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 書不療貧無錢難贖命 花如解語有酒可澆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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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是七千多呢。

    人還隻死去兩個時辰,我就會忘了事嗎?&rdquo 二老爺聽說把臉色一頓道:&ldquo什麼六七千!聽你的口音,不是說我們瞞你的賬嗎?你仔細想想!我們家兄做到旅長,何至于瞞你這幾個錢。

    你這話太藐視我們了。

    &rdquo 金太太氣得兩手交叉在胸前,一句話也說不出。

    二老爺頓了一頓,又笑道:&ldquo這也難怪,金太太急糊塗了,說話有點不對,我們也不計較。

    你想這賬又沒有一個字據的,我們要不認,你有什麼法子。

    既是認了,又何必瞞數目?&rdquo 金太太被他一陣駁說,一句話沒有了,隻是哭泣。

    二老爺和趙太太說來說去總說是一千二百塊錢。

    若是要就請寫一張兩清的字據,把這事收束,金太太想想,若是不答應,恐怕過了這個機會,一塊二毛錢也要不到。

    隻得請二老爺寫了一張字自己畫上押。

    金太太拿出一千二百塊錢鈔票來,算是正賬。

    又另外拿出五十塊錢來算作利息。

     經這一番大波折,就到下午兩點鐘了。

    金太太挂記着家裡,把錢揣好,帶了孩子回家。

    二老爺格外的多情,怕她半路上出了岔兒,一直護送她到家門口才走了。

    到金家的這些朋友,聽說六七千塊錢的賬,隻一千二百塊錢就算了事,都說金太太人太老實。

    然而事已做了,也隻能罷休。

    那些朋友,本已代為買定衣衾棺木,現在錢來了,就可以拿錢對貨,大家越發的可以放手辦喪事。

    朋友中本都是些文人,便和他作了一個哀啟,随着訃聞印送。

    并且定了廿七那日,在泡影寺借地方開一個吊。

    那意思也是替他揚身後之名。

     但是這個日子,正值北京城,有一度政變,市面上是十分的蕭條,差不多的人,都不大出門。

    金家這訃聞,不論新舊知交,隻要稍微認識,就送上一份。

     幾天之後,也有一份寄到梁寒山那裡,梁寒山将訃聞一看,不由得拍着桌子,自己唉了一聲道:&ldquo怎麼一回事,他死了?隻歇了兩個禮拜沒有會着面,就永不見了。

    &rdquo 本要聽戲去的,這就掃興不願去了。

    到了金繼淵開吊的那一天,梁寒山想起老先生生前那一番折節下交,不能不去祭吊一番,于是抽出半天工夫,便專誠到泡影寺來。

    他想到金繼淵的朋友,自己多半不認得,若是去早了,遇到許多吊祭的,并無一個認識,對面并不招呼,闆着面孔進進出出,卻也無味,因此挨到下午三點鐘,方才前去。

     這地方本在南城,廟後是冷僻的胡同,面前卻是一片荒地,直連到陶然亭附近的那一片葦塘,交通雖然便利,究竟偏僻一點。

    金家本來是不主張在此開吊,因為金先生的靈柩,就停在這裡,而且廟裡老和尚和金先生生前是作詩寫字的朋友,将租用費奉送了。

    金太太為着省幾個錢,就在這裡舉辦了。

    當梁寒山走到廟門口下了車,卻并不見門口有什麼車馬,也不見有人招待,心想莫非是錯了。

    正猶豫着,恰好出來一個小和尚,因就問是不是有金家在這裡開吊。

    小和尚道:&ldquo是的,在偏西院裡,那不是他們的招待。

    &rdquo 說着,将手向廟裡一棵大槐樹下一指。

     隻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人,手上捏了一朵白紙菊花,背了手踱來踱去。

    他一擡頭見梁寒山,料是來吊祭的,就連忙把紙菊花插向馬褂子紐扣上,拱手相迎,梁寒山先道:&ldquo對不住得很,我來遲了,因為有點事情耽誤。

    &rdquo 那人似乎也懂他的意思,連說不遲。

    那人說着将梁寒山引到西邊院子裡來。

    梁寒山一看上面佛堂前,倒也橫門紮了一坐白色牌坊,有兩三個杠房裡的吹鼓手,都坐在門外邊兩條凳上說閑話。

    看見有人來了,這才一陣風似的,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吹着喇叭,打起鼓來。

    那個打鼓的兩手拿了鼓槌,卻向着梁寒山點頭嚷道:&ldquo先生,先生,請在院子裡站一站吧,我們還沒有吹打上,人家孝堂上,還沒有預備好呢。

    &rdquo 梁寒山一想這話也對,果然就在院子裡站了一站。

    那位招待員,本也就極躊躇地走着,現在梁寒山停住倒正中其意,也就在院子裡站着。

    約有四五分鐘的工夫,招待員這才将他引進孝堂。

    那裡面正中桌上,放了金繼淵一張大半身相架,供了鮮花香燭。

    桌子邊放着四個花圈。

    滿孝堂隻有三幅孝幛,七八幅挽聯,此外并無别物。

    桌上一對綠蠟,燒得隻剩了一小寸了,檀香爐空擺着,也沒有煙,梁寒山走到供桌前,正待向上鞠躬,桌子邊走出兩個穿孝衣的孩子,倒先跪下了。

    還是那招待員聰明,搶上前一把扯住,說道:&ldquo鞠躬,鞠躬。

    &rdquo 梁寒山行禮畢,就牽着小孩子的手撫摩了幾下,站着出神。

    還是招待員将他引到旁邊屋子裡待茶。

    這一所空蕩蕩的孝堂,竟沒有第二個客。

     梁寒山這也就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來遲了,原來的情形,大概就是這樣。

    和那招待員說着話,未免向四壁看看挽聯。

    究竟金繼淵的朋友,都是些文人,各聯都有各聯的好處。

    最後靠門的附近,卻有一幅長聯,字迹寫得非常秀弱,挂起來,未免有點不稱,因此格外可以注意,便站起來,上前去看,那聯是: 老去填詞,事業空追萬紅友,可憐春明門外,殘月曉風,知公夢醒何處? 窮還作客,室家惟剩一青氈,請看泡影寺前,荒煙蔓草,有誰來哭先生! 因想道:何言之憤也。

