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受審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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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個多月了。

    因為自己命薄沒有面目到美姊家裡去&hellip&hellip&rdquo春英的聲音咽住了,伏在門壁上哭出聲來了。

     &ldquo不要傷心了。

    最好是離開這個地方。

    出來後再設法吧。

    &rdquo我也垂着淚,找不出别的話來安慰她。

     &ldquo我想回鄉下去。

    我今天是想向美姊借點旅費回鄉下去。

    &rdquo &ldquo回村裡去也好,你回去後也不必客氣,困難的時候隻管寫信來,我盡我的能力有多少寄多少給你。

    你把你那個孩子撫養長成了就好了。

    &rdquo我不能再在這胡同裡久站,也不忍在這胡同裡久站,我把帶來的三十元給了三分之二給春英。

     &ldquo姊夫的恩,我今生是無能圖報的了!&hellip&hellip&rdquo春英垂着淚低下頭去。

    我平日希望春英對我的謝詞她今晚上不吝惜的說出來了。

    但我聽着這個謝詞像有把尖利的小刀向我的胸前刺來,我感着我的雙頰像給火燃着般的。

    像我這樣的利己的,殘忍的人也配受她的謝詞,受她稱恩人麼? 五 我由三司街出來,覺得自己的身體輕快了許多。

    精神也舒服了些。

    我走到最熱鬧的榮街上來時,下了一點微雪。

    我把剩下來的十元買了一件毛織外套給駒兒。

    此外買了幾尺布,買了一大包棉花是給美仙做棉褲的。

    美仙兩年前就要求做棉褲給她,我不單不答應,還要罵她幾句,說她年輕,并不是老年的人要穿棉褲,有了夾的夠穿了,還要花錢做什麼。

    把東西買好了後,我便跑進一家西菜館裡去喝了兩盅葡萄酒,吃了兩碟大菜。

    由西菜館出來時,我懷裡還有七八個銀角子和十多個銅角子。

    我走一步,懷裡的銀角子和銅角子便相擊撞的亂響。

    在這瞬間我覺得我居然是一個富翁了。

    平日我看見坐着汽車飛馳的人是很痛恨的,今晚上飛駛着汽車的人不會引起我的反感了。

    在江船上看見了許多我平日最痛恨的軍人和資本家,但今晚上他們的臉孔不像往時那樣的可厭了。

     過了江還要走幾條黑暗的街道才回得到家裡。

    我帶着點酒興覺得今晚上的踏雪夜行是很有意味的。

    我在近碼頭的一條黑暗街道上發見了一個勞動者拖着一駕很重贅的貨車走不動,很辛苦的在喘氣。

    我把手裡抱着的買來的一包東西放在他的車上,用盡我的雙腕之力在車後幫着他推。

    貨車突然的輕快起來,那勞動者吓了一跳,忙翻過頭來望車後。

     &ldquo哈,哈,哈哈!&rdquo我望着他笑。

     &ldquo先生,謝謝你!&rdquo那勞動者也笑向我鞠了一鞠躬。

     &ldquo你到哪一條街去的?&rdquo &ldquo我到維新馬路的。

    &rdquo &ldquo那末我們是同路。

    &rdquo &ldquo先生也到那條街去嗎?&rdquo &ldquo是的,走吧!我們走快些。

    &rdquo 他在前頭拖,我在後頭推。

    兩個哈哈笑着過了一條街道又一條街道。

    到了維新路口我們要分手了。

     &ldquo像先生這樣的善人我真的沒有見過。

    &rdquo他再三的向我鞠躬。

    我有生以來今晚是第一次聽見他人稱我做善人。

     我走到家門首了。

    酒意沒有退,雙頰還是紅熱着的。

    奶媽出來開了門,我急急的跑到妻的房裡去。

