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解道鏡中花揮金似土 可憐閨裡月吊影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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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拿了電報到王宅來接洽。

     原來這羅靜英小姐,過門那天,本打算一死了之,偏是王鎮守使就在這天走了,雖然不見脫離關系,然而先落得眼前幹淨,總算不幸中之大幸。

    因此勉強住了下來,暫圖機會,望一個天亮的日子。

    這日接到王鎮守使的電報,說是要接他上任去,不免慌張起來,坐在屋子裡,隻是皺了眉毛發呆,不吃不喝。

    這些下人,常看到自己的太太是如此的,卻也不去管她。

    不大一會的工夫,門口汽車響,劉旅長卻帶了四名全副武裝的衛兵,撞了進來,說是奉了鎮守使的命令,要接太太上任去,請太太出來見一見。

    聽差的聽說,告訴了老媽子就去請羅靜英出見,說是來了個旅長,帶着兵在客廳裡等呢。

    靜英冷笑了一聲道:&ldquo哼!帶兵來的嗎?那也是他們的老套頭。

    出去見就出去見,我怕什麼,大概也不能把我吃了下去?&rdquo 于是要了熱手巾,擦了擦臉,帶着兩名老媽子,大步地走到客廳裡來。

    這裡并沒有兵,隻是一個穿了長袍馬褂的人,在那裡踱來踱去。

    劉旅長一回頭見有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婦。

    料着那是鎮守使夫人,便彎着腰深深的三個大揖。

    靜英見此人雖然粗魯,卻執禮甚恭,心裡比較舒服一點,就微笑着點了一點頭。

    劉旅長先不說話,就在身上掏出那張電報底子來,彎着腰,雙手遞上。

    因道:&ldquo這是鎮守使打來的電報,剛剛接到手,夫人請看。

    &rdquo 靜英将電報接過來,看了一看,因道:&ldquo我這裡也有電報來。

    但是我的身體,不好得很,今天都是勉強爬起床,出門更是支持不了,這事隻好緩一緩再說了。

    &rdquo 劉旅長哪裡知道他們的内幕,見夫人說是有病,就連答應了幾聲是。

    因道:&ldquo天明就要到鄭州去的,夫人有什麼東西帶去沒有?&rdquo 靜英道:&ldquo沒有沒有,劉旅長有公事,就請便吧。

    &rdquo 劉旅長一看主人翁并沒有留客的意思,一來是内上司,二來有男女之别,不敢多耽誤就告辭走了。

     靜英不料一場天大的問題,就是三言兩語便解決了,心裡卻是異常痛快。

    不過轉身一想,既有接我上任之意,這一次不成,難道還不能再做第二回。

    這次他是沒有料到我不去,你以為随便地差一個人來說說,我說不去,來人也不能強迫我去。

    第二次再派人來,恐怕就不能和我客氣了。

    照着現在的日子推算,就是二次派人來接的話,恐怕也不會超過十日以外,到了那個時候,我除了舍了這條命,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抵抗?想到這裡,她又加上了一層煩惱。