    再看上款署的是繼淵師座大人千古,下款是受業張梅仙鞠躬。

    呵!是她,怪不得有這樣的手筆。

    然而這下聯倒好,是看到這廟裡情形,然後才落筆似的。

    因問招待員道:&ldquo這是一位女士寫的啊?&rdquo 招待員道:&ldquo可不是。

    這位張女士,原是送了一個花圈。

    到了這裡來以後,和師母一談,她也感傷起來,叫人去買了一副挽聯,向和尚要了筆墨,寫起來就挂在壁上。

    &rdquo 梁寒山道:&ldquo我說呢,何以把泡影寺三個字都寫了進去!&rdquo 招待員道:&ldquo也有幾個人看過了,卻說這挽聯本地風光很切,隻是有點罵人。

    &rdquo 梁寒山道:&ldquo也不算罵人,不過有點不平罷了。

    她是學生,替老師說幾句公道話,卻也不見得過分哩。

    &rdquo 招待員見他很是許可,也就跟着他的話敷衍了一陣。

    梁寒山看看這裡的孝堂,都有收拾的樣子,也不必在這裡多耽誤了,就告辭回家去。

     這個日子,已是陽曆三月将盡,天氣已不十分寒冷。

    出來的時候,天氣原是晴爽的,可是這時候回去,天氣便陰暗下來。

    車子在路上走,風吹到身上,愈現得涼氣襲人。

    胡同裡,人家矮牆上露出幾枝雪白的梨花,讓風吹得抖戰,更覺有一種荒涼的意味。

    由荒涼這兩個字,又突然地想到那副挽聯上,所謂荒煙蔓草,有誰來哭先生,覺得這話雖然有點憤激,仔細一想,卻有至理,我得寫一封信給她,看她是什麼意思,回家之後,到了書房裡果然首先一着,就是找了信紙信封,寫了一封信給張梅仙。

    大意說是今天也曾到過泡影寺吊孝的,一先一後可惜失之交臂。

    但是那一副挽聯卻看見了,可謂古道熱腸了。

     過了一天,接到一封回信,照例是謙遜兩句,說是當日一時憤激,說出了這種話,事後一想,也就覺得多事。

    信後又發了一頓感慨,說是中國舊文學,趕不上世界潮流,究竟不可學,吾侪自先就走錯了路,走到這不能回旋的路上來,很是後悔。

    梁寒山見這文中,有吾侪兩個字,足見她并不嫌棄有同病相憐之感,這總可算是個文字之交了。

    這個女子,究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人物。

    看她由來的文字,仿佛不免落那中國女詩家的老套,善病工愁。

    若是照那副挽聯上的話看起來,她的性情,又是很剛的了。

    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怎樣一種人物?隻是并無緣由,如何要和一個陌生的女子見面,這也隻好待機會罷了。

    他把這個意思,橫擱在心裡,老是解決不下。

    其間有一個星期,值着窗明幾淨,也曾寫過幾首詩,填過幾阕詞,寄給張梅仙。

    她還是那樣,有信必答,卻沒有什麼切實的友誼表示。

    梁寒山因為她那樣淡淡的,自己并無認識這位女士之必要,不過是欣賞她的才調而已。

    那也就算了。

     恰好接連幾天,都有宴會,而且最後一天,又是輪到那個聚餐會。

    這一期會,是那位吳敏荪的東。

    梁寒山已經做了一回東,答謝他們了,本來想不到的。

    但是這位吳先生,人很和氣,每次相會,都談得如流水一般的不斷。

    在一會之中,除了侯快軒而外,要算這人特别垂青,當他請客,若是不去,心裡有點不過意。

    因此不嫌東城之遠,就來赴這場宴會。

     這吳敏荪先生因為家中還有長輩,在家請客,要減少好些趣味,因此和那位陶偉業先生商量好了,就借他的新居莫愁飯店取樂。

    他們且不上飯廳,就在陶先生屋子緊隔壁開了兩間房間,一間吃飯,一間卻作為大家茶煙談笑之所,自始排場,就很熱鬧。

     當梁寒山到了莫愁飯店的時間,客是到得格外的早,人都全到齊了。

    而且事情很特别,在座卻有一位女客,看那女客,不過十七八歲,短短的頭發燙着一層一層的波紋。

    頭發受着火的燙夾,不免都蓬松起來,所以她的頭發,卻格外的寬大,猶如一頂烏絲編制的涼帽。

    但是她臉上的脂粉,紅是紅,白是白,和這烏絲頭發一比,恰是格外嬌媚。

    這個日子,到了晚上,天氣還是很涼的,看她卻隻穿了一件藍印度綢的長夾襖,袖子短短兒的,腰是緊緊兒的,便越發是看得她身子嬌小,她正斜了身子坐着。

    和她同坐一張沙發椅子上的,就是那政治家唐泰士先生。

    那女子将身子靠住在他身上,頭枕在唐泰士肩上,嘴裡吸着一支煙卷,眼睛卻斜望着進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