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 十日沉吟衣香如未去 兩番晤對心影證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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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呢?還是見了我才如此呢?若說向來如此,在現時這種男女社交公開的時代,她又是個中學堂教員,似乎不應當如此。

    若說是見了我如此,我們雖然有書信往來,除了讨論文字而外,不曾有一個字涉及兒女私情。

    難道信上可以說得落落大方,到了見面,又是羞人答答的嗎?此中情形,好生參解不透。

    我未曾知道她和此兩位女士交情如何,我自然不便将彼此通信的事,先提了出來。

    偏是她卻也毫不現于顔色,果然就像我們是未曾通過函件一樣。

    我倒不解,她為什麼要把這事守着秘密,像這樣文字神交的朋友還不能公開嗎?不過男女交誼,若帶着一點神秘的意味,這事就顯着有點可貴重。

    就以我而論,本來可以在一處多坐一會子的,隻是為着受了那一種濃厚的香味,有點不能支持的樣子,于是就溜開那裡了。

    我并沒有什麼急事,不必忙着要走,我又并不怕什麼香氣,刺激了腦筋,為什麼要躲開香氣?就以此點而論,似乎我自己的無端避嫌,還有甚于張女士,這是我舍了光明之路而不走了。

    他一個人沉沉地想着,便不禁得想到所學相同的人,固然是容易交朋友,就是結合一個家庭,也會比較能圓滿一點。

    一個學文學的人,花前月下,每到有所興感的時候,不用自己說出來,先有一個人代你說了,那是多麼痛快!譬如捧了一本優美的詩文,在燈下慢聲吟誦,就有一個人,站在身後,随聲附和。

    回頭一看,于是一個玉立亭亭的人兒,含了笑容,靠住身子站定,這一下子,也就不覺得其人于高山流水之間的了。

    想到此處,心曠神怡,果然就有一陣脂粉香氣,習習而來,仿佛是有其人站在身後,而自己在燈下讀書了。

     回頭看時,隻見張梅仙背着一把綢傘,一個人順着禦河橋的欄杆,走将過來。

    她身後卻并沒有郭邱兩位女士。

    梁寒山猛然向上一站,待要招呼,她這才看見了,好像吃了一驚,突然站定。

    梁寒山笑問道:&ldquo還有二位呢?&rdquo 張梅仙定了一定神,才道:&ldquo她們由後門走了。

    我是由前門回去便當一點。

    原來梁先生還不曾回去。

    &rdquo 梁寒山道:&ldquo原是有點事情,急于要回去的。

    但是一看時候不早,回去未必趕得上。

    我愛一灣清水,兩行楊柳,帶着這些皇城,一角箭樓,大有畫意,就坐在這裡賞鑒賞鑒。

    &rdquo 張梅仙道:&ldquo如此說,也許是梁先生在這裡作詩,我走了過來,未免打斷詩興了。

    &rdquo 說着,将綢傘拿下收了。

    剛收下,臉上似感到不妥又撐開背在右肩上了。

    梁寒山知道她是要走的表示,據理說應該向她謙讓一兩句,讓她坐着談談,或者說一句到貴校去奉看。

    然而這兩種話,似乎都不大合适,其餘的,又不是匆促的時間所能說的,隻怔怔地望着張梅仙。

    張梅仙道:&ldquo梁先生還坐一會嗎?我要先走了。

    &rdquo 于是點着頭說了一聲再見,她就走了。

     梁寒山望着她冉冉而去,那一陣濃厚的香氣,卻是還在身邊醞釀着不曾吹散。

    平常自己是不大喜歡濃厚的香味的。

    每次到洋貨店裡買東西,偶然聞到一種香氣,便覺有些熏腦子。

    但是這香氣一從女子身上吹下來,雖然十分濃厚,也不覺讨厭。

    而且越濃厚就越令人沉醉,這究竟是什麼原由,也就參解不透了。

    這樣想着眼望着那一柄綢傘,在那柏樹林子裡越走越遠,漸漸的就看不着了。

    自己想着人都走了,一個人站在這裡發呆作什麼?于是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前門走去。

