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受審判者

關燈
寫得太過火些了&mdash&mdash登即寄到H埠去。

    過了半個月,春英的複信來了。

    她信裡說,她現在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不便回來接母親去。

    她信裡又說,再過二三個月,她輕了身後再回來S市接她。

    她信裡最後說,她未回來S市以前,&ldquo一切還要望姊夫照料&rdquo,春英常叫我姊夫。

     這真是個難題了。

    把姨媽真的送到孤老院去麼?慢說對社會無詞可說。

    就對美仙的面子上也過不去。

    沒有法子,隻得把姨媽接到家裡來。

    但是過了幾個月春英還是沒有信來,姨媽的病也就日加重了。

     姨媽自來我們家裡之後,每四五日就要發病一次,昏迷不省人事,弄得美仙一天到晚不得空。

    姨媽元氣好的時候又拖着美仙東扯西拉的說些我們不願聽的話,氣得美仙說不出半句話。

    她高興的時候便跛到廚房裡來把所有的食物吃得精光。

     &ldquo又要到學校上課去,又要作小說也太辛苦了。

    &rdquo有時姨媽半嘲笑的對我說。

    我那時候因為學校的薪水支不出,不能不作一二篇文字拿到書店裡去換些稿費來維持生活。

    我為生活問題正在苦惱着的時候,聽見她的嘲笑。

    真的想一拳的捶下去。

     &ldquo在S市住的隻我和你兩個人,有血肉關系的&hellip&hellip&rdquo姨媽對美仙說這句話時,她的臉色異常的可怕。

    受到病魔的威壓的姨媽身上沒有人類的靈魂,隻有魔鬼的靈魂了。

    若她再生存十年、二十年還不會死的話,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她也就在後面緊追着來,那末我們的家庭幸福終要給她像撕紙片般的撕得一點不留了,我們倆因為她的事常常口角。

