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肉橫飛凱旋猶痛哭 晨星寥落朝會更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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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要是怕死，能望到有今天嗎？&rdquo
說着，就将大腿一拍。
劉得勝靜靜地聽話，倒吓了一跳，薛又蟠看他身子微微一聳知道他吃了一驚。
笑道：&ldquo你這人膽子真小，你還能打仗嗎？大概那天上火線，你不定在那裡躲了一宿，打完了，你才爬出來，這就算你打了勝仗了。
&rdquo 這句話，把劉得勝逼得忍不住了。
紅着臉，脖子上的粗筋，都一根一根露出來。
說道：&ldquo決不能那樣在大帥面前撒謊。
&rdquo 于是又把自已爬進敵壕的事，說了一遍。
薛又蟠道：&ldquo這樣說，你這人倒真不錯，膽又大，心又慈，非得獎賞你一下子不可。
&rdquo 劉得勝道：&ldquo我一個賣花的出身，有了今天，很滿足了。
不過戰場上那些陣亡的弟兄們，真是可憐，晴天太陽曬，陰天大雨沖，野獸也吃，鷹也吃，蒼蠅蟲子也吃，過兩天再一生蛆，可真做孽，大帥若下一道命令，叫人快一點埋起來，将來您還要高升做大總統。
&rdquo 薛又蟠最愛聽這種話，笑道：&ldquo你這話有理，我相信你了，快到七月半了，我明天給這些陣亡的弟兄們，在北海大做三天佛事，超度超度他們。
昨晚上耍錢，赢了三萬上下，豁出去了，我把這些錢全花了，就可以熱鬧一下子了。
埋死屍的事，就交給你帶人去辦。
你有這好的心眼兒，準不怕髒。
&rdquo 一回頭看見一個馬弁站在一邊，說道：&ldquo你到十二姨太太那裡，給我拿三百塊錢鈔票來。
&rdquo 馬弁答應去了，就對劉得勝道：&ldquo你算走運，今天碰在大帥高興頭上，我賞你三百塊錢，讓你樂一樂去。
二次打仗還要賣力氣才好。
那個時候，你也許是旅長，師長，不但我可以賞錢，也許大帥高興，就可同在一處，打四圈小牌。
&rdquo 說着，昂頭一陣哈哈大笑。
馬弁将錢拿來了，薛又蟠一指劉得勝道：&ldquo這錢全給他。
&rdquo 劉得勝接過，向薛又蟠又行了一個舉手禮。
薛又蟠突然想起姨太太來了，也不等劉得勝手放下來，他轉身就走，劉得勝倒為之愣然，以為謝得太多事了。
當時把鈔票揣在身上，笑嘻嘻地就走出來。
這一下子把他真樂糊塗了。
自從出娘胎以來，就沒有在身上，整揣過三百塊錢。
現在一把揣上三百，就不知道怎樣好？又想買衣服，又想買金表，又想買皮鞋，又想先到小館子裡吃上一頓，這樣一想，覺得哪一樣也不能放後，揣着錢在身上，走出前門。
就在大栅欄廊房頭條前門大街，跑了一個周，吃也不吃，買也沒買，後來想一想，還是天橋那地方，是舊遊之地，不如到那裡去吃一點，樂一點。
原想坐不要錢的電車，後來想靠不住。
電車上的扒手是有名的，别發了一個小财，讓扒手去受用，于是改雇人力車而去。
在車上想着，從前賣花的時候，不過在天橋蹓跶蹓跶，落子不能聽，雜耍不能瞧，館子也不能下。
今天有了錢，什麼也得當一下子。
這年頭兒，逛天橋的人，誰能在身上揣着三百大洋。
車子拉到了天橋，正要下車，一看電燈杆子上，釘了幾張漆黑的半身相片。
那正是拿住了的扒手，照相在這裡示衆的。
這就不由得心裡一驚，這地方是出扒手的所在，更惹不得，還是回去的好。
也不下車了，坐了原車，仍就回到前門橋頭。
剛一下車，隻見電車上跳下來一個人，對着自己隻管呆望。
劉得勝看他，也穿了一身灰色軍服。
不過他戴帽子，很是特别，卻是一塊瓦式的灰色學生帽。
右臂上一塊白布，外面鑲着紅圈。
白布上寫了幾行字，乃是不愛錢，不怕死，誓死救國。
胸面前也懸了一塊白布，上面寫着廢除不平等條約。
他手上拿了一卷紙，紙上露出三個酒杯來大的字，打倒帝，不用說，全句是打倒帝國主義了。
他心裡想，這是哪個軍隊裡的宣傳員，到處都是标語。
那人走近一步，笑道：&ldquo老劉，你抖起來了，你不認識我了嗎？&rdquo 劉得勝聽他說話，雖是京話，卻帶點南方口音。
這才想起來了，他姓胡，叫什麼名字，倒不知道。
