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肉橫飛凱旋猶痛哭 晨星寥落朝會更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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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莫不是瘋了,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不過自己總司令,卻也問得奇怪,怎麼把自己是國賊,人家怎麼樣的話,也問起來。

    不料他一說,張宇虹竟笑着點了點頭,說他說得很對,和他握了一握手,讓他去了。

     這一幕趣劇,剛剛演完。

    不料第二幕趣劇,接上又來。

    這個時候,正過來一個馬夫,手上牽着兩匹馬的缰繩,慢慢地走來,正要出去溜馬。

    張宇虹看見,遠遠地向他招了一招手道:&ldquo來!&rdquo 那馬夫聽說,便牽着馬走過來,行了一個禮。

    張宇虹道:&ldquo你把帽子取下來,讓我瞧瞧。

    &rdquo 那馬夫也不知道要取帽子是何作用,但是總司令叫取,也不得不取,就取下帽子來,挺了腰站着。

    張宇虹道:&ldquo嗳呀!你的頭發長得這樣長,多久沒有剪?來來!我給你剪一剪發吧。

    來,胡秘書,你把他的馬,牽到那棵小樹下,給他拴起來。

    &rdquo 胡國鈞在這裡做了一個多月,知道這裡有時候極講階級,有時候又二十四分平等。

    現在奉了總司令的命令,隻得給馬夫當一趟馬夫,就将馬缰繩接了過來,悄悄地牽着馬拴在那一棵小樹上。

    這裡張宇虹四面一望,路旁邊有個石墩,扯着那馬夫過去,按住他在石墩上坐下。

    于是在身上左肋邊,解下一方白布手巾,向那馬夫肩膀上一圍,接上又在袋裡一掏,掏出一隻小小的白布囊套。

    将白布囊套一拉,現出一把推頭發的推子來。

    他左手扶着馬夫的頭,右手拿着推子吱咯吱咯響着,就在毛蓬蓬的頭上推将起來。

    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就把馬夫這一頭長到寸許的頭發推一個幹淨。

    推完了,将白布手巾,抖了幾抖,接上又向他周身抖了一抖短頭發。

    笑道:&ldquo得了,這就幹淨多了。

    &rdquo 馬夫站起來,又給總司令行了一個禮,然後牽着馬去了。

     這真把胡國鈞弄得為難起來了,承總司令的好意,約着一同散步,步沒有散,聽了一回講,又學習了一回理發,這樣下去,還不定有些什麼事要出來?照理說,這種舉動,是表示與士卒同甘苦,倒也無所謂。