    美仙正在低着頭替駒兒縫補衣裳。

    我把買的東西擱在台上的一隅。

    美仙待要站起來,早給我抱着了。

    我在美仙的雙頰上亂接了一會吻。

     &ldquo狂了麼?&hellip&hellip酒臭。

    &rdquo微笑開始在美仙的唇上發展。

    我把買回來的駒兒的小外套和她的棉褲材料給她看,微笑愈把她的雙唇展開了。

    妻把小外套看了一回,又把布的顔色在燈下檢視了一回。

     &ldquo你今天到什麼地方去了來?你哪裡有錢買這許多東西。

    &rdquo美仙笑着說了後,坐近我的膝邊來。

     &ldquo你不讨厭我了麼?近這幾天來,你的臉色是很不好看的。

    這幾天真怕你要發脾氣。

    &rdquo美仙的眼睛裡早鑲嵌住幾粒金剛石。

     &ldquo美仙,你說些什麼!我到死都是愛你的!死了後還是愛你的。

    &rdquo我一面說把隻手加在美仙的肩上了。

     &ldquo真的?你不厭棄我?&hellip&hellip世界中除了你&hellip&hellip&rdquo美仙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了。

     &ldquo自你到我家裡來,除苦勞之外沒有一點好處到你身上。

    美仙,對不起你的就是我。

    除了你還有人能受我的愛麼!&rdquo &ldquo不,不,我是喜歡苦勞的,苦勞是我自己願意的。

    你真的永久愛我?&hellip&hellip&rdquo美仙垂着淚像小女兒般的飛投到我懷裡來緊纏着我的胸膛。

    她的黑瞳裡的幸福之淚是很燦爛的。

     &ldquo把駒兒叫醒來試試外套合穿不合穿。

    &rdquo我一時高興的想叫醒了駒兒抱着他耍。

     &ldquo等明天試吧。

    天氣冷,莫着了涼。

    他醒來時非等二三個時辰是不睡的。

    &rdquo美仙微笑着向我說。

     &ldquo像我們這樣貧苦的家庭,你也感着幸福麼?&rdquo我今晚上才感知我們是幸福的。

     &ldquo幸福喲!有你在我們母子的身邊,我們是幸福的。

    &rdquo美仙今晚上像處女般的雙頰绯紅的表示她的羞愧。

     駒兒和駱兒呼呼的睡在床的一隅在做他們的幸福之夢。

    和駱兒并枕睡着的就是美仙,她今晚上像很信賴她的丈夫,微笑着在做幸福之夢。

    她今晚上是很安心的入睡鄉了。

    我望着這三個可憐的靈魂,覺得她們母子未免太過信賴我這利己的,殘忍無人性的人了。

    我同時又覺得我實沒有資格做她的夫,做他們的父。

    美仙時常是這麼樣的對我說: &ldquo你如果死了呢,我也立即跟着你去的。

    &rdquo這雖是女人通用的口吻,但她是決不說謊的。

    如果妻比我先死,我怎麼樣呢?我縱不續娶,也不能跟着她死。

    我們兩人間的愛是有這樣的一個異點。

    但這是美仙推度得到的。

    她并不奢望我要和她愛我一樣的愛她,她隻望我有點兒愛她,她就滿足了。

     隻一件棉褲子的材料,就把她一切的悲哀趕開了,她就很安心的熟睡了。

    美仙喲!可憐的美仙喲!你自嫁給這個利己主義者以來每天在渴望着愛!像我這個利己的殘忍者幾把你的愛苗枯死了。

    我隻給很微很微的一點兒愛給她,她竟把自己的生命來作交換條件。

    這樣的看起來,我是個罪無可赦的利己的高等動物&mdash&mdash春英的淚固不能感動,就美仙的美麗純潔的淚也不能感化的動物! 我坐在燈前正在沉思,駱兒哭起來了。

    何等可愛的美麗的啼聲!我望着美仙微睜着倦眼,解開她的衣衾,露出一隻乳來給駱兒吃。

     &ldquo幾點鐘了?還不睡麼?&rdquo美仙微笑着望了我一回,又閉着雙目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