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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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猛想起新鋪集的董大夫是治驚風最得手的,前不久還見他在北莊黃家把一個垂危的孩子救活了,叫秦順就去請這位先生。

    他誠切地溫情地安慰妻不要太焦心,說小寶貝總不會有什麼意外的,于是便慌慌張張地出門去了。

     新鋪集離梅家窪足有二十裡,盡是一岡一窪的高低不平路,走起來異常吃力,尤其是在這赤日炎炎的三伏天。

    秦順倉卒地跑出家門,走了半天忽覺得頭皮曬得像針刺一樣,才想起忘記帶帽子了,不得已把小衫脫下披在頭上。

    天氣真溽熱得可以,他臉上的汗水不住往下滴。

    他走着想着,思緒紛糅錯雜得像一巢亂絲。

    他知道驚風是小兒最危險的病症,又曾親見許多孩子是患急慢驚風而殇命,尤其慢驚風更不易挽回。

    但小寶貝怎地忽然就患了驚風呢?于是他想起了昨晚的情形:周七弟同李三來得那般突兀,樣子那般恐惶,話說得那般急迫,而聲音又那般可怖。

    &mdash&mdash這就是小寶貝患病的原因吧?他似乎有些怨恨他們了。

    但轉瞬又覺得人家原是好意來告訴自己,為什麼反怨恨人家呢?況且小寶貝也不會就那樣膽小,患的也不定就是驚風。

    因為想到這些,那為關心愛兒而忘去的兵禍問題又襲上心來。

    他又想到周李之來正是為這可怕的禍事。

    他尋到應該痛恨應該受詛咒的對象了。

    這柔和溫厚的人從未詛咒過什麼,現在,在他良善的心中,他第一次狠毒地詛咒了。

    他詛咒兵,詛咒那些帶兵的人,詛咒那些叫做督軍省長的強盜們! 約在下午一時,他來到新鋪集了。

     事情真真地不湊巧呵,董先生剛剛被别家請去。

    他心煩意亂得真沒法形容了!白跑趟就回去嗎?&mdash&mdash呵,不能,不能!等着他。

    他是小寶貝底救星,是自己全家底救星!等着他,等着他,等着他! 在董先生那間小藥店的櫃台外,他萬分焦灼地等候着。

    他從櫃台的這頭走到那頭,來回不斷地徘徊着,時時向街頭張望,額上不斷滲出豆大的汗珠。

    董先生底兒子,一個黑胖黑胖的後生,躺在櫃台内的長凳上豬哼似地打着呼;據他說病家并不遠,他父親不久就要回來的。

    灼熱刺目的陽光直射下來,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連狗也躲在樹蔭下張着嘴喘氣。

    他等着,等着,又懸系愛兒底病症,又擔心着兵禍的降臨,心中像一潭水快幹完了的渾泥漿,魚蝦在裡邊亂跳,亂蹦,亂攢! 太陽漸漸打斜了,三丈高了,兩丈高了,董先生總不見回來,總不見回來!日落了還不見回來!&mdash&mdash不幸的秦順真焦急死了呵! 他再等不下去了。

    他要回去看看梅家窪此刻是什麼情狀,回去看看妻兒是否平安。

    他對小董先生叮囑了又叮囑,請他父親一回來就坐轎子到梅家窪西小莊秦順家去,他是願意出轎錢的。

    天黑透了,但有月光,他依着來路向梅家窪奔回。

     一天中僅午前喝了兩碗稀粥的秦順,并不覺饑餓,也不感困乏,腳步飛快地移動着。

    他緊握着雙拳,提斂着心神,恨不能一步跨進家門。

     像來時一樣,他臉上的汗液不斷湧流着。

     他沿路撞不到一個行人。

     呵,可快到了;可快到了!&mdash&mdash他想着;已走了全路的五分之四,離梅家窪隻有數裡了。

     這時已将近中夜。

     咴~~~兒! 什麼!&mdash&mdash他凝神谛聽,心頭顫着,顫着! 天啦!馬嘶聲!兵!一定是兵! 呵,他要瘋了!他真地跑起來了!往家中飛跑,飛跑! 當他跑到離他那小莊很近的時候,他把雙目睜得大大地,用力向莊上探視;結果,他半狂的神經似乎又甯貼少許。

    莊上很阒靜,沒有燈光,沒有人影,也聽不見什麼聲息。

    那些惡鬼們不曾到這僻靜的小孤莊上來吧?&mdash&mdash他暗自祈禱。

    他籲籲地喘息着,腳步放慢了一點。

     走進路壩到小稻場裡,他底心神又緊張躁亂了。

    他發覺了地上亂撒着許多小麥,豆子,和鍘短了的稻草。

    呵,那些惡鬼們一定來過了!這些東西是喂牲口的麸料! 院門敞開着,屋内也沒有半點聲息。

    他想:妻,大媽,福兒,總都在這些惡鬼們沒來前逃走了吧?但逃往哪兒去了呢?小寶貝還在病着!病可好了些呢?妻底身子又那樣不方便!&mdash&mdash天呵,保佑她們!保佑她們! &ldquo大媽!&rdquo走進院門時他用力喊了一聲;他想大媽是老人了,不怕什麼的,或仍在屋裡看家。

