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内科外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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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害怕,現在她這副形象,站在自己面前,教人卻是相當的窘,尤其是自己的太太,還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這裡望着。

    若是和她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彼此是很熟的鄰居,盡日給人家釘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給她好幾個釘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決裂不可。

    他猶疑了一會子,便帶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剛剛睡午覺起來,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麼話告訴我,我沒有去辦?”奚太太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說到這裡,把聲音低了一低,她還是把扇子邊沿掩了嘴唇,笑道:“那位袁先生将兩個指頭捏了竹筆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

    你為什麼當了人家的面譏笑人家?”李南泉笑道:“我并沒有譏笑他。

    我不過敬佩他為人,誇贊他幾句。

    你看看我這事作得不大好嗎?”奚太太道:“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說着,她收起了折扇,将扇子頭放在嘴唇邊,低着頭想了一想,然後把扇子頭連連在臉腮上敲着,沉吟着道:“我有句什麼話要說呢?你看我腦筋混亂得很,我忘記是什麼事了。

    ”說着,将扇子頭輕輕地敲了額角,這樣的做作,總有四五分鐘,她始終沒有把這件事記了起來。

    然後身子扭了兩扭,笑道:“我想起來了,我打算馬上就進城去,你可不可以給我寫幾封介紹信?”李南泉道:“你這話說得太空洞,你要我給你介紹些什麼人呢?”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麼人,你就給我介紹什麼人!” 李南泉對于這位奚太太冒夜來訪,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

    現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務,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這就讓人不好往下說。

    于是站起來伸着頭向門外看看,笑道:“糊裡糊塗,天色也就大亮了。

    把小孩子叫起來看大門。

    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運動了。

    ”奚太太對這個提議,似乎感到很興奮,這就扶了茶幾,突然站起來道:“好極了。

    我們在南京的時候,常常挑一個早晨起來,到清涼山一帶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麼好了!回來吃燒餅喝豆漿,就得增加許多食量。

    自到了重慶以來,我們根本就沒有住在山林裡面,就沒有作早起運動的打算。

    其實那是……”李南泉料着她這下面是一篇很長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門口向外張望着的,索性舉步跨出大門,走到屋檐外,昂了頭對天空看着,笑道:“疏雨滴梧欄,疏星耀河漢。

    ”說着,兩手背在身後,在走廊上來往地走。

    口裡還是細語沉吟着。

    奚太太跟着也就走了出來。

    她靠着門框站了,将一隻腳尖提起,在地面上顫動着。

    她不免學習了李先生的态度,口裡也就吟吟地哼着詩句。

    李南泉對于她的聲音,原來是不怎麼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麼哼着,這就不能不注意了。

    走近了她身邊,仔細地向下聽了兩分鐘,卻聽出了三句,乃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随柳過前川”,他還打算聽她第三句時,但是第三句沒有,還是那話,“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随柳過前川。

    ”便忍不住笑道:“好詩好詩,吟得恰到好處。

    這不就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嗎?” 李南泉在言語上這樣引逗了人家生氣,心裡可就在轉着念頭,保存些詩人敦厚之旨,還是少向下逼吧,這就點了頭笑道:“我樂于給她介紹一位朋友。

    不過你是談婦女運動的。

    你當然不反對小青小姐婚姻自由。

    ”石太太微微笑着,鼻子裡哼了一聲,但那哼聲隻有她自己聽到。

    他也覺得這樣談下去,隻有自己受窘的,扭轉身,緩緩向家裡走去。

    李南泉看她走過幾十步路,卻改了個姿态,突然發了跑步,向家裡奔了去。

    不到五分鐘,她家的号哭聲就随之而起。

    有幾位起早的鄰居,被這聲音所驚動,紛紛向石家走去。

    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時,奚太太也由路那邊跑了來。

    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舊惡,笑嘻嘻地道:“你剛散步回來?石家有什麼事?她娘倆都在哭着。

    ”李南泉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

    誰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聽打聽。

    石太太常作你的參謀,不妨你也去給她們參謀一下。

    ”奚太太笑道:“她家沒事,用不着我參謀。

    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這類人物。

    ”李南泉隻是微笑着,并不說什麼。

    奚太太雖是這樣說着,可是聽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聲,卻是相當慘厲。

    這情形當然不同平常,而況又是天剛亮的時候。

    她趕快走到石家,見石太太在小青屋裡竹椅上坐着,手裡拿了條洗臉冷手巾,不斷在嗚咽。

    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頭,兩手抓住垂下來的舊蚊帳,眼淚像抛沙似的向下滾,把蚊帳濕了一大片。