他一家都喜歡花草，從前在他家裡做的生意不少。
因道：&ldquo哦！我想起來了，你是胡先生。
怎麼着，您也在軍隊裡混麼？&rdquo 胡先生笑道：&ldquo我不是和你一樣，沒有事幹，走上這一條路嗎？&rdquo 說着，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來，順手遞給劉得勝。
劉得勝認字雖不大多，但是卻看得出一大半，乃是司令秘書胡國鈞。
劉得勝看見，不由得舉起一隻手來，向他行了一個軍禮，笑道：&ldquo您還說我抖起來了，像您做了秘書，天天跟着總司令在一處，那才算是抖呢。
&rdquo 胡國鈞看了看他的肩章符号，卻是一個團長，笑道：&ldquo你也算爬得快，就當上團長了。
&rdquo 劉得勝身上，揣着三百塊錢，正愁沒有法子去花，現在遇到了胡國鈞，正當請他上館子，共同飽餐一頓，因道：&ldquo胡先生，今天遇到了您，真也是有緣重相會，咱們一塊兒喝兩杯，你賞光不賞光？&rdquo 胡國鈞看他樣子很是痛快，也就答應了。
于是二人就在街邊找了一所酒館，進去共餐，一邊吃喝，一邊談話。
劉得勝道：&ldquo胡先生，您别說我當了團長，我這可是性命換來的，差不點兒，腦袋喂了野狗了。
倒是咱們大帥不錯，今天一見面，就賞了我三百塊錢。
&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那還是算你不錯。
你一下子，就可以拿三百大洋。
要是我呢？恐怕&hellip&hellip&rdquo 說着，昂了頭，将右手點了左手指頭，笑着算了一算道：&ldquo哈哈我要掙三年有零，才夠那些錢呢。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這樣說，你們秘書老爺，拿多少錢一個月？&rdquo 胡國鈞道：&ldquo我們那裡，不管多大，上上下下，全是六塊錢一個月。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那不能夠吧？當一個秘書，這地位就高了，家用應酬，自己的零花，哪裡不要錢，六塊大洋夠什麼？差不多的人，家裡雇個聽差，六塊大洋還不夠呢。
&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你全談的平常軍隊裡的事，我們那裡的軍隊，全談不到這一套。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難道說你們貴軍隊的人們，就不花錢嗎？&rdquo 胡國鈞道：&ldquo怎麼不花錢，那六塊錢就是零花的了。
吃的穿的，全是公家的，實在也用不着花什麼錢。
況且我們總司令，他就和我們一樣，也穿的是我們這樣灰布衣，也和我們一樣，吃的是黑馍。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那倒罷了，既然是這樣的苦，事情忙不忙呢？&rdquo 胡國鈞道：&ldquo照說，秘書這個位分，也有忙的，也有不忙的。
可是我們那裡就不同了。
我們那裡有十幾位秘書，真能動手的，不過兩三位。
我是念過幾句書，承秘書長看得起，分了不少的事給我做，我要算是最忙的了。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這事就透着奇怪了。
錢是拿不着，事情又挺忙，您為什麼還要幹呢？&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這是有緣故的。
你看我這種人，一來是不養家活口，二來年輕也想吃點辛苦，找一點事幹。
再要說一句官話，趁着年富力強，替國家辦一點事。
我隻要有吃有穿，掙錢多少，就不在乎。
這又說一句私話了。
我們的總司令，也不是個傻子，我們跟着他吃個三年五載的苦，有了機會，他還是會想法子調劑調劑的。
所以我們跟着他，也可以說是熬資格。
&rdquo 劉得勝道：&ldquo你們那兒不能全是像您這樣不養家活口啊。
&rdquo 胡國鈞道：&ldquo雖然不能全像，可是像我這樣半路出家的，十有七八差不多。
至于弟兄們呢？也和我們一樣，一個月拿六塊錢，那也就夠了。
