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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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無腦的話把那快樂的小家族都驚得慌了。

    秦順急切地問周七弟究竟是怎樣回事,妻同大媽都呆視着來客心頭突突地靜聽下文,就連無知的福兒也怔怔地立在母親身畔,抓住母親底手不敢稍動。

     &ldquo剛才,我在張先生莊上玩,&rdquo周七弟把李三底話接過來,&ldquo王老五,謝貴,李三,我們正談得高興,忽然張大少從城裡回來,說,不知為什麼,有幾千大兵要來,今夜不到,明早一定到,城裡紳士們說他們比土匪還兇!&rdquo說得太急了,到這裡喘了口氣,&ldquo比土匪還兇,不敢放進城,說來了就叫在城外住!&mdash&mdash張先生說這兒離城近,大兵一定要來,一定要來,他把家眷和要緊東西都已送進城了,梅家窪沒遭過大殃,這回可不得了,可不得了!&rdquo他底話一氣說下去,一點聽不出句斷來,聲音高大而迫促,說完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

     秦順一家都呆木了。

     &ldquo張先生叫李三哥來告訴你,我順便同他一路來。

    &rdquo周七弟喘息稍定又接着說;&ldquo我們男子漢不要緊,最好把順嫂同福兒送往哪兒躲一躲。

    &mdash&mdash你坐,李三哥,我要回去,家裡他們還不知道,我要回去告訴,回去看看,回去想法子!&hellip&hellip&rdquo這可憐的人念着自己底家庭,尤其擔心着新娶不到兩月的愛妻,他不等回答便匆匆走了,白影子閃得飛快。

     周七弟去後,李三也要走,大媽叫秦順同他往張先生莊上去打聽打聽消息,并囑咐趕快回來。

    妻很害怕,秦順安慰她幾句便同李三一路走了。

    兩個婦人目送着他們底背影消失後,心頭忐忑地,疑懼地,焦急地等着。

    福兒倦了,母親把他緊抱在懷中睡着,藉以減少自己底憂恐。

     月光下,張先生門前高坪上堆擠着一大群人,情形很混亂,聲音嘈雜地說着話,仿佛有什麼大禍将要來臨似地。

    秦順到時,張先生正從宅中出來。

    他是個五十餘歲的老人,穿着淺藍色的夏布褲褂,赤腳趿着鞋,手中搖着蒲扇,長長的胡須很覺飄然。

    于是大家便圍攏着他向他請問究竟。

    他說這事實無法可想,&ldquo皇天塌了大家頂&rdquo,空着急也沒法的;他說梅家窪一向徼幸平安,連土匪架票的事也沒發生過,這次大概是劫數到了;最後他說大家能躲開就躲一躲,不然,是隻好&ldquo聽天由命&rdquo。

    大衆也七嘴八舌地發表意見:有的說我想不要緊,當兵的也是人,總不會就同燒殺奸擄的強盜一樣;有的說隻搶掠毀壞就夠受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有的詈罵城裡紳士太可恨,叫他們住在城外,難道鄉下人都不是人?有的說我聽某人說這些兵實在比土匪還兇得利害,搶掠财物,焚燒房屋,強奸女人,沒有一條不幹!有的更附會着說他們叫老百姓幹什麼就得幹什麼,一點不好就開槍給你一個洋點心! 夜漸漸地深,十一二的月亮已快要平西,人們瞎噪了半天,各自滿懷着憂懼回家了。

