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回 一席冠裳無言作俗客 滿城風雨努力苦寒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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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客廳裡來。
小客廳裡往北，有兩扇推門，推門裡，又是一所船廳，周圍都是仿了船的模型，廳裡并沒有别的東西，隻是擺着一層一層的盆景，梁寒山推了門，走進來看花，石岱華也由後面跟了上來。
他向梁寒山笑道：&ldquo你看這房子怎樣？真好哇！這樣的地方，你大概沒有到過多少處吧？若是多來幾回，于你作文上，不無多少裨益吧？&rdquo 梁寒山倒沒有說什麼，隻是向他笑了一笑。
說到這裡，侯快軒也來了，笑道：&ldquo看花嗎？簡陋得很，沒有什麼佳種，不過高高低低，看起來，倒還鬧熱罷了。
&rdquo 石岱華道：&ldquo好極了。
這些花，搜羅就不容易。
侯兄真是雅人啦。
&rdquo 梁寒山趁着這個機會便道：&ldquo今天很痛快，吃了個八成醉，又看了這些個好花。
隻是可惜我這人太忙，不能在這裡多耽擱，我要先告辭了。
&rdquo 侯快軒道：&ldquo我也知道梁兄是忙人。
但是稍坐片時，諒也不妨事。
&rdquo 梁寒山笑道：&ldquo實在有他，異日再來領教吧。
&rdquo 說着拱手告辭。
到那小客廳裡，也是和大家拱拱手。
侯快軒連說簡慢不恭，一直送到大門口。
等梁寒山上了車子，他才回轉身去。
他到了家裡時，已經有九點鐘了。
走到院子裡，看着自己那間其大如舟的小書房，不由得自歎了一口氣。
晚上雖然還有些事要辦，進得屋去，精神非常懊喪，便倒在一張軟榻上了。
家中傭人以為他喝酒醉了，讓他去睡，也不來驚醒他。
和衣而睡，直睡到半夜醒來，又和衣上床睡了。
次早醒來，隻見書桌上有一封信柬放在那裡。
打開來看時上面是一張便條，上寫道： 往日無課，又不免在家中枯坐竟日矣。
午間拟邀駕一談，備有落花生與燒刀子，以助談興，能不見卻否？ 繼淵頓
自言自語地道：這老頭子卻也興緻不淺。
因午間恰也無事，就依着金繼淵的約會，于十二點鐘，向金家來拜訪。
老頭子一聽門環響，卻親自出來開門。
梁寒山笑道：&ldquo煩勞老先生了，我又來打攪你了。
&rdquo 金繼淵笑道：&ldquo我是應門無五尺之童，遇事都是親自上前的。
窮措大的生活，就是這樣，可不要見笑。
&rdquo 說着，引了梁寒山到他那書房裡去。
他先在馬褂的紐扣下暗袋裡，摸索了一陣，摸了三個小黃紙包出來。
他笑道：&ldquo家裡常用的茶葉，粗糙得很，不足以供客，我這是早上下課回家，買了三包好龍井。
&rdquo 一面說着一面把書架上那隻當古玩陳設的宜興壺拿了來，放下袖子，撣了一撣壺上的浮塵，然後便叫老媽子提開水來。
老媽子将水提來了，他自掀開壺蓋。
先斟上開水，洗刷洗刷了壺裡面，然後打開一包茶葉放了進去。
将宜興壺放在桌上，提着開水壺，高高地向下沖。
沖完了，将開水壺交給老媽子，兩手捧着壺放到梁寒山所坐的面前茶幾上，現出一種得意的樣子，笑道：&ldquo我平常無事，頗好喝個茶。
這把壺很好，有三十七年的曆史了。
&rdquo 梁寒山道：&ldquo老先生真是愛惜物件，平常一把随用的茶壺，能用到三十多年。
這是不容易的東西。
&rdquo 金繼淵已經斟好兩杯茶分了賓主坐下。
笑道：&ldquo平常日用的東西，本來不容易用到這久，但是我這把茶壺，卻當别論，不是佳賓來了，我不用它，不是逢到佳節，我不用它，不是自己作詩填詞，我不用它，不是掃地焚香，我不用它，措大無所寶，以茶壺為寶。
&rdquo 說畢，拍手哈哈大笑。
梁寒山道：&ldquo老先生，我是沒有跟上讀舊書的人。
