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受審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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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色白皙得可愛的小孩兒，不過身上穿的衣裳稍為舊點兒，髒點兒。
春英來後坐了一會，隻說了兩三句許久不見的話，便很率直的向我們借錢。
據春英說，她早和H埠的丈夫離了婚。
她的丈夫僅給她一份盤費叫她回S市來。
我後來聽見H埠回來的友人說，春英的這個兒子并不是她的丈夫生的。
是一個水客（來往S市和H埠間，以帶郵件和貨物為職業的商人）替她生的。
春英初赴H埠是她的未婚夫托了這位水客帶去的，春英未到H埠以前先在海口的旅館裡和這位水客成了親。
她和她的丈夫離婚恐怕是這個原因了。
不幸的小孩子！我望着春英的兒子，心裡把他和我的駒兒比較時，覺得我的駒兒幸福得多了。
由此看來，叫我們不能不相信命運。
我覺得春英的兒子可憐，很想把駒兒的玩具分點兒給他；但春英盡管向我們說她的兒子如何的可愛，如何的可憐，對于駒兒兄弟&mdash&mdash這時候駒兒跟乳母出去了不在家裡，小的在裡面睡着了&mdash&mdash并沒有跟問半句；我又覺得她太不近情了，終把她厭恨起來了。
我決意不借錢給她也是在這一瞬間。
我這時候恰好手中也沒有錢，不過要用的時候，向友人通融二三十元也未嘗做不到。
她那對小眼睛裡潛伏着的冷的眼光！純白色的全沒有和藹的表情的臉孔，貪欲！偏執的性格！沒有一件不像死去了的姨媽！ &ldquo你們都是我前世的冤家！你們不死幹淨，我是沒有舒服的日子過的！&rdquo我同時感着一種不快和脅逼。
我忙跑回樓上去，隻讓美仙一個人陪着她。
我在樓上時時聽見春英的冷寂的笑聲。
吃過了午飯，春英帶她兒子回去了。
我跑上樓上的檐欄前俯瞰着春英抱着她的兒子的可憐的姿态。
兒子倒伏在春英的肩上哭，說不願回去。
&ldquo媽媽買糖餅！買糖餅給阿耿吃！（阿耿是她的兒子的名）不要哭，不要哭！媽媽買糖餅給你吃！&rdquo 我望見這種情狀，登時感着一種傷感的情調。
假定那個女人是美仙，她懷中的小孩子是駒兒時，是何等慘痛的事喲！ &ldquo她真的這樣窮了麼？&rdquo我跑下來問美仙。
&ldquo她說好幾個月沒有吃牛肉了。
你看那個小孩子不是不願回去麼？&rdquo &ldquo是的，她穿的那對襪子真髒極了。
她怕隻有這一對吧。
她是很愛好看的人，有第二對襪子還不拿來換上。
這幾天下了雨，她又不敢洗。
&rdquo &ldquo她今天回去是要洗的了。
&rdquo美仙說着笑了。
我們是何等利己的喲。
春英正在愁眉不展的時候，我們漠不相關的還把她當我們的話題。
&ldquo她告訴你她住在什麼地方？&rdquo &ldquo她說是三司街的第四條胡同。
她沒有明白的告訴我。
&rdquo &ldquo她有說住在誰的家裡沒有？&rdquo我聽見春英住在三司街，心裡對她回S市後的生活有些懷疑。
&ldquo她沒有說住在誰的家裡，大概是自己租房子吧。
她像不願意我們知道她的住所，她像有什麼事怕我們知道似的，我疑她回S市後又姘上了誰。
&rdquo &ldquo這都是父母造的孽。
姨媽如果不和春英的父親離開，春英也是個體面家庭的小姐。
因為姨媽有了那回事就自暴自棄了，春英也跟着自暴自棄了。
&rdquo &ldquo可憐是很可憐的。
&rdquo美仙歎了一口氣。
&ldquo&hellip&hellip&rdquo &ldquo可是我們哪裡能夠終身供給她呢！答應了她一次，第二次又要來的。
所以她說到借錢的事我一口就拒絕了。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 我心裡想，若我所懷疑的春英近來的生涯不會錯，那末春英算是世間最可憐的人中的一個了。
她來向我們求助&mdash&mdash姨媽死後第一次的求助&mdash&mdash我們竟殘酷的把她拒絕了。
我愈想愈敵不住良心的苛責，我也不和美仙再說什麼，換好了衣服一個人出去。
我最怕的就是紅着臉向友人告貸。
我甯可給他們打幾個嘴巴，真不情願開口向他們借錢。