    可是要不研究内容,倒覺得這件事,有些離乎常情。

    看起來要笑,可又不敢笑,總司令沒有吩咐走,也不敢走,隻得靜靜地站在一邊。

    張宇虹笑道:&ldquo胡秘書,你看到我給馬夫理發,這件事奇怪嗎?&rdquo 胡國鈞道:&ldquo不奇怪。

    &rdquo 張宇虹道:&ldquo真的嗎?你把理由說給我聽聽。

    &rdquo 胡國鈞道:&ldquo總司令是人,馬夫也是人,總司令是個軍人,馬夫也是個軍人,就私而說,都是父母生養的。

    就公而說,都是為國家出力的。

    這豈不是一樣的大小嗎?&rdquo 張宇虹聽了這話,點着頭笑了一笑道:&ldquo你這話有理。

    可是你談的是平等,軍隊是不能談平等的。

    若是談起平等來,做長官的,怎樣去指揮軍隊。

    再就實際上說,軍人是以服從為天職的,若是兵士對于總司令,當着平等的人一樣看待,這軍隊豈不是完了。

    &rdquo 胡國鈞道:&ldquo總司令這話是對的,我們訓練軍隊,可以叫他們服從。

    卻不可以叫他們盲從。

    要訓練軍隊,為老百姓的軍隊,不要成為私人的軍隊,總司令是為老百姓做事的總司令,他們自然要服從。

    若是總司令離開了老百姓,軍隊是國家的軍隊,軍人是要愛國的,那就可以拿軍人的資格來反抗了。

    &rdquo 張宇虹聽了連連點頭。

    便陪着胡國鈞,在暮色蒼茫的風景裡,繞了一個大圈圈。

     這一走不大緊,恐怕有七八裡路上下,張宇虹走得又快,胡國鈞今天在城裡跑了一天,滿打算回來就休息的。

    無辜遇到總司令拖着一走,累得滿身是汗。

    及至回到辦公廳,天色已經漆黑了。

    随便辦了兩件公事,胡國鈞看到沒什麼要緊的事了,因此趕快回卧室就寝。

    當他在家裡的時候,上床以後,總喜歡胡思亂想,一想幾個鐘頭,也睡不着。

    及至在軍營服務以後,吃着黑饅頭,一天累到晚,到了就寝的時候,恨不得一下子就倒上床熟睡,頭點着枕頭,兩腳微微一伸,人就舒服過去了,哪裡還來得及想心事。

    這一覺睡到半夜過去,天還未明,那号兵已在吹起身号,胡國鈞聽到号聲,不敢耽誤,暗中摸索,穿好了衣服,搶着漱洗已畢,趕快向大操場而去。

    原來他們這裡是有規矩的,在每日天還未明的時候,所有總部的人員,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要到操場上來聚會,這個名詞,就叫做朝會。

    朝會的意思,就是由總司令聚合着衆人,說些奮勉的話,提起人的精神。

    這一天之間,大家都有了朝氣,做事就有活潑的氣象,不會衰敗了。

     這時,天色還灰白,天上的星,不過離着三四丈遠才有一兩顆。

    東邊天色,漸漸亮起來,亮星更少,隻是由天中心黑處向下低,越低越白。

    最下面,還有一絲紅色的雲。

    這雖是夏日的天氣,這個将明未明的時候,天氣還是很涼。

    一個人睡了幾個鐘頭,精神自然是飽足的,加上這一種清涼之氣,向人臉上身上撲來,自然覺得渾身爽快。

    往大操場去的一條大路,赴會的人,正是絡繹不絕。

    渾茫的朝色裡,照着人行路,也是渾茫不清。

    路邊的樹葉,和地上的長草,都吐出一種似香非香的清蒼之氣。

    胡國鈞心想,早上起得早,這實在與我們有一種很大的利益。

    街城上的人,誰都是睡到十二點鐘,或者一點鐘起來,永遠不知道太陽是怎麼出山的,固然不知道這種好處,卻也難怪他們,做起事來,沒有好精神,十二點鐘,是白天的一半,睡到那時候,豈不是犧牲半天工夫了。

    胡國鈞一路想着心事,不覺得三腳兩步,就到了會場。

     他到時,與會的人,已經來了三分之二,總司令張宇虹也到了,那些來的人,更是踴躍,前後也不過十分鐘,人就全到齊了。

    張宇虹走上演台,先演說了一段,大緻是一文錢都是老百姓血汗換來的,我們的父母兄弟,都是老百姓,欺侮老百姓,就是欺侮自己父母兄弟。

    一直說完了七八個人,聽的人,都是直挺挺地站着聽下去,不但沒有倦容,而且聽下去,好像是十分有味。

    張宇虹雖然站在一邊,他那一雙眼睛,卻是清光恫恫,如閃電一般,在人叢裡面閱來閱去。

    他見大家的精神很好,複又走上演台來說道:&ldquo諸位弟兄們,我們天天做這個朝會的意思,屢次說過了,當然用不着我再說。

    我今天還想到一層意思再來補充一下。

    從前有皇帝的時候,皇帝不都是五鼓天明,點燈上朝嗎?臣子朝皇帝一趟,這要不了多少時候,一天的工夫,随便什麼時候上朝,都可以的,為什麼要趕在五鼓天明上朝呢?這也無非以下幾種意思,第一,這一天的光陰可惜,早起來一刻是一刻。