    自己嫁了過來,遷延了一月有餘,也不見有一條出路,而今隻有幾天工夫的猶豫,哪裡又會想出什麼法子來。

    明天一天,後天一天,這位劉旅長到了鄭州,一說我不來,恐怕那一位大發雷霆之怒,就有很嚴厲的電報,前來話責了。

    她本來就煩惱得寝食不安,而今又新添了一種刺激,如何受得了,因之身體是越發的疲倦。

    正在煩悶得無法排遣的時候,她姐姐趙太太卻來了一個電話,說是趙觀梅病在醫院裡,情形是越見沉重。

    據大夫說,恐怕性命不能保了。

    靜英聽了這話,心裡又像針紮了一下一樣。

    心想趙觀梅的病,原來不大重的,隻因為給自己做媒,鬧了個力疾從公,就把這病越鬧越深,到了現在,就落得性命不保。

    轉身一想,他這樣的下場,也是自作自受。

    誰教他發了官迷,要想結一門大親。

    他自己做官,把自己弄死,那還罷了,為什麼把我一個清白無辜的人,和他做人情。

    這樣一來,我也算讓他送了一生。

    我不恨他也罷了,我還憐惜他做什麼?因此心一橫,還是轉想到自己身上來。

     到了晚上,天是剛黑,牆邊落葉的樹枝空檔裡,一輪明月,如銅盤一般,直湧上來。

    靜英坐在屋子裡,也不開窗戶,也不開電燈,手捧着手,靜默默地由着窗子洞裡向外看,見月亮附近,散布着一些清淡的薄雲,讓那月光照着,将雲映成淡黃色。

    這裡是所大屋子,院子也是很寬闊的。

    院子地上,一片荒蕪未治的枯草地,配着幾棵零落不成行列的枯樹,并不見有什麼人聲人影,就像格外的凄涼。

    便想到在家裡時,飽享家庭之樂,從來不知道見了月亮,會發什麼愁。

    而今遇到凄風苦雨,固然是不快樂,遇到花晨月夕時更是不快樂。

    人生在世,不過是幾十年光景,這幾十年裡頭,又隻有這十幾歲以後,三十歲以前,是個黃金時代。

    如今剛剛踏進黃金時代的門限,便做了人家升官發财的犧牲品,以後便是給那種庸俗不堪的人當玩物。

    看了花,見了月,也隻有自生慚愧,哪裡還會覺得有什麼良辰美景可以賞玩。

    今天看到這輪月亮,便覺得她在寂寞院落裡,冷清清的照着人。

    設若自己不死,再看到這幹淨的月亮,恐怕就和濁物混在一處,看人家讨厭的臉色,聽人家讨厭的言語。

    以後的歲月,連自己都成了宇宙間一種廢物,自身就是冤孽種子,身外之物,還有什麼可樂的?她一人這樣靜沉沉地想着,那輪月亮,就由樹空檔裡,慢慢升上了樹梢頭。

    月亮的輪盤,已經縮小了,原來金黃色,現在變成雪白。

    那月光射在樹枝和幹草上,猶如敷了一層淡淡的白粉,把這夜色現得格外清幽。

    她于是伏在桌上,把頭枕着手,頭偏着向外,将這輪看盡人間癡兒悲兒的月亮,都看呆了。

    那月亮在天上,雖是筆直地向上升,恰好在屋角的樹頭上,有那樹陪襯着,好像那月亮就是斜着在天上,探望着這窗子裡,來看這可憐女兒一般。

    靜英看了許久的月亮,不覺長歎了一口氣,便慢慢地起身,走出屋子,走到西廊下來。

     這突然向外一走,倒不免吃了一驚,原來這月亮的光,在屋子外看,和在屋子裡看,很有些不同。

    這屋子廊下,竟是陰黑的,月亮斜射過來,月亮照得着的地方,和月亮照不着的地方,一光一暗,将那水門汀的廊下地面,照在月光裡,分外的亮白,猶如在雪地裡一樣。

    人站在月亮下,自己一個窈窕的人影子,就斜斜地倒在地上。

    她擡起頭來看着月亮,低了頭,看看自己的影子。

    想着,母親的心事,豈不是以為把自己嫁了個好女婿,可以大大享一番富貴。

    現在怎麼樣?隻好讓天上的月亮,地下的影子來伴着我了。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正因為着剩了一輪月亮和一個人影子陪伴着我,才覺得身心清淨,能活到現在。