    而且娘兒兩個誰不瞧誰,像是沖突過的樣子。

     李南泉聽到這裡,對于這屋子裡整個的情形,已十分明了,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邊,慢慢蹲下去。

    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對屋子裡的人語聲,有青草池塘獨聽蛙之勢。

    自然聽得很清楚,他正想着,随了石太太兩個“滾”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聲。

    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堅強的語調答複了。

    她說,“你打人作什麼?我為了過去對你那番尊敬,讓你一次。

    你應當管你的丈夫,不該管我。

    ”石太太說:“好大膽的丫頭,你還敢和我頂嘴,我打死你!”聽了這話,屋子裡是一陣腳步動亂之聲。

    小青又說了:“好!你口口聲聲叫我、丫頭,我到法院去告你,你們販賣人口!”那聲音可就越說越大了。

    石正山原是沒有作聲,這就說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讨論這個問題,好不好?半夜三更,鄰居聽去了,什麼樣子?”小青道:“鄰居聽去了,什麼樣子?你們,反正我沒有罪。

    我是你們家、丫頭,你們作主人的要怎樣對待我,就怎樣對待我,我有什麼法子抵抗?你丈夫對我勢迫利誘,我一個作、丫頭的人,有什麼法子拒絕他?”這一通話,居然弄得那位女傑石太太沒有話答複。

    約莫是默然了兩三分鐘,石太太才說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小青道:“我憑什麼告訴你?你自己常常自負會管丈夫,是模範太太,别人聽了不稀奇,我聽了暗下好笑。

    你還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裡丈夫就造了反。

    我落得讓你活現眼。

    你要喊破來很好,天亮了,我們找人來評評這個理!”。

    李南泉在屋角上聽着,暗暗喝了幾聲彩,覺得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

    她不但能抵抗,能反擊,而且說的話并不粗俗。

    這就要看石太太怎樣接着往下說了。

    她道:“你好,你說這些話,都把良心喪盡了。

    我不願再見你,天亮你就給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麼富貴人家,我留戀着舍不得走嗎?但是我要聲明一句,從此以後,誰都不找誰!你要知道,剛才你打我一個耳刮子,我沒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對得起你,你生氣有什麼用?你丈夫不愛你,愛我!”小青這通話,沒有聽到石太太的答複。

    相隔約莫是兩三分鐘,忽然一聲重響,像倒了好幾樣的東西。

    接着聽了石太太氣籲籲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

    我們一起跳河去!”這才聽到石正山答話:“你這幹什麼,你打我就會屈服嗎?”石太太還是氣籲籲地說:“我打你,我要殺你!”說畢又是一聲重響。

    接着是石先生由屋子裡罵了出來。

    口裡連說:“你瘋了!”這時,腳步亂響,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籬笆時,口裡還是說着“你瘋了”,“你瘋了”。

    他徑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

    這時,月亮已經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長。

    這倒教李南泉有點為難,挺出身子來,那會給石正山一種難堪,分明是竊聽來了。

    閃開去罷,彼此相距不遠,月亮下人影移動,正是看得清楚。

    不閃開去,蹲在石頭後面又蹲到幾時為止?多管人家的閑事,勢必給自己帶來這個麻煩。

     李南泉聽到這話,心裡有些奇怪。

    他這樣建築房子,與抗戰有什麼關系?這就不免站立起來,緩緩走出門去。

    那邊袁先生說話,聲音非常大。

    他打了哈哈道:“我們由下江來到四川,什麼東西都給丢了,政府不是說了嗎?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我們雖沒有錢幫助國家,可是我們出力的時候,一天也沒有斷。

    保甲上開會,哪一次我沒有去演說?每逢一次前方勝利,我都要在茶館子裡坐兩三個小時,買好幾份報擺在茶館裡讓人傳觀。

    第一區專員兼巴縣縣長,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為國家這樣的出力,希望我住在這村子裡,作領導民衆的工作。

    上次我到專員公署裡去,專員親自把我送到大門口來,和我握着手說:‘隻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無論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随便劃出來蓋房子’。