&rdquo 劉得勝道：&ldquo當軍官的呢？&rdquo 胡國鈞道：&ldquo自然也是一樣，排長連長是拿六塊錢，團長旅長也是拿六塊錢。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那要是我，我就不幹。
難道說這也另外有緣故嗎？&rdquo 胡國鈞道：&ldquo當然有，我們那兒的軍官，都是我們總司令當旅長時候的弟兄。
從前的小兵，現在真有當軍長的。
一個小兵，當到了軍長，還有什麼不樂意。
要說他嫌掙不着錢吧，投到别個軍隊裡去，誰肯要。
其餘的人，也是這樣，都是跟了總司令爬起來的。
在總司令這兒，還可以拿個六塊大洋，到别處去，六毛大洋，也不準拿得着。
&rdquo 劉得勝聽了，一拍桌子道：&ldquo這話正對。
憑我這種一個人，就當了一個團長，這也隻好跟着咱們薛大帥幹，若是到别家軍隊裡去，還不是當名弟兄拉倒。
&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你懂得這個，那就不必說了。
&rdquo 二人說笑了一陣，都飽了。
胡國鈞按着他們軍營裡的規矩，卻沒有敢喝一點酒。
劉得勝倒是不在乎，喝一個面紅如棗，人爛如泥。
歪歪倒倒，一把掏出鈔票來，交給夥計，叫他拿去算賬。
胡國鈞一看這樣子，也就不必和他客氣了。
會了賬，二人一同出門，道了一聲再會，各自回去。
胡國鈞的總司令部，這時候設在南苑，胡國鈞雖然請了一天的假，出城有許多路，不能不趕了回去。
一徑出了永定門，趕着上南苑的小火車，搭着車趕回總部。
這個時候，偏西的太陽，約莫有二丈多高，軍士們沒有了功課，已是休息的時候，空地上，許多弟兄，紛紛地遊嬉。
上風頭有七八個号兵，臨着風吹着号在練習，蒼黃色的斜陽裡，半空裡飛鳥驚着号聲，悠然飛去，暮景漸來了。
胡國鈞賞着晚景，心想一個人若是沒有什麼負擔，投筆從戎，也是一件快事，你看這南風夏木，夕照高營，加上這雄壯的笳聲，耳目都為之一快，多麼的好。
一個人正低了頭在那裡想，忽然有一個人叫道：&ldquo胡秘書，你在想什麼心事，這一趟進城，遇到了哪個女朋友，有些戀戀不舍嗎？&rdquo 胡國鈞吓了一跳，猛然擡頭一看，卻是自己的總司令張宇虹，連忙站着，行了一個禮。
張宇虹道：&ldquo别那樣啊！我們軍人以身許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你難道還想家嗎？&rdquo 胡國鈞道：&ldquo對總司令實說，剛才想是在想心事，不過不是想家。
&rdquo 因把剛才觸景生情的事，說了一遍，張宇虹于是伸出手來，和胡國鈞握了一握。
笑道：&ldquo很好！很好！要這樣才是一個大丈夫做的事。
走！我也愛這個晚景，咱們一同走走。
&rdquo 總司令約在一塊兒散步，哪有不奉陪之理。
因之就跟着張宇虹在一處走。
張宇虹笑道：&ldquo一個人要讀書啊！讀了書，知識往上長，耳朵聽的，眼睛看的，全知道所以然，那就有味了。
譬如從前書上說的，兩個孩子論太陽。
一個說，太陽當中近，因為那時候熱。
一個說，太陽出來和落下去近，因為那個時候，看着最大。
這一辯論，連孔夫子都難住了。
可是現在科學發達，這事就明白了，太陽實在是當中近，起來的時候，因為視線的關系，所以看得大，實在是遠。
&rdquo 說着，一伸手指了樹梢上偏西的太陽道：&ldquo這樣神秘的東西，現在我們都能知道，可見讀書是人生一件最要緊的事。
人有了知識，也自然覺得現在做的事對。
從前所做不對的事，如今都可以改過來。
譬如我從前曾信過十幾年教，現在我不信了。
我也并不是說耶稣是好人變成了壞人，不過我覺得要救國救民，比那個信教的法子還好的，有的是。
我們年幼的時候，不怕髒，撒尿和泥，放屁硼坑，那都覺得有趣。
到後來大了幾歲，就不玩那個。
所以從前我信教，是小孩子的玩意，現在是大人的玩意兒了。
&rdquo 說畢，哈哈一陣大笑！胡國鈞看他穿着一身舊灰布軍衣，粗布襪子，藍布鞋，鞋底又厚，前唇翻轉一塊來，胖胖的，黑黑的臉，正留了一片落腮短胡子，瞧他這樣子，準像一個夥夫，若是生人，誰也不會猜他是帶幾十萬人的總司令。
他又說出這樣拟與不倫的話，也不由得笑了。
正說着，一個徒手兵由小路上過來，正和他們碰個對着。