    若是這裡有好些個人陪着我,恐怕月亮在墳頭上照着我的鬼魂了。

    她沉沉地想着,不覺将身子靠着木柱,隻管發了呆。

    原來她雖是嫁過來的那天,王鎮守使就走了,但是在這裡她究竟是一家之主,大家都聽她的指揮。

    她住在上房裡,常是不許人來侵擾她,她不喊男女仆役們,男女仆役們,也就不敢向前來伺候。

    她在這院子裡,有時睡得很早,天色一黑便睡了。

    有時整宿地熬着,到天亮也不睡。

    這些仆役們,見正屋院子裡,并不曾點燈,似乎太太又是一早睡覺了。

    大家也就不去問她的事。

    她一個人在走廊下靜靜地站着,無論什麼事,也不會理會,就隻擡了頭,發着愣望着天上冰涼的月亮。

    立了許久,隻見那樹梢,在空中搖擺不定,同時,身上就冷飕飕的有些寒氣襲人。

    留神一看,原來是起了微微的晚風,掀動了自己的衣袂。

    回頭看着地上的那個人影子,也是和人一樣,飄飄蕩蕩的。

     這時候,晚風漸漸地大起來,身上衣服穿得少,便覺寒氣攻心,人有些站不住。

    還是有個老媽子因事過來,遠遠地見月亮下有個人影,便猜着是太太,就老遠地咳嗽了一聲。

    靜英便先問道:&ldquo是王媽嗎?&rdquo 王媽道:&ldquo是我。

    您怎樣摸黑站在這裡?&rdquo 靜英道:&ldquo我看月亮呢,你去做一點開水來給我沏茶吧。

    &rdquo 王媽一聽太太的口音,今天晚上,大概是不嫌人伺候的,于是将屋裡屋外的電燈,一齊擰着了。

    其餘的老媽子,見上房擰着了電燈,都陸續地來伺候。

    靜英還是靠了柱子站着,隻管望着月亮。

    王媽将茶沏好了,來請喝茶,靜英還在柱子邊站着。

    因道:&ldquo今晚上的月亮很好,我舍不得離開它。

    &rdquo 王媽摸着她的手,&ldquo喲&rdquo了一聲道:&ldquo您都成了冰人了,您還站着嗎?&rdquo 靜英道:&ldquo冰人要什麼緊?若是冰死了,倒也幹淨呢。

    &rdquo 王媽道:&ldquo沏得的熱茶,您去喝一碗,沖一沖寒氣吧?&rdquo 說着話,她就拉着靜英走。

    靜英身不由主的,跟着她走回房去,便覺得人有些支持不住,摸着床橫倒下去。

    王媽倒了一杯茶來,站到床面前叫道:&ldquo太太,您喝茶。

    &rdquo 靜英突然站了起來,接過茶杯,&ldquo啪&rdquo的一聲,向地闆上一摔,摔了個粉碎,狠狠地道:&ldquo我姓羅,誰是太太?&rdquo 這裡的仆役們,因靜英不喜歡人叫太太,平常倒也不叫,但是有時候要當面談話,卻非叫不可,也輕輕地叫上一句。

    靜英似乎明白仆役是沒奈何,卻也很諒解。

    這次正在靜英愧恨交加的時候,王媽又叫了她一聲太太,她卻不由得怒氣勃發。

    可是她生性就不會打人,因此隻站起來,自己把這茶杯摔了,算出了這口惡氣。

    可是這樣一來,把王媽吓得臉色翻白,連鼻孔裡氣都透不出來,隻是垂手直腳地立着。

    靜英看了她這樣子又有些不忍。

    因道:&ldquo我并不是生你的氣,我是怨我的命不好。

    我這裡用不着你,你走開,讓我清靜一會兒。

    &rdquo 王媽低了頭,将碎碗片撿了,自出去。

     靜英閉上了電燈,又把天上那輪冷清清的月亮,放進玻璃窗子裡來。

    一見着月亮,又不由得把剛才想的那一番心事,重新兜上心來。

    這一想,比在外面月亮下所感覺的,還要凄楚多少倍。

    兩手伏在窗下這張桌子上,将頭枕着,眼淚像湧泉一般,隻管流将出來,把兩隻袖子,濕成了一片。

    哭得傷心的時候,連頭都擡不起來。

    一陣一陣地喘着氣,要止也止不住。

    直待眼淚幹了,氣喘平了,再看窗外時,月亮正照着窗戶當中,一塊雪白的光亮,射到房中地闆上,那個伶仃的瘦影,如今又重複相見了。

    她望着影子,就喊着自己的影子道:&ldquo羅靜英啊羅靜英,你這樣一個幹幹淨淨齊齊整整的人,能夠和那目不識丁,又粗又黑的人鬼混一輩子嗎?&rdquo 越想心裡越難受,接上又是兩行眼淚,如兩根長玉繩一般,由雙眸裡直挂下來,一直垂到胸襟前。