大概老前輩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像你老先生是真能得着此中樂極了。
&rdquo 金繼淵道：&ldquo不然。
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的話，乃是學理學的人說的話，我原來是學詞章的，知一班老先生根本就不協調。
在老弟台你這樣大年紀的時候，人家一樣的說我是狂狷之流，倒不料如今成了昏庸老朽的人物了。
&rdquo 金繼淵越說越是高興，前三十年後三十年，他一生閑情逸緻的事，都說了出來。
在他談得高興之際，那老媽子進進出出，已經在一張小圓桌上擺下了酒菜，金繼淵就對梁寒山拱拱手道：&ldquo我已聲明，隻是有落花生下酒的，可不要嫌簡慢。
&rdquo 梁寒山笑道：&ldquo若是那樣，我就不敢來了。
&rdquo 于是二人就了圓桌子對面坐下。
一看那桌上，擺了四個碟子，一碟子是青皮豆，一碟子鹵蛋，一碟子是醬醋拌的小紅蘿蔔，一碟子是南貨店裡買的白皮鹹肉。
這時那老媽子又捧了一個藤編小簸籮來，裡面裝着滿滿的一籮子花生，籮放在桌上，金繼淵抓了一大把放到梁寒山面前，自己也抓了一把放在面前，于是就剝了花生，喝起酒來。
過酒壺也很别緻，乃是一隻裝杏仁露的八寸高瓶子。
瓶上貼着中外大藥房的仿單，兀自未曾撕去。
老先生喝得很高興，一瓶子酒，梁寒山隻喝了十分之二，其餘的酒，就讓他一個人自斟自飲，喝個幹淨了。
依着金繼淵的意思，還要去打一瓶酒。
梁寒山卻笑着攔住道：&ldquo用不着了，這就多了。
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rdquo 這句話金繼淵聽了，是非常之對勁，就不主張再打酒了。
恰好院子裡有個山東口音的人嚷道：&ldquo送包子來了。
&rdquo 金繼淵道：&ldquo你拿進來吧。
又不是沒有來過的。
&rdquo 于是一個十幾歲的徒弟，提了一個大木盒子進來。
掀開提盒蓋，先有一陣蔥蒜味撲鼻而來。
看時，乃是兩大碗紅豆細米粥，一大盤天津包子。
那小徒弟都放在桌上，提了提盒走了。
金繼淵首先夾了個拳頭大的包子，放前梁寒山面前來，笑道：&ldquo這是胡同口上，一個點心攤子上的。
味兒很不錯，他那裡不賣别的什麼，隻賣細米粥和天津包子，嘗一個吧。
&rdquo 梁寒山想不吃，又怕拂了人家的盛意，隻得夾起包子來咬了一口。
包子的肉餡倒是不小，裡面還有一條條綠色的，那正是蔥或者青蒜絲兒了。
所幸還沒有多大的氣味，就把那個包子吃了。
依着金繼淵還要他吃兩個。
他說這紅豆粥很香，先吃粥吧，怕吃多了包子，粥就吃不下去了。
金繼淵聽他如此說，這也就不再勉強了。
他喝完了那一碗粥，便站起來笑道：&ldquo吃飽了，吃飽了。
&rdquo 金繼淵笑道：&ldquo東西是沒有什麼可吃的，不過談得很痛快罷了。
&rdquo 于是他也站起來，拈了兩個花生在手上剝着，笑道：&ldquo此會甚樂。
不可無詩以紀之。
&rdquo 梁寒山明知他有詩翁之号，縱然好作詩，也不能在詩翁面前班門弄斧。
因笑道：&ldquo老先生有這種興緻，我極願瞻仰。
&rdquo 金繼淵道：&ldquo要作詩，自然是聯句了，不能是我一個人作。
&rdquo 梁寒山道：&ldquo我做了詩請老先生改，還有點不好意思拿出手呢，何況是聯句？&rdquo 金繼淵笑着點了點頭道：&ldquo何其謙也？這不由得，我想起了袁子才的話，少年老成，人生不幸。
老弟台，你何不放縱一點子？&rdquo 說時，又撫掌哈哈大笑。
梁寒山見這老頭子十分高興，也就不十分拘着長幼之别，開懷和他一談。
一直談到上燈的時候，方才告别而去。
金繼淵送客出了而後，隻見他太太由裡面走到書房裡來，皺着眉道：&ldquo無原無故，吃個什麼酒，請個什麼客！你看，剝了這一地的花生殼。