    第二,做大官的人,自然是舒服的,讓他們起一起早,磨折磨折他們。

    第三,我們現在叫做朝氣,古人就叫做平旦之氣。

    那個時候,最最清醒的時候,早朝就很可提起精神。

    以上這三點,和我們的主張,大緻不錯。

    就隻可惜他們沒有悟到是養成朝氣。

    所以上朝之時,不過磕幾個頭,演一回禮,敷衍故事,并不是在這時互相激勵。

    所以下了朝會之後,大家可以重新去睡覺。

    到了後來,連早朝的意思,都不知道了,詩人文人詠起早朝來,都是埋怨不該的。

    我再作一個譬喻:我們都是老百姓的奴隸,老百姓就是我們的主人翁。

    真正的老百姓,什麼時候起來,諸位大概已都知道,哪個不是起來看太陽出山的。

    我既然是他的奴隸,拿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更要早些起來才對了。

    諸位說,對不對?&rdquo 大家聽說就答應聲一緻的,叫了一聲對。

    胡國鈞天天上朝會,把他們的演說詞,都背了一個爛熟。

    今天總司令這一套話,完全是新的,卻不能不十分注意,完全聽了去。

    因為這有兩種意思,其一呢,總司令不定哪天會問你這一套話。

    你若是不記得,說不出來,他就說你對總司令的話不注意。

    其二呢,若有演說的時候,用自己的意思演說,那是靠不住的,不知道哪一句話,會違背總司令的意思。

    若是把總司令的話,抄襲一段,那就沒有危險了。

    所以當時張宇虹所說的話,胡國鈞都是拼命地記住,一個字也不曾忘記。

    張宇虹今天說話,也是太高興了。

    演說之後,便站在演台上道:&ldquo諸位,今天的朝會,我很是高興,現在我們來唱一遍朝會歌。

    &rdquo 于是昂着頭提了嗓子唱道: 做朝會,早早起,天天看見太陽出山才是好男子。

     做朝會,是好漢,大家提起精神來幹幹幹! 做朝會,惜光陰,記着我們一寸光陰一寸金。

     做朝會,養朝氣,要有精神才能做出好事體。

     做朝會,去暮氣,暮氣太深怎樣對付人揍你。

     他提着嗓子一嚷,是在會場上的人,也不得不跟着他去嚷。

    嚷到最末一句,暮氣太深,怎樣對付人揍你,他卷着衫袖,露出鐵棍似的粗胳膊,捏着拳頭,平空一擊,表示他那種努力之意。

    胡國鈞看到,倒不覺為之暗笑。

    可是總司令做的事,誰敢笑出來,也隻好跟着總司令嚷着: 做朝會,去暮氣,暮氣太深怎樣對付人揍你。

     這歌唱了一遍,又唱一遍,一直唱了四遍之久,才算了事,這一天的朝會,現在也就散場了。

    胡國鈞因為秘書廳到了六點鐘就得辦事,因此吃過了早飯,也沒有因為别的事所耽擱,馬上就到秘書廳。

    這個時候,正值張宇虹對于他的軍隊,有一番開展的計劃。

    文書上面的事,是非常的忙碌,胡國鈞一到了辦公廳,馬上就動手,手不停揮,寫有兩個鐘頭,這才休息片刻。

     這秘書廳分三間屋子,一間屋子是秘書長辦公的地方,一間是幾個重要秘書辦事的屋子,胡國鈞就是坐在這屋子裡面。

    還有一間屋子,卻是胡國鈞同事的,也可以說都是秘書,不過他們都是營務出身,除非抄寫稿件,還可對付,至于真正動筆起稿,一個鐘點,也寫不出五十個字。

    而且寫出那五十個字來,十句有七八句得修改一下,改的人倒更費事。

    所以能動手的秘書很不為難他們,索性不要他們做事,隻要在辦公室裡坐坐就得。

    這些人又都是相從總司令有年的,雖然辦不了什麼事,隻在辦公室裡閑坐,這話也不好對總司令說,由他去閑坐,置之不理。

    這樣一來,兩三個重要秘書的職務,是格外忙碌。

    因之胡國鈞隻休息了一會子,接上又來起稿。

    稿起完了之後,送到秘書長那裡去。

