水。

    袁四維看了這情形,實在感到很大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