&rdquo 金繼淵笑道：&ldquo這算請什麼客呢？不過朋友來了，喝一點兒吃一點兒助助談興。
&rdquo 金太太道：&ldquo學堂裡的薪水，怎麼樣了？快發了吧？&rdquo 金繼淵道：&ldquo哪裡有一點消息，這一個月裡，決計
小客廳裡往北，有兩扇推門，推門裡，又是一所船廳，周圍都是仿了船的模型，廳裡并沒有别的東西，隻是擺着一層一層的盆景，梁寒山推了門，走進來看花，石岱華也由後面跟了上來。
他向梁寒山笑道：&ldquo你看這房子怎樣？真好哇！這樣的地方，你大概沒有到過多少處吧？若是多來幾回，于你作文上，不無多少裨益吧？&rdquo 梁寒山倒沒有說什麼，隻是向他笑了一笑。
說到這裡，侯快軒也來了，笑道：&ldquo看花嗎？簡陋得很，沒有什麼佳種，不過高高低低，看起來，倒還鬧熱罷了。
&rdquo 石岱華道：&ldquo好極了。
這些花，搜羅就不容易。
侯兄真是雅人啦。
&rdquo 梁寒山趁着這個機會便道：&ldquo今天很痛快，吃了個八成醉，又看了這些個好花。
隻是可惜我這人太忙，不能在這裡多耽擱，我要先告辭了。
&rdquo 侯快軒道：&ldquo我也知道梁兄是忙人。
但是稍坐片時，諒也不妨事。
&rdquo 梁寒山笑道：&ldquo實在有他，異日再來領教吧。
&rdquo 說着拱手告辭。
到那小客廳裡，也是和大家拱拱手。
侯快軒連說簡慢不恭，一直送到大門口。
等梁寒山上了車子，他才回轉身去。
他到了家裡時，已經有九點鐘了。
走到院子裡，看着自己那間其大如舟的小書房，不由得自歎了一口氣。
晚上雖然還有些事要辦，進得屋去，精神非常懊喪，便倒在一張軟榻上了。
家中傭人以為他喝酒醉了，讓他去睡，也不來驚醒他。
和衣而睡，直睡到半夜醒來，又和衣上床睡了。
次早醒來，隻見書桌上有一封信柬放在那裡。
打開來看時上面是一張便條，上寫道： 往日無課，又不免在家中枯坐竟日矣。
午間拟邀駕一談，備有落花生與燒刀子，以助談興，能不見卻否？
因午間恰也無事，就依着金繼淵的約會，于十二點鐘，向金家來拜訪。
老頭子一聽門環響，卻親自出來開門。
梁寒山笑道：&ldquo煩勞老先生了，我又來打攪你了。
&rdquo 金繼淵笑道：&ldquo我是應門無五尺之童，遇事都是親自上前的。
窮措大的生活，就是這樣，可不要見笑。
&rdquo 說着，引了梁寒山到他那書房裡去。
他先在馬褂的紐扣下暗袋裡，摸索了一陣，摸了三個小黃紙包出來。
他笑道：&ldquo家裡常用的茶葉，粗糙得很，不足以供客，我這是早上下課回家，買了三包好龍井。
&rdquo 一面說着一面把書架上那隻當古玩陳設的宜興壺拿了來，放下袖子，撣了一撣壺上的浮塵，然後便叫老媽子提開水來。
老媽子将水提來了，他自掀開壺蓋。
先斟上開水，洗刷洗刷了壺裡面，然後打開一包茶葉放了進去。
将宜興壺放在桌上，提着開水壺，高高地向下沖。
沖完了，将開水壺交給老媽子，兩手捧着壺放到梁寒山所坐的面前茶幾上，現出一種得意的樣子，笑道：&ldquo我平常無事，頗好喝個茶。
這把壺很好，有三十七年的曆史了。
&rdquo 梁寒山道：&ldquo老先生真是愛惜物件，平常一把随用的茶壺，能用到三十多年。
這是不容易的東西。
&rdquo 金繼淵已經斟好兩杯茶分了賓主坐下。
笑道：&ldquo平常日用的東西，本來不容易用到這久，但是我這把茶壺，卻當别論，不是佳賓來了，我不用它，不是逢到佳節，我不用它，不是自己作詩填詞，我不用它，不是掃地焚香，我不用它，措大無所寶，以茶壺為寶。
&rdquo 說畢，拍手哈哈大笑。
梁寒山道：&ldquo老先生，我是沒有跟上讀舊書的人。
大概老前輩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像你老先生是真能得着此中樂極了。
&rdquo 金繼淵道：&ldquo不然。
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的話，乃是學理學的人說的話，我原來是學詞章的，知一班老先生根本就不協調。