     三 好了,我們有了好機會把姨媽送到H埠去了。

    H埠的春英來了信,說她月前生了一個小孩子。

    姨媽聽見她已經有孫子了,就想早點到H埠去。

    自接春英的信以來,每天昏沉沉的不住的一邊叫春英和初生的小孩兒的名,一邊痛哭。

     &ldquo她這樣的想到H埠去會春英和孫兒,我們就打發她到H埠去吧。

    &rdquo我們夫妻倆幾晚上都是這末的籌商。

    不消說我想送姨媽到H埠的動機不單是為她想看初生的孫兒,我的心裡面還潛伏着有殘忍的利己的思想,就在美仙面前也不便直說出來。

     我們替姨媽把幾件的簡單的行李收拾好了,出發的日期也到了。

    出發的前一晚,我們真擔心萬一明天發了病,不能動身就糟了。

    到了第二天,下了點微雨,我還是硬把姨媽送到停車場去。

     &ldquo如果姨媽還沒到H埠,在途中死了的話,那時他們把姨媽的遺柩送回來時,那怎麼了呢!&rdquo我們送了姨媽出發之後都為這件事擔心。

    姨媽實在是太弱了&mdash&mdash能不能平安到H埠還是個問題。

    自姨媽去後,我們倆常坐至夜深推度着姨媽在途中的狀況。

    這幾日間我心裡起了一片黑影子,常在自責。

     &ldquo姨媽的命是你無理的把她短縮了的,&rdquo自姨媽去後,良心的苛責使我不曾度過半日快愉的生活。

     &ldquo她是想見女兒,想見孫兒去的,就死了也是她自己情願的。

    &rdquo我常把這些話來打消自責之念,但心裡的一片黑影是始終除不掉的。

     過了三星期,H埠有信來了。

    信裡說,姨媽到H埠後每日很歡喜的抱着才生下來的孫兒流淚。

    春英的信裡并沒有半句對我們道謝的話。

    但姨媽還是死了&mdash&mdash到H埠後兩個月就死了。

     由此看來,姨媽的命運是我們把她短縮了的。

    她是我們催她快死的。

    如果我們不把姨媽送到H埠去,留她在S市,很親切的看護她;那末她的命或可以多延長一年半年。

    姨媽的的确确是我們把她殺了的。

    我們的生活雖然窮,但養姨媽一年半年的力量恐怕不見得沒有吧。

    我們所怕的是看護她的一件事,但這也是稍為忍耐些就可以做得到的。

    姨媽在我們家裡,美仙雖然很勞苦,但這也不是趕姨媽到H埠去的正當理由。

     我們讨厭姨媽母女的理由是她們的冷酷态度,一面要受人的恩惠,一面又抹殺人的好意。

    她們的眼睛像常在說,&ldquo我們不是親戚麼!我們不窮,還要來乞你的援助麼?這一點兒的生活費的通融算得什麼!也值得誇張在說恩惠麼?&rdquo春英母女的這種态度就是我們不情願資助她們、不本意的資助她們的重大原因。

    她們到H埠後一張明信片也不給我們,在S市的時候常把冷酷的眼光對我們,&ldquo以後不再累你們了,不再受你們的白眼了。

    &rdquo這是春英的可惡的語氣!這一切印象竟把我的複雠的注意力引向她們那邊作用了。

    因為這些小小的不快的印象,望着一個老人的病死而無恻隐之心的不加救濟。

    像我這一個人類&mdash&mdash高等肉食動物的體内是有殘忍的血在循流着的。

     閑話還是白說的,姨媽終是死了。

    她的壽命是做了人類感情沖突時的犧牲,做了我的冷酷的性格的犧牲。

    我此刻才知道我是沒有一點犧牲的精神和仁慈。

    莫說對姨媽,就對自己的弱妻幼子還是一樣的利己的,殘酷的。

    我如果少和朋友們開個什麼懇親會,那會費就盡夠姨媽一星期的夥食了。

    我若少買幾部無聊的書籍,也就夠姨媽一個月的用費了。

    死了之後決不會再生的人類誰不想把他的生命多延幾天。

    平心而論,姨媽的生命可否多延長一年或半年的權力全操在我們手中,但我竟昏迷的把這種權力惡用了。

    我因為利己的思想和因家庭的幸福終把姨媽的生命短促了。

    我一面憎惡自己有這樣殘忍的思想,一面又自認自己的殘忍的行為。

     三年前的冬,我在學校支不到薪水,一肚皮的悶氣沒處發洩,回到家裡看見美仙替駒兒多買了一頂絨織風帽,便把幾個月來所受的窮苦的悶氣都向美仙身上發洩了。

    我罵美仙全不會體諒丈夫,全不知丈夫的辛苦;我又罵美仙是個全沒受教育的野蠻人,沒有資格做一家的主婦,最後我罵美仙快點兒去死,不要再活着使我受累。

    駒兒卧在他母親的懷裡,聽見我高聲的罵他的母親,吓得哭出來了。

    美仙也給我罵哭了,低着頭垂淚不說話。

    像我這個利己的高等動物對妻子尚且如此的殘酷,對姨媽更無用說了。

    其實我罵美仙的前一天和幾個友人還到西菜館去吃了兩塊多錢的大菜,美仙買給駒兒的風帽隻值得一塊錢。

    美仙有時多買些肉&mdash&mdash她是為我和駒兒多買些肉&mdash&mdash我便向她警戒,要她節省之上再節省。

    美仙沒有話回答我,隻歎口氣。

     春英由H埠回來時,不知作何态度對我們呢。

    那時候我們要很親切的招呼她了,我刻薄了姨媽的罪也許減輕幾分。

    但自姨媽死後,半年,一年總不見她有什麼消息給我們。

    我們又忍不住要說春英是忘恩負義的人了。

    其實我何曾有什麼誠意的恩惠給她呢! 四 姨媽死了兩周年了。

     今天早上春英竟出我們意料之外的帶了她的兒子&mdash&mdash在H埠生的兒子&mdash&mdash來訪我們。

    像母親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