    秦順同張先生說了兩句話,也惦念着妻兒,匆匆忙忙地跑到家裡。

    妻仍同大媽在稻場裡坐等着,他們底眼睛也幾乎望穿了。

     &ldquo呵,可回來了!&rdquo大媽見他走進來,高呼了一聲。

     &ldquo事情究竟怎樣呢?&rdquo妻緊接着問;她還在抱着福兒。

     &ldquo不要緊的,梅家窪不靠大路,兵們也許不至于來;&rdquo他極力安慰她們。

    &ldquo怎麼,福兒還沒睡嗎,抱着?&rdquo &ldquo誰知怎的呢!一送到屋裡睡就哭,拍着還是哭,頭燒得燙人,問着也不說話,隻要我摟着。

    &rdquo妻答,聲音很帶着愁怅。

     哭?那乖乖的小寶貝很少哭的呀。

    發燒?小寶貝病了嗎?好生生的怎麼會病呢?唉,不好的事情都趕在一起,強盜般的兵們還不知來不來哩!&mdash&mdash帶着幾分母性的秦順心亂了。

     &ldquo福兒,福兒寶寶!媽累了,來,來跟爹摟摟。

    &rdquo他一手輕拍着愛兒底小肩膊喚着,一手摩着他底前額試探熱度,覺得委實發燒得利害。

     小寶貝嗯了一聲,瞥着眼把頭向母親懷裡藏,并不答應他。

    他覺得異常不好受,乖乖的小寶貝竟不理他了。

    妻用臉偎着小寶貝底臉,兩隻濕潤潤的大眼,滿含柔愁地看着他。

    他心頭酸軟軟地,很想把她們母子都緊緊地抱在胸前。

    究竟為什麼呢?小寶貝怎地忽然就病了呢?白天還活潑潑的呀!他心中像長了許多茅草,不甯貼,煩躁,慌亂。

     &ldquo或者是受涼了?&rdquo大媽說,聽聲調可知老太太也在皺眉頭。

     對,大概是受了涼,老人家對于孩子底事是富有經驗的。

    夜深了,還是把小寶貝抱到屋裡好些。

    &mdash&mdash他想着,于是就到屋裡摸着火柴把青油燈點上了。

    妻慢慢地把小寶貝從外邊抱了進來。

    大媽尋了一小塊兒姜,為外孫兒燒姜湯去了。

    大家這時把大兵要來的禍事已暫時忘記,隻專心在那衆愛所集的小寶貝身上。

     姜湯燒好了,小寶貝掙紮着拒絕不喝,哭得很利害,結果僅灌進了一點兒。

    灌畢母親低唱着催眠歌輕拍着他;因為過于興奮,哭後很倦乏,小寶貝也就慢慢入睡了。

    母親輕輕把他放在床上睡妥後,屋中空氣才漸覺和緩些。

    秦順向妻癡望了一刻,想起老水牛尚在外邊,遂出去把它牽進倉屋外間的牛房裡,又把院門闩好,才重行回轉屋内。

    這時的秦順,對于愛兒的憂心剛稍為放下,對于兵禍的恐懼又乘隙來攻了。

    睡嗎?萬一忽然來了呢?&mdash&mdash他心頭惴惴地想着。

    他叫大媽去睡,怕老人家上了年紀禁不住熬通夜;她也覺不能支持,便去睡了。

    他又叫妻睡,說有自己坐着就夠了,兵們夜間總也不會來;但妻不忍叫他一人枯坐着,結果,他終叫妻靠着小寶貝和衣躺下,自己伏在她身傍打盹。

    他們都隻是微微朦胧着,不敢睡熟,也就不能睡熟。

    小寶貝夢呓中時呼嗔媽媽,他們每聽見便同時驚悸地醒來。

    就這樣在憂心與疑懼裡,他們時而昏朦時而驚醒地熬過了那不幸萌芽的一夜。

    &mdash&mdash呵,不幸才萌芽哩! 是&ldquo今夜不來明早一定來&rdquo的明早了。

    禍事尚未到來。

    太陽依舊是金黃燦爛地照遍大地,梅家窪的村莊,林樹,田禾,依舊是輝煌壯麗;&mdash&mdash然而,田間垅上沒有農夫們點綴着了,踩水棚的鑼聲,水車聲,秧歌聲都聽不見了,一切都覺靜沉沉地,空漠漠地,不似平常那生氣蓬勃了。

    大多數的婦女和小孩已于夜間及清晨逃往城裡或遠鄉,老人們也有避走的,留下的少數壯丁隻在家中看守門戶,并不工作了。

    這些留守者一早便三三五五地聚在一塊讨論禍事的究竟:&ldquo也許不會來吧!&rdquo&ldquo現在還沒動靜,大概來了;&rdquo&ldquo誰知道,但願不來就好!&rdquo大家懸揣着,希望着,疑慮着。

    晨餐因為女人們多已逃走,大家都是自己做飯吃,有的調生菜多加了鹽,有的把稀粥熬得糊臭了。

     在秦順家中,更是滿布着愁雲:小寶貝天亮不久就哭叫着醒來,病不曾好,熱度并未稍退。

    醒後就大聲不斷地啼哭,還&ldquo媽呀媽呵&rdquo地喊着。

    無論怎樣問怎樣哄也不說話。

    心性慈柔的秦順同妻真是愁腸百結了!有說有笑的小寶貝怎的忽然就病得這樣呢?着了涼喝過姜湯也該好了呀!在小寶貝未醒以前,秦順也曾問妻打算躲一躲不,但小寶貝醒後的病狀又把這問題打消了。

     大媽提議再用火罐兒把小寶貝底脊背吸一吸。

    不錯,火罐兒據說是&ldquo小大夫&rdquo,吸過一定會好的&mdash&mdash秦順想。

    于是,由妻把小寶貝抱好,他握住他底兩隻小手,讓大媽給他&ldquo扳罐兒&rdquo。

    大媽把和好的硬面捏成薄薄的圓面片貼在小寶貝項後,又把兩片火紙燃着投入小罐裡,乘火焰外沖時把罐兒吸在小寶貝身上了。

    吸得很結實,小寶貝哭得震天價響,渾身出的汗像水洗過似地。

    罐兒揭下後,小寶貝圓胖的脊背上起了個紫紅色的大鼓疱。

    太吸狠了點,那疱腫脹得像隻蛤蟆。

    妻流淚了,秦順也很覺黯然。

     這種鄉間流行的頗有醫學價值的手術施行後,大家都渴盼着,&ldquo總該要好了吧!總該要好了吧!&rdquo 大媽煮些稀粥大家胡亂喝點後,已将近晌午了,小寶貝還是不見好。

    他不但不喝米湯,連母親把奶頭塞在他嘴裡也不願吸吮,&mdash&mdash四歲的小寶貝還沒斷奶哩&mdash&mdash一直是喑噎地哭着。

    忽然,秦順看見小寶貝四肢有些抽搐,他驚極了!他再仔細觀察,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ldquo莫不是驚風吧?身上有點兒掣動着哩!&rdquo大媽也看出了,她駭異地脫口說出。

     呵,這句話的分量是如何地沉重喲!妻已經哽咽出聲了;秦順底心更像鹽腌了似地難受,熱淚也不禁奪眶而出。

     &ldquo唉!&mdash&mdash&rdquo他一手摩着小寶貝熾熱的臉,一手撫在妻因哽咽而顫動的肩上,看看愛妻又看看愛兒,心頭酸溜溜地歎着長氣。

     &ldquo也許不是吧!&mdash&mdash大媽,勸她莫哭;我,我去請先生。

    &rdquo過了半晌,他力持鎮靜地吃格着說。

     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