在老弟台你這樣大年紀的時候，人家一樣的說我是狂狷之流，倒不料如今成了昏庸老朽的人物了。
&rdquo 金繼淵越說越是高興，前三十年後三十年，他一生閑情逸緻的事，都說了出來。
在他談得高興之際，那老媽子進進出出，已經在一張小圓桌上擺下了酒菜，金繼淵就對梁寒山拱拱手道：&ldquo我已聲明，隻是有落花生下酒的，可不要嫌簡慢。
&rdquo 梁寒山笑道：&ldquo若是那樣，我就不敢來了。
&rdquo 于是二人就了圓桌子對面坐下。
一看那桌上，擺了四個碟子，一碟子是青皮豆，一碟子鹵蛋，一碟子是醬醋拌的小紅蘿蔔，一碟子是南貨店裡買的白皮鹹肉。
這時那老媽子又捧了一個藤編小簸籮來，裡面裝着滿滿的一籮子花生，籮放在桌上，金繼淵抓了一大把放到梁寒山面前，自己也抓了一把放在面前，于是就剝了花生，喝起酒來。
過酒壺也很别緻，乃是一隻裝杏仁露的八寸高瓶子。
瓶上貼着中外大藥房的仿單，兀自未曾撕去。
老先生喝得很高興，一瓶子酒，梁寒山隻喝了十分之二，其餘的酒，就讓他一個人自斟自飲，喝個幹淨了。
依着金繼淵的意思，還要去打一瓶酒。
梁寒山卻笑着攔住道：&ldquo用不着了，這就多了。
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rdquo 這句話金繼淵聽了，是非常之對勁，就不主張再打酒了。
恰好院子裡有個山東口音的人嚷道：&ldquo送包子來了。
&rdquo 金繼淵道：&ldquo你拿進來吧。
又不是沒有來過的。
&rdquo 于是一個十幾歲的徒弟，提了一個大木盒子進來。
掀開提盒蓋，先有一陣蔥蒜味撲鼻而來。
看時，乃是兩大碗紅豆細米粥，一大盤天津包子。
那小徒弟都放在桌上，提了提盒走了。
金繼淵首先夾了個拳頭大的包子，放前梁寒山面前來，笑道：&ldquo這是胡同口上，一個點心攤子上的。
味兒很不錯，他那裡不賣别的什麼，隻賣細米粥和天津包子，嘗一個吧。
&rdquo 梁寒山想不吃，又怕拂了人家的盛意，隻得夾起包子來咬了一口。
包子的肉餡倒是不小，裡面還有一條條綠色的，那正是蔥或者青蒜絲兒了。
所幸還沒有多大的氣味，就把那個包子吃了。
依着金繼淵還要他吃兩個。
他說這紅豆粥很香，先吃粥吧，怕吃多了包子，粥就吃不下去了。
金繼淵聽他如此說，這也就不再勉強了。
他喝完了那一碗粥，便站起來笑道：&ldquo吃飽了，吃飽了。
&rdquo 金繼淵笑道：&ldquo東西是沒有什麼可吃的，不過談得很痛快罷了。
&rdquo 于是他也站起來，拈了兩個花生在手上剝着，笑道：&ldquo此會甚樂。
不可無詩以紀之。
&rdquo 梁寒山明知他有詩翁之号，縱然好作詩，也不能在詩翁面前班門弄斧。
因笑道：&ldquo老先生有這種興緻，我極願瞻仰。
&rdquo 金繼淵道：&ldquo要作詩，自然是聯句了，不能是我一個人作。
&rdquo 梁寒山道：&ldquo我做了詩請老先生改，還有點不好意思拿出手呢，何況是聯句？&rdquo 金繼淵笑着點了點頭道：&ldquo何其謙也？這不由得，我想起了袁子才的話，少年老成，人生不幸。
老弟台，你何不放縱一點子？&rdquo 說時，又撫掌哈哈大笑。
梁寒山見這老頭子十分高興，也就不十分拘着長幼之别，開懷和他一談。
一直談到上燈的時候，方才告别而去。
金繼淵送客出了而後，隻見他太太由裡面走到書房裡來，皺着眉道：&ldquo無原無故，吃個什麼酒，請個什麼客！你看，剝了這一地的花生殼。
&rdquo 金繼淵笑道：&ldquo這算請什麼客呢？不過朋友來了，喝一點兒吃一點兒助助談興。
&rdquo 金太太道：&ldquo學堂裡的薪水，怎麼樣了？快發了吧？&rdquo 金繼淵道：&ldquo哪裡有一點消息，這一個月裡，決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