    這一晚上,她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到了什麼時候,她一點也不知道。

    到了最後,隻覺得頭上有了大磨子壓着一樣,不由得人的身體,隻管向下沉下去。

    扶着桌子,勉強站住,可是心裡又隻管亂蹦亂跳,兩腳踏着的地闆,成了新棉絮,人就飄飄蕩蕩,如在天雲裡一樣。

    就是扶了這桌子,這也支持不住,人就倒在地闆上了。

    人在站着,心裡還是清楚的。

    一倒在地下,人就将一切知覺失去,這一個漫漫的長夜,她就睡在光滑滑的地闆上。

     及至第二日,老媽子進來拾掇屋子,一掀門簾,見靜英側着半邊身子,睡在地闆上,臉色慘白,&ldquo哎呀&rdquo了一聲,連跑帶跌,走到外面去,口裡連嚷:&ldquo不得了,不得了,太&hellip&hellip&rdquo 說了一個太字,覺得這句話是不能說的,忍住了在口頭,卻變成了一種達達達之聲。

    仆役們料着是出了事,簇擁到上房去。

    一見太太倒在地下,大家先搶着擡上了床,将被褥蓋上。

    有的預備姜湯,有的預備仁丹,有的又主張推拿,亂鬧了一陣。

    還是王媽跟靜英接近一點,知道她的事,便道:&ldquo我瞧着人有八成兒是不成,事情有個差錯,誰擔得了這個擔子。

    依我說,還是給她家裡去個信,讓她外老太太來做這個主吧?&rdquo 大家一想,也隻有如此辦,馬上就派了人飛往羅家去報信。

     羅太太聽了這個消息,魂飛天外,坐了王家來報信的汽車,馬上就向王家來。

    到了王家,汽車停了,她也等不及下車,一聲&ldquo兒喽&rdquo,在車子上先哭起來,一手推着車門,人就滾将下來。

    早有聽差的搶着上前,将她扶住,口裡道:&ldquo外老太太您仔細點。

    &rdquo 羅太太由地上爬起來,一面哭着,一面向裡走,裡面的老媽子們,早一群迎着出來,将她擁簇到靜英躺下的房間裡去。

    當羅太太進屋子的時候,這裡的聽差們,也就打電話請了個西醫來。

    那西醫正看完了靜英的病,便問羅太太病的是哪一位?羅太太說:&ldquo是我們小姐。

    &rdquo 西醫正着顔色道:&ldquo病人的病,可是不輕,你們最好送到醫院裡去。

    要不&hellip&hellip&rdquo 他說到這裡,卻頓住了不肯向下說。

    羅太太心裡,本來就慌亂到了極點,經西醫這一恐吓,更是魂飛天外,走近床邊,将靜英慘白的臉色一看,一摸着她的手,燒得如炭火一般,這樣子果然是病勢不輕,先流着淚将病人撫摸了一番。

    靜英見她母親來了,睜着眼,望了一望,又哼了一聲,連話也不能說。

    羅太太萬分難過,等西醫走了,然後就探問仆役們,這病是因何而起?王媽在一邊?将昨晚上的事,對羅太太說了,羅太太一聽,分明是自己害了女兒,一陣傷心,索性放聲大哭。

    有人就說:&ldquo既是大夫說,非上醫院不可,那麼宜早不宜遲。

    &rdquo 羅太太哭得淚人兒似的,哪裡說得出話來,王媽就說:&ldquo外老太太,您要是出來忙着,忘了帶錢,太太的鑰匙,放在她小衣袋裡,您拿着把箱子打開,箱子裡有錢,可以帶着些上醫院去。

    &rdquo 羅太太一聽,連忙帶着哭音問道:&ldquo是哪個箱子呢?&rdquo 說時,就伸手到靜英衣服裡去,摸索了許久,摸索了一把鑰匙出來。

    又問老媽子道:&ldquo是哪個箱子呢?&rdquo 王媽告訴她在白皮箱裡一個小匣子裡,羅太太打開一看,鈔票是論卷地疊着,心裡跳了兩跳,就随手拿了兩疊起來,可是拿在手上,又躊躇了一會,究竟放下一卷,隻拿一卷,揣在身上。

    然後才叫人擡了靜英,上了汽車,就一同到醫院裡來。

     靜英在家裡躺在床上,本來就十分不濟事,現在讓汽車一颠動,越是精神委頓不堪,到了醫院門口人就昏暈過去了,眼睛隻向上翻,氣息已無。

    這一下,更把羅太太急壞,要知能進醫院與否,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