     沒人答應。

    他隻聽見自己高促而顫動的聲音的回聲。

    他想她們一定都逃走了。

    這時,他心頭反似乎舒展些似地,私幸那些惡鬼并沒有住在自己家裡。

     他想察看察看家中損失了些什麼東西:麥豆大概都喂馬了!十幾石稻子許不要緊?雞鴨怕也不夠數了吧?木箱裡積藏了三四年的八塊人頭銀圓和幾千銅子,妻臨行時總該帶走了吧?唉!懷着孕的妻,病着的小寶貝,年邁的大媽,她們此刻究竟逃到那兒去了呢?沒有受什麼驚險吧?呵,惡鬼們!惡鬼們!&mdash&mdash他尋思着,急慮着,詛咒着。

     他摸到自己底房中預備把燈點着。

     燈是點着了。

     &mdash&mdash呵呵,那是一幅怎樣傷心慘目,使人怨憤欲狂熱血激沸的情景呵! 在那血迹模糊的床上,他底愛妻,那溫柔,和愛,良善的婦人,全身赤裸着,肌膚慘白而帶青色,橫着仰卧于慘紅的血泊之中!在她底左乳下,右膀上,右脅下,胸口下,共有六七處深而闊的刀傷,有的創口尚未凝固,鮮紅的血液還似乎在往下滲滴!更令人怒眦欲裂的是,下體間也污血殷然,大概是被強奸後又着了刀傷!她亂發披散,緊咬着牙關,怒瞪着雙目,兩隻眼角尚凝着兩滴冷淚!&mdash&mdash還有哩,在床的另一端,更躺着他底愛兒福兒。

    那小生命底死狀更加凄慘了!他胸部以下還睡在被單裡,小小的腦門已被擊碎,全個頭顱滿為血液與腦漿塗蔽,耳目口鼻已辨不清楚了! &mdash&mdash呵呵!那些比蛇蠍更歹毒,比豺狼更兇殘,禽獸不如的兵們!那些刮盡民脂民膏還要殘民以逞的,應受寸磔的軍閥們! 他大叫一聲撲倒在愛妻與愛兒底身上。

    暈昏過去了。

     半點鐘後,他又漸漸蘇轉過來。

     他傷心嗎?他流淚嗎?他痛哭嗎?他癫狂而呼嚎嗎?&mdash&mdash都不!都不!他哭不出了;他沒有淚了!他底心冷結,冷結,冷結!他底血騰沸,騰沸,騰沸!在一倏間他已再生成另一個人,他不是前此忠厚和愛的秦順了! 他想起了他那把防賊用的鋒利的長刀! 殺!殺!殺!&hellip&hellip他腦中隻有這一字激蕩着。

     他在妻青白的嘴唇和小寶貝血染的頰上各親了一下,又用被單把妻底屍身覆蓋了。

     在尋找利刃時,又發現了大媽偃卧在院角的地上。

    這可愛的老婦人是當那些萬惡的兵們輪奸女兒擊死哭喊的小外孫時,拼命上前救護,被那些野獸們拖出槍決的。

    秦順絲毫不動感情地把親愛的大媽也抱到房中同妻兒一塊。

    他底心冷結得像一塊鋼鐵! 他尋得他底利刃了。

     忽然,他又聽見一聲馬嘶,聲音是從張先生莊上發出。

     他提起利刃直往張先生莊上奔去。

     時已三更向盡了,餘熱尚覺蒸人。

    一絲風也沒有,空氣沉悶得幾乎要使人窒息。

    天上繁星都死寂寂地不動,月球被日間酷烈的太陽反射,放出帶着血色的光輝。

    我們底秦順來到張先生莊前了。

    他沉靜地越過木橋,走進水門樓,到了張先生門外那寬廣的高坪上。

    呵,他發現他底目的物了! 許多人形的野獸們,都遍體精光,橫七豎八地在地上亂躺着,有的仰面朝天,四肢橫伸着,有的側着身子把臀部向上,&mdash&mdash奇形怪狀,月光映着他們紫褐色的肉體,簡直像是一群深山叢林中的魑魅!他們底槍械,子彈,軍裝,都卸堆在身畔;有的就把帶着刺刀的槍枕在腦下,像一刻也離不了他那殺人的黑鐵。

    大概是奸淫掠殺得困乏了,他們都死豬般的〔睡〕得酣熟酣熟,身上發出令人作嘔的汗污腥臭,粗野的鼾聲震蕩在沉滞悶熱的龌龊空氣裡。

     他渾身血液都熾燒起來了!他底雙眼圓瞪着像兩隻火炬,他吱吱地咬牙作聲,想将那些野獸們寝皮食肉!但他底行動并不像一般的狂人。

    他幽腳幽手地走到首當其沖的第一個野獸之前,兩手平托起利刃照準他底脖頸挺切下去,隻微微哧{口克}一聲,那野獸便身首異處了。

     哧!&hellip&hellip哧!&hellip&hellip哧!&hellip&hellip他挨次地照樣做下去。

     呵,那拴着幾匹馬的大槐樹旁還躺有幾個,&mdash&mdash哧!哧! 他做得真藝術極了,那些野獸在被殺前沒一個被驚醒,連半聲微叫都沒有。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那些野獸們已被他宰屠淨盡了!他底兩膀似有無上的神力,絲毫也不酸軟!他底動作是那樣穩練而安閑,就像他平時割麥一樣。

    他白色的衫褲已全變成紅色,他完成了他那偉大的毀滅的工作! 他暫時靜默一刻。

     &ldquo二姊!福兒!大媽。

    &rdquo忽然,他厲聲狂呼起來! 呵呵!他真正地瘋狂了! 他用那為二十餘個野獸底頸骨挫損得沒有鋒刃了的長刀向自己頭上亂砍,他仆倒了。

     十五年七月,北大四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