是去年的冬季的事了，我這小家庭的人都犯了傷寒症，給醫生的謝儀幾塊錢都沒有了。
我扶着病叩了幾位友人的門，不知受了多少侮辱，最後才借了七八塊錢回來。
從那時起我發誓不再紅着臉向人借錢的了。
今天為春英的事，不能不取消前誓。
我向學校的同事借了三十元就跑向三司街那邊去。
到得三司街時太陽快要下山了。
我按着胡同一條一條的數。
各胡同口都站着三兩個滿臉塗着脂粉的女人。
我心裡異常難過的想折足回去。
後想已到了這邊來，就不能不把自己的目的達到。
我進了第四條胡同，便聞着一種難聞的臭氣。
這條胡同有七十多家的人家，天時又不早了，隻得找了當頭的一家問她們春英住在哪一家。
我站在門首便望得見廳裡面有三四個塗脂抹粉的女人。
一個還在梳裝，一個赤着膀子在換衣裳。
一個袒着胸膛，露出雙乳，對着鏡向胸部抹粉。
還有一個像裝束好了的，她看見我便提高喉嚨。
&ldquo請進來坐嗎！&rdquo 我滿臉绯紅的，把帽子脫了一脫： &ldquo對不起得很，我想找一個人名叫春英的，她住在哪一家？&rdquo 那女人聽見我指名找人的，臉上便不高興起來了。
&ldquo媽&mdash&mdash這邊有叫春英的麼？&rdquo那個女人問了後，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跑了出來笑向着我點頭。
&ldquo這邊的姊妹沒有叫春英的，莫非是新來的麼。
&rdquo &ldquo她怕不是你們姊妹行中的人，她是才從H埠回來的，帶着一個小孩子，年紀約有三十一二了。
&rdquo &ldquo啊&mdash&mdash老桃！她住在二十七号，從那邊數去，第十四家就是她家了。
&rdquo 我向她們點了一點首，道謝了後走出門外時，還聽見她們在笑着說。
&ldquo這怕是她的老知交了。
她一個月平均沒有一晚有生意的。
莫非交了好運麼。
昨晚上她接了一個酒店裡的工人，今晚上又有這末一個斯文的客。
&rdquo 我雖然心裡不情願聽，但好奇心要逼着我站着聽。
原來春英早就回來了的！我愈想愈覺得春英可憐。
她是不情願到我們家裡來的！她很失望的就是住在這胡同裡的職業還不能維持她母子的生活！她不得已才到我家裡來！我還對她為禮儀上的形式上的苛責，我真是殘忍極了的人！&ldquo你看她對她的兒子如何的負責任！你把你自己和她比較看看！&rdquo悲楚和羞愧交逼着我，禁不住眼淚直流的了。
春英出來望見我，很羞愧的垂着兩行淚。
&ldquo我回S市來
春英來後坐了一會，隻說了兩三句許久不見的話，便很率直的向我們借錢。
據春英說，她早和H埠的丈夫離了婚。
她的丈夫僅給她一份盤費叫她回S市來。
我後來聽見H埠回來的友人說，春英的這個兒子并不是她的丈夫生的。
是一個水客（來往S市和H埠間，以帶郵件和貨物為職業的商人）替她生的。
春英初赴H埠是她的未婚夫托了這位水客帶去的，春英未到H埠以前先在海口的旅館裡和這位水客成了親。
她和她的丈夫離婚恐怕是這個原因了。
不幸的小孩子！我望着春英的兒子，心裡把他和我的駒兒比較時，覺得我的駒兒幸福得多了。
由此看來，叫我們不能不相信命運。
我覺得春英的兒子可憐，很想把駒兒的玩具分點兒給他；但春英盡管向我們說她的兒子如何的可愛，如何的可憐，對于駒兒兄弟&mdash&mdash這時候駒兒跟乳母出去了不在家裡，小的在裡面睡着了&mdash&mdash并沒有跟問半句；我又覺得她太不近情了，終把她厭恨起來了。
我決意不借錢給她也是在這一瞬間。
我這時候恰好手中也沒有錢，不過要用的時候，向友人通融二三十元也未嘗做不到。
她那對小眼睛裡潛伏着的冷的眼光！純白色的全沒有和藹的表情的臉孔，貪欲！偏執的性格！沒有一件不像死去了的姨媽！ &ldquo你們都是我前世的冤家！你們不死幹淨，我是沒有舒服的日子過的！&rdquo我同時感着一種不快和脅逼。
我忙跑回樓上去，隻讓美仙一個人陪着她。
我在樓上時時聽見春英的冷寂的笑聲。
吃過了午飯，春英帶她兒子回去了。
我跑上樓上的檐欄前俯瞰着春英抱着她的兒子的可憐的姿态。
兒子倒伏在春英的肩上哭，說不願回去。
&ldquo媽媽買糖餅！買糖餅給阿耿吃！（阿耿是她的兒子的名）不要哭，不要哭！媽媽買糖餅給你吃！&rdquo 我望見這種情狀，登時感着一種傷感的情調。
假定那個女人是美仙，她懷中的小孩子是駒兒時，是何等慘痛的事喲！ &ldquo她真的這樣窮了麼？&rdquo我跑下來問美仙。
&ldquo她說好幾個月沒有吃牛肉了。