    你們的父母官,都是這樣的幫忙。

    你們作老百姓的,豈可對我們的事馬馬虎虎?下次你們是攤款抽壯丁的時候,要不要我到縣政府去說話?”他越說越帶勁,索性丢下了手上那根當軟尺的草繩子,站在一方土堆上,當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說家。

    原來這條路上,陸續有些下市回家的農人。

    聽到他一再提專員和縣長,都覺得這是驚人之舉。

    鄉下人對于縣長的印象最深,他口口聲聲提到縣長,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腳聽下去。

    袁先生說話的對象,原是站在面前的兩位瓦木匠。

    木匠姓李,還是地方上一個甲長。

    他包工作國難房子有一百多所,狠賺了幾個錢,這時,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藍布襯衫,下身穿條青布短褲子,赤腳穿了雙麻繩沿邊的草鞋,腰上還束着一根紫色皮帶呢。

     李南泉不由得“呀”了一聲。

    但對石太太不十分熟,還不肯說“你好漂亮”的話,隻是笑嘻嘻地點了個頭。

    袁四維倒不知道石家今天有事,這就向她道:“石太太今天由城裡來?”石太太笑道:“不是由城裡來,我是要到城裡去。

    ”說着,掉過臉來向李南泉道:“李先生,請到你府上,我們去談談。

    ”袁四維對于她這個請求,不大贊成,很不容易把李南泉邀到竹林子下面,正是要談生意經,怎肯讓她拉了去!因扛了兩扛肩膀笑道:“我正和李先生讨論一個問題,若是石太太和李先生商量的問題很簡單,我告便一步,就請你在這裡和他說罷。

    ”石太太笑道:“我說的,都是大公無私的事,也歡迎袁先生給我一點指示。

    就是我家那個、丫頭,今天逃跑了。

    我不希望她再回來,我要到城裡去登報。

    這文字的措詞,不知道要怎樣才适當。

    我這裡有個底子,兩位看看怎麼樣?”說着,她由衣袋裡拿出一張稿子交給了李南泉。

    他看時,上寫着: 石正山聲明與義女石小青脫離關系啟事 鄙人在數年前,收容晚親某姓之女為義女,善為款待,且授予相當之教育。

    正山對之,視如親生,向嚴守父女之義。

    該女近忽受人愚弄,竊去本人衣物錢币合值五千餘元黑夜逃走。

    似此忘恩負義,實令人難忍。

    自即日起,與小青脫離一切關系。

    但義父之身份,依然存在。

    如有誣辱謠言,概之不理。

    此啟。

     張玉峰對于這個舉動,當然有些驚訝。

    便是答應合夥蓋房,何至行此大禮相謝?更是吓得向後退了兩步,抱拳回禮道:“老兄何必這樣客氣?”袁四維笑道:“倒不是客氣,隻是我的脾氣是這樣,看到朋友對我客氣,我就在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之下,要大大回敬。

    ”他說是這樣說了,可是他的臉色,不免泛起一層紅暈,似乎有點難為情,不過這難為情,也是片刻的。

    立刻昂起脖子來,向窗子外叫道:“快快送茶來。

    看看瓜子還有沒有?若是有的話,把碟子裝一碟子來。

    ”他叫一句,太太在屋子裡答應一聲。

    他聽那答應的聲音,非常之利落,料着留着過中秋的那些南瓜子并不會失落,便又高聲道:“把大碟子裝了來。

    開水燒得開開的,給我泡一壺好茶。

    ”他那樣高聲叫着,不但屋子裡聽到,就是屋子外很遠也聽到,李南泉站在竹子外,就是所聽到的一個。

    不必作過深的揣測,就是在袁先生這樣叫泡茶、拿瓜子的當兒,就可以知道張玉峰已是身人重圍。

    現在馬上要援救他出來,拘了面子,恐怕他不肯走。

    而且這樣急促地把張玉峰叫了出來,也很給袁四維面子難堪。

    這就不作聲,背了兩手在屋子後面來回踱着步子。

    他所聽到的,都是袁四維帶着哈哈的笑聲,張玉峰在這哈哈笑聲中,很久才說了個“是”字,或者“對”字。

    這樣總有二十分鐘,始終沒有聽到袁四維間斷他的話鋒。

    他想着自己鑽到袁家去和他們插言,那是不知趣的事。

    站着出了一會神,他倒是想得了一個主意,立刻走回家去,在抽屜裡取出了一張紙條,寫上幾個字。

     小青道:“中國四萬萬同胞,一律平等。

    我和她非親非故,她怎麼會是我的長輩?”奚太太正了臉色道:“小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縱然你受了兩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來待你的好處,一筆勾銷吧?你想想,我勸勸你母親去。