    心裡好像是今天得了一樣什麼東西,同時又好像今日失了一件什麼東西。

    兩種不同的思想,隻管在心裡起伏,人就不知所之,也不知是幾時出了公園,自己正是要向西走的,擡頭一看,出公園向東邊走來,已經有一裡路了。

    這才站定了腳,重雇着一輛人力車向西城而來。

     回到家裡,打開桌子抽屜,将保存着張梅仙以前來的幾封文字應酬信,都拿出從頭看了一遍,這信封紙上,也有一股香氣,正是和她身上的香氣一樣的了。

    那些信,有是最近日子的,也有是最遠日子的,也還不過爾爾。

    這最遠日子的,從頭至尾一讀,回想到當時先去的一封信,和後複的一封信,那個時候,對于彼此的交情,似乎太幼稚。

    惟其幼稚,才感到今日知道她的深切。

    因此,讀這過去的信,也就不亞于看小說之有味了。

    他先是将一捧信拿出來,先抽了幾封看看。

    後來又将信的次序理齊,再從第一封至最後一封,挨次的看來。

    不過這一看之後,卻不由得令人轉入疑陣。

    由着信的成績說,似乎是很熟的朋友。

    然而今天見面之下,落落若不相合。

    其初還以為她是礙着那郭邱二女士的面子,後來單獨的遇着她,她也是和初次訂交的朋友一樣,怪乎不怪?或者她理想中的梁寒山,不像是我這樣子的。

    所以書劄往來,意思之間,很願作第一個朋友。

    及至見面,不是她理想中所見認識的那一種人,她自然就不來了。

    一個同性的朋友,在人家不屑與交時,還不應當去将就。

    一個異性的朋友,人家不願訂交,哪裡還能勉強?如此想着,自己也不由得清淡下來。

    本來想一回家之後,就寫一封信給她,說今天此會,屬于幸遇的。

    現在把寫信的這一番意思,就完全打消了。

    于是把信收起,放在寫字台最下一個抽屜裡,将暗鎖鎖了。

    一時高興,将桌上的紙條,信筆寫了封台大吉四字,塗一點膠水,就貼在抽屜的鎖口上。

    完了這一道手續,把自己一番妄想,都已付之流水了。

     不料到了次日早上,又接了張梅仙的一封信。

    在未開封之前,隻看那信封上寫的字迹,下面又寫着東城張緘,便知道是張梅仙的手筆了。

    拆開那信來時,信上就是說昨日公園相遇,很是幸會。

    自己向來拙于言詞,見面之時言詞不到,都請原諒。

    梁寒山讀了這一封信之後,把昨晚一番懊悔之意,都付之流水。

    将信看了兩遍,還是把寫字台末了那個抽屜上的封條撕去,打了開來,将捆了一束信封解開,把這一封信還加到一處去。

    這樣一來,還是和她恢複文字之交吧。

    于是找了一張信紙,就立刻回了張梅仙一封信,内容無非說見面之後,愈覺欽佩,來信那樣謙遜,更是不敢當。

    将來如有機會,願到貴校來爽談。

    若是不以這種要求,過于冒昧,就請回賜一封信,約一個日子。

     這信寫好,不敢多耽誤,馬上貼好郵票,就叫聽差送到郵筒子裡去。

    而且為着求速到起見,吩咐聽差須送到郵政局門口的郵筒子裡去,信已經投去了,複又想到來的信,還有幾句話,不曾記得,于是把那封信再拿出來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在這看信之中,微微之間還含一種襲人的香氣,拿着仔細嗅了一嗅,覺得這香氣是沾在信紙上,也覺得香氣是沾在信封上。

    不過覺得沾染的香氣并不是灑了香料在上而已。

    梁寒山隻管把一封信,颠來倒去地看着,到後來,隻覺拿着信封的手指上,都沾染了一些香氣了。

    于是這一封信,且不收入那最下一個抽屜,就随便地放在西裝的懷裡口袋内。

     過了一天,又是一天,這封信始終放在袋裡。

    有時在袋裡掏東西,随帶着将那封信帶了出來。

    嗅覺就極端的靈敏,把在公園裡見面時那一種衣香,又仿佛在左右了。

    因為這樣,便想到那一回沒有和張梅仙暢談,未免是憾事。

    一時興來,就以這番意思寫了一封信給她。

    而且說難以文字之交,猶厄瓜李之嫌。

    言外之意,自是說不能面談了。

    這一封信去後,次日一早,就來了一封回信。

    回信說: 奉讀來示,彌見誠摯,梅落落寡交遊,殊不自今日始,亦不限于異性,一迫于教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