    秘書長道:&ldquo胡秘書,你今天太累了,休息休息到屋子外去運動運動吧。

    &rdquo 胡國鈞覺得人實在倦了,運動運動也好。

     走出外面屋子去,隻見一張長桌共坐了八個人,倒有七個人伏在桌上睡了。

    胡國鈞看那個沒有睡的陶仲謙也用手撐住了頭,便道:&ldquo陶同志,你沒有睡嗎?我們一塊兒出去逛逛,好不好?&rdquo 陶仲謙用手揉着眼睛,笑道:&ldquo睡了一覺,倒睡壞了,睡得人昏頭昏腦,要走都走不動了。

    胡同志哪裡去?&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從早上六點多鐘,辦公辦到這時候,實在有些累人。

    蒙秘書長的好意,請我休息兩個鐘頭。

    我想出去,在樹林子裡走走。

    &rdquo 陶仲謙兩手伸過頭舉得高高地伸了一個懶腰,笑道:&ldquo也好,我陪胡同志一路出去走走去。

    &rdquo 于是二人走出辦公處,同在草地上散步。

    陶仲謙道:&ldquo胡同志,我真佩服你,自早上四點多鐘起,一直到晚上睡覺為止,有十幾個鐘頭的工作,你真能幹。

    &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在我們這樣年輕的時候,不努力做一點兒事,到了年老的時候,更不能做什麼事了。

    您說對不對?&rdquo 陶仲謙點了點頭道:&ldquo您這話很對。

    就像兄弟,并不是不願意在公事房裡多辦幾件公事,無奈能力不夠,隻好坐在一邊打瞌睡,讓胡同志幾位偏勞,真是過意不去。

    &rdquo 胡國鈞道:&ldquo我們哪裡能和陶同志打比,陶同志跟着總司令有年,勞苦功高,現在應該清閑清閑。

    我們初來投效,就做到了秘書,真是大大的躐等。

    若不做一點事,怎樣對得住總司令一番提拔之意。

    陶同志做秘書,那倒是應當的了。

    &rdquo 陶仲謙微笑了一笑,又擺了擺頭道:&ldquo在總司令面前做事,能耐是能耐,功勞是功勞。

    許多有功的人,隻因為沒有能耐,隻好做些清閑的事,兄弟就是一個了。

    大概最苦的,就是朝會,不到天亮,就要起來。

    這樣的長天既然沒有事,又沒有睡夠,哪有不睡覺之理,你到事情閑的地方去看看,哪一個屋子裡,沒有人打瞌睡。

    總司令的意思,要提起人的朝氣,不能說壞。

    可是弄得大家沒睡夠,四處都有打瞌睡的,倒增加不少的暮氣。

    &rdquo 胡國鈞聽了他這話,也為之失笑。

     兩人一面走一面談話,隻聽到一陣軍樂澎湃之聲,遠遠而來。

    陶仲謙道:&ldquo怪啊!這軍樂我聽得出來,是我們這裡一班特别的樂隊。

    昨天我接着他們隊長的信,他們還在河間,怎麼今天倒來了?河間離着鐵路遠得很,若沒有總司令的加急命令,他們不能來得這樣快。

    &rdquo 胡國鈞道:&ldquo不錯,這電稿是我拟的,總司令說限他們二十四點鐘以内,趕到南苑。

    &rdquo 陶仲謙道:&ldquo總司令無論做什麼事,都有用意的,這樣趕着調軍樂隊來,是什麼意思呢?&rdquo 兩人猜了一會,卻猜不出所以然來。

    正走着,對面來了一個張副官,笑道:&ldquo陶秘書,胡秘書,幹了。

    剛才總司令下了命令,總部的人員,由參謀長秘書處,無論軍官軍佐,明日一早都下操。

    &rdquo 陶秘書聽着還罷了,胡國鈞是個文人,哪裡能操,卻為難起來,隻想這不是和書生為難嗎?不能真有這事吧?但是軍營裡誰又敢造謠言呢?于是他不曾下操,倒先急起來。

    要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