你看那個小孩子不是不願回去麼？&rdquo &ldquo是的，她穿的那對襪子真髒極了。
她怕隻有這一對吧。
她是很愛好看的人，有第二對襪子還不拿來換上。
這幾天下了雨，她又不敢洗。
&rdquo &ldquo她今天回去是要洗的了。
&rdquo美仙說着笑了。
我們是何等利己的喲。
春英正在愁眉不展的時候，我們漠不相關的還把她當我們的話題。
&ldquo她告訴你她住在什麼地方？&rdquo &ldquo她說是三司街的第四條胡同。
她沒有明白的告訴我。
&rdquo &ldquo她有說住在誰的家裡沒有？&rdquo我聽見春英住在三司街，心裡對她回S市後的生活有些懷疑。
&ldquo她沒有說住在誰的家裡，大概是自己租房子吧。
她像不願意我們知道她的住所，她像有什麼事怕我們知道似的，我疑她回S市後又姘上了誰。
&rdquo &ldquo這都是父母造的孽。
姨媽如果不和春英的父親離開，春英也是個體面家庭的小姐。
因為姨媽有了那回事就自暴自棄了，春英也跟着自暴自棄了。
&rdquo &ldquo可憐是很可憐的。
&rdquo美仙歎了一口氣。
&ldquo&hellip&hellip&rdquo &ldquo可是我們哪裡能夠終身供給她呢！答應了她一次，第二次又要來的。
所以她說到借錢的事我一口就拒絕了。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 我心裡想，若我所懷疑的春英近來的生涯不會錯，那末春英算是世間最可憐的人中的一個了。
她來向我們求助&mdash&mdash姨媽死後第一次的求助&mdash&mdash我們竟殘酷的把她拒絕了。
我愈想愈敵不住良心的苛責，我也不和美仙再說什麼，換好了衣服一個人出去。
我最怕的就是紅着臉向友人告貸。
我甯可給他們打幾個嘴巴，真不情願開口向他們借錢。
是去年的冬季的事了，我這小家庭的人都犯了傷寒症，給醫生的謝儀幾塊錢都沒有了。
我扶着病叩了幾位友人的門，不知受了多少侮辱，最後才借了七八塊錢回來。
從那時起我發誓不再紅着臉向人借錢的了。
今天為春英的事，不能不取消前誓。
我向學校的同事借了三十元就跑向三司街那邊去。
到得三司街時太陽快要下山了。
我按着胡同一條一條的數。
各胡同口都站着三兩個滿臉塗着脂粉的女人。
我心裡異常難過的想折足回去。
後想已到了這邊來，就不能不把自己的目的達到。
我進了第四條胡同，便聞着一種難聞的臭氣。
這條胡同有七十多家的人家，天時又不早了，隻得找了當頭的一家問她們春英住在哪一家。
我站在門首便望得見廳裡面有三四個塗脂抹粉的女人。
一個還在梳裝，一個赤着膀子在換衣裳。
一個袒着胸膛，露出雙乳，對着鏡向胸部抹粉。
還有一個像裝束好了的，她看見我便提高喉嚨。
&ldquo請進來坐嗎！&rdquo 我滿臉绯紅的，把帽子脫了一脫： &ldquo對不起得很，我想找一個人名叫春英的，她住在哪一家？&rdquo 那女人聽見我指名找人的，臉上便不高興起來了。
&ldquo媽&mdash&mdash這邊有叫春英的麼？&rdquo那個女人問了後，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跑了出來笑向着我點頭。
&ldquo這邊的姊妹沒有叫春英的，莫非是新來的麼。
&rdquo &ldquo她怕不是你們姊妹行中的人，她是才從H埠回來的，帶着一個小孩子，年紀約有三十一二了。
&rdquo &ldquo啊&mdash&mdash老桃！她住在二十七号，從那邊數去，第十四家就是她家了。
&rdquo 我向她們點了一點首，道謝了後走出門外時，還聽見她們在笑着說。
&ldquo這怕是她的老知交了。
她一個月平均沒有一晚有生意的。
莫非交了好運麼。
昨晚上她接了一個酒店裡的工人，今晚上又有這末一個斯文的客。
&rdquo 我雖然心裡不情願聽，但好奇心要逼着我站着聽。
原來春英早就回來了的！我愈想愈覺得春英可憐。
她是不情願到我們家裡來的！她很失望的就是住在這胡同裡的職業還不能維持她母子的生活！她不得已才到我家裡來！我還對她為禮儀上的形式上的苛責，我真是殘忍極了的人！&ldquo你看她對她的兒子如何的負責任！你把你自己和她比較看看！&rdquo悲楚和羞愧交逼着我，禁不住眼淚直流的了。
春英出來望見我，很羞愧的垂着兩行淚。
&ldquo我回S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