    ”說着,陪了石太太到她卧室裡去。

    這裡和小青的卧室,中間還隔了一間堂屋,說話是方便些。

    奚太太回頭看看,并沒有人,低聲問道:“你娘兒兩個,今天為什麼吵起來了?石先生哪裡去了?他在家裡,也許對小青壓服一下。

    ”石太太坐在她木架床上,胸脯上下起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頭道:“我有難言之隐。

    ”奚太太對她的臉色看看,見她淚痕之下,還遮蓋了一層憂郁,因低聲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要對象的歲數了。

    準是為了這一點和你為難。

    ”石太太道:“唉!你正猜在反處。

    她若是願意走,那就沒有問題了。

    你也不是外人,這事我可以告訴的。

    你想想,若是為了普通的事,我能夠天亮和她争吵嗎?”奚太太臉色紅着,帶了笑問道:“難道這孩子有這大膽,敢引什麼人到這裡來?”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氣,她不過是我買的一個、丫頭,叫她滾蛋就是了,至多人家我說一聲管教不嚴。

    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這個賤貨,她要篡我的位。

    ”說到這裡,她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一齊流出來。

    奚太太倒沒有料到她會報告這樣一個消息,因道:“那不會的吧?石先生也不至于糊塗到這種程度。

    你是多疑了。

    ”石太太擦着淚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相信。

    這就是讓我傷心之處了。

    ”說着,“嗚”的一聲哭出來。

     她說着這話,将扇子在空中抛着,打了兩個翻身,然後将扇子接着了。

    李南泉道:“我所認識的朋友,文藝界,新聞界都是現在天字第一号的窮人,你要認識這些人作什麼?他們可不能給你治那外科的病。

    ”奚太太道:“我又不去募捐,我要認識有錢的人幹什麼?老實對你說,我想到重慶去招待一次文藝界和新聞界,我要當場把我的家事宣布出來。

    對文藝界的人,我希望他們給我寫一個劇本,或者寫一篇小說,最好是能寫劇本,等到這戲能上演的時候,我親自登台,現身說法,演說一番。

    新聞界的人呢?我要他們給我宣布新聞。

    ”李南泉笑道:“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你這故事,并不十分稀奇,你這樣大張旗鼓地招待新聞界和文藝界,你供給人家的材料,讓人感到并不足作小說、編劇本的時候,人家失望,你也失望。

    ”李太太在那邊廊檐下就插嘴笑道:“天下事不都是事在人為嗎?有許多很小的事,經妙手點綴一番,就可化為大事。

    也有很大的事,因為主角兒太不會用手段了,讓很大的事平平淡淡地過去。

    ”奚太太對女人說話,她的姿态就變了。

    把小扇子展開,連連在胸前扇着,扇得“撲撲”作響,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

    你看我這事怎樣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把問題擴大起來?”她說着話,向李太太面前走去。

    她笑道:“可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比較冒險的手段,就是你到城裡去挑一所大樓住着,這樓必須面對了大街,當那大街上正熱鬧,行人來往不斷的時候,你突然由樓上一跳,而且大叫一聲。

    ” 她噼裡啪啦這麼一大串說法,把奚太太吓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說不出話來。

    這裡還有其他的幾位鄰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裡外呆望着的。

    事先她們也都勸過,全感覺到小青的态度,過于蠻橫。

    現在奚太太勸說,也碰了個釘子,大家都知道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決裂。

    大清早的,都不願意老在這裡勸說,各自悄悄散去。

    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現在見鄰居散了便拉着石太太的手,向外邊屋子走來。

    一面勸說着道:“小青是你一手帶成人的,還不是和自己親生的一樣。

    她年紀輕,說話不知輕重,你也不必介意。

    ”石太太雖說是被她拉着走了,但她并不服這口氣,擦着淚道:“這是我的家,我愛在哪裡坐,就在哪裡坐。

    難道我還怕這、丫頭?”小青站起來指着她道:“奚太太!你聽聽,這是她自己承認販賣人口,叫我作丫頭。

    、丫頭怎麼着,你還不如我、丫頭吃香呢。

    你丈夫都不要你了。

    誇什麼口?”石太太氣得全身發抖,因走到房門邊,順手摸一根脫眼的門栓,就丢了過去。

    雖是她的手法不準,已丢到帳子頂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頭上飛過去。

    她竟是臉不變色,端端正正望着。

    石太太罵道:“你這、丫頭不要臉,什麼都說得出來。

    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

    我拼了這條命不要,我也不能讓你痛快過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着你的,你不就是抛東西打人嗎?我也會,吓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裡去了。

    卻又回轉身來,“呀”了一聲道:“小青,你今天變了,姑娘家,怎麼口齒這樣厲害?她究竟是你一個長輩,你不能這樣把話頂撞她的。

    ” 奚太太道:“那樣做,我不是瘋了嗎?本來,現在我也有幾分瘋了。

    你說是不是?”這麼一說,連在走廊上的人,都放聲大笑了。

    李太太笑道:“大家笑什麼,這是真話。

    有道是膽大拿得高官做。

    若要怕事,怎麼做得出事來?”奚太太倒不以為她這是玩笑話,拿着那把小扇子在胸面前慢慢扇着,點了兩點頭道:“這事情倒并不是開玩笑。

    我要打算幹的話,一定要拼着出一身血汗。

    李太太說的這話,讓我考慮考慮。

    ”李南泉道:“那末,你就不必讓我寫介紹信了。

    ”她道:“我跳樓是一件事,你寫介紹信那又是一回事。

    多下兩着棋總是好事。

    ”說着,展開她手上的小扇子,向他連連招了兩下笑道:“來,來,你就寫信罷。

    ”李南泉對于她所點的這個戲,頗感到有些頭疼,含着笑,還沒有答複呢。

    忽然那邊山坡的人行路上,有人笑道說:“我又回來了。

    車子太擠。

    ”看時,是張玉峰緩緩地走回來了。

    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好像是很疲乏。

    望着點了個頭,還沒有迎上前去,隻見那位袁四維先生,由他家裡奔了出來,直迎向人行路上。

    走到張玉峰面前,伸了手和他握着道:“我今天候大駕一天了。

    很是要和老兄暢談一番。

    現在有了機會,請到舍下去坐,請到舍下去坐。

    ”他握着張玉峰的手,表示很親切,隻是上下地搖撼着,搖撼得他的身體都有些抖顫。

    李南泉想到那隻手,正是在豬糞裡掏過的,張玉峰那隻抓黃金、美鈔的手,現在卻是間接地抓着豬糞,這倒很替他那隻手抱屈。

    張玉峰哪裡會知道這事,他被袁四維的誠意所感動,笑道:“有點急事,早上是天不亮就走了。

    簡直要和袁先生談幾句話都沒有工夫。

    ” 奚太太道:“你急什麼,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什麼不懂?難道這村子裡都是草屋,一把火全着,我都不知道嗎!我說的焦土抗戰,那是借用一下這個名詞,我不能真放火。

    我說的是打開門來,讓賊去偷,讓土匪去搶。

    把這個家弄空了,我就是窮光杆了,然後我到哪裡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辦法對付奚敬平了。

    剛才多謝你扶助我,把我拉着。

    在這點上,我覺得朋友是比丈夫還好。

    将來我還有許多事情希望你幫助我。

    ”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閃了開去。

    相間是約莫隔了六七尺路了,這就放鄭重了聲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給你抖兩句文罷。

    《孟子》上有這兩句話,‘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也。

    ’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着你,這完全是從權。

    你說朋友比夫妻還好,這話是可考慮的。

    尤其是你這單獨地對我說,我有點惶悚。

    你請回罷,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

    ”他交代了這句話,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

    他隻知道身後默然無聲,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頭看看,見那昏黃的月光下,一道低卧的闆橋上,孤單單地站着一個人影。

    他心裡想着,這是你自讨苦吃,活該。

    正是這樣向前走着,忽然迎面有一陣很急促的聲音跑了來。

    深夜之間,無論什麼急迫的聲音,都是刺激人的。

    他突然受到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點震動。

    這就站着等那聲音前來。

    當那聲音到了身邊的時候,這讓他有點怅然若失,原來是一個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來。

     奚太太走到屋子門外,先就感到稀奇了。

    這時走進屋子來,對這母女兩人看看,因道:“這事奇怪,你娘兒兩個,向來沒有争吵過。

    怎麼一大早起來,就這樣一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