他見了總司令，立刻立正行禮，張宇虹道：&ldquo你不是叫黃人龍嗎？&rdquo 那兵道：&ldquo是！&rdquo 張宇虹道：&ldquo你還不錯，去年八月裡你打靶考過第一。
我問你幾句話，你是哪個的兵？&rdquo 黃人龍道：&ldquo我是老百姓的兵。
&rdquo 問：&ldquo誰養活你？&rdquo 答道：&ldquo老百姓養活我。
&rdquo 問：&ldquo你身上一根紗，一寸布，都是誰的？&rdquo 答：&ldquo都是老百姓的。
&rdquo 問：&ldquo你為什麼當兵？&rdquo 答：&ldquo外打列強，内除國賊，為國為民。
&rdquo 問：&ldquo張宇虹是什麼人？&rdquo 答：&ldquo我們的總司令。
&rdquo 問：&ldquo張宇虹若是國賊，你怎麼辦？&rdquo 答：&ldquo我就打倒他。
&rdquo 胡國鈞進這總司令部辦事，還不過一個多月，張宇虹許多出人意表的舉動，他都看見過了，仔細說起來，也不過勤儉兩個字的功夫，沒有其他了不得舉動。
現在忽然看到這種奇事，他手下一個小兵，當面來說要打倒他，令他不能不為之大吃一驚，心想這個
劉得勝靜靜地聽話，倒吓了一跳，薛又蟠看他身子微微一聳知道他吃了一驚。
笑道：&ldquo你這人膽子真小，你還能打仗嗎？大概那天上火線，你不定在那裡躲了一宿，打完了，你才爬出來，這就算你打了勝仗了。
&rdquo 這句話，把劉得勝逼得忍不住了。
紅着臉，脖子上的粗筋，都一根一根露出來。
說道：&ldquo決不能那樣在大帥面前撒謊。
&rdquo 于是又把自已爬進敵壕的事，說了一遍。
薛又蟠道：&ldquo這樣說，你這人倒真不錯，膽又大，心又慈，非得獎賞你一下子不可。
&rdquo 劉得勝道：&ldquo我一個賣花的出身，有了今天，很滿足了。
不過戰場上那些陣亡的弟兄們，真是可憐，晴天太陽曬，陰天大雨沖，野獸也吃，鷹也吃，蒼蠅蟲子也吃，過兩天再一生蛆，可真做孽，大帥若下一道命令，叫人快一點埋起來，将來您還要高升做大總統。
&rdquo 薛又蟠最愛聽這種話，笑道：&ldquo你這話有理，我相信你了，快到七月半了，我明天給這些陣亡的弟兄們，在北海大做三天佛事，超度超度他們。
昨晚上耍錢，赢了三萬上下，豁出去了，我把這些錢全花了，就可以熱鬧一下子了。
埋死屍的事，就交給你帶人去辦。
你有這好的心眼兒，準不怕髒。
&rdquo 一回頭看見一個馬弁站在一邊，說道：&ldquo你到十二姨太太那裡，給我拿三百塊錢鈔票來。
&rdquo 馬弁答應去了，就對劉得勝道：&ldquo你算走運，今天碰在大帥高興頭上，我賞你三百塊錢，讓你樂一樂去。
二次打仗還要賣力氣才好。
那個時候，你也許是旅長，師長，不但我可以賞錢，也許大帥高興，就可同在一處，打四圈小牌。
&rdquo 說着，昂頭一陣哈哈大笑。
馬弁将錢拿來了，薛又蟠一指劉得勝道：&ldquo這錢全給他。
&rdquo 劉得勝接過，向薛又蟠又行了一個舉手禮。
薛又蟠突然想起姨太太來了，也不等劉得勝手放下來，他轉身就走，劉得勝倒為之愣然，以為謝得太多事了。
當時把鈔票揣在身上，笑嘻嘻地就走出來。
這一下子把他真樂糊塗了。
自從出娘胎以來，就沒有在身上，整揣過三百塊錢。
現在一把揣上三百，就不知道怎樣好？又想買衣服，又想買金表，又想買皮鞋，又想先到小館子裡吃上一頓，這樣一想，覺得哪一樣也不能放後，揣着錢在身上，走出前門。
就在大栅欄廊房頭條前門大街，跑了一個周，吃也不吃，買也沒買，後來想一想，還是天橋那地方，是舊遊之地，不如到那裡去吃一點，樂一點。
原想坐不要錢的電車，後來想靠不住。
電車上的扒手是有名的，别發了一個小财，讓扒手去受用，于是改雇人力車而去。
在車上想着，從前賣花的時候，不過在天橋蹓跶蹓跶，落子不能聽，雜耍不能瞧，館子也不能下。
今天有了錢，什麼也得當一下子。
這年頭兒，逛天橋的人，誰能在身上揣着三百大洋。
車子拉到了天橋，正要下車，一看電燈杆子上，釘了幾張漆黑的半身相片。
那正是拿住了的扒手，照相在這裡示衆的。
這就不由得心裡一驚，這地方是出扒手的所在，更惹不得，還是回去的好。
也不下車了，坐了原車，仍就回到前門橋頭。
剛一下車，隻見電車上跳下來一個人，對着自己隻管呆望。
劉得勝看他，也穿了一身灰色軍服。
不過他戴帽子，很是特别，卻是一塊瓦式的灰色學生帽。
右臂上一塊白布，外面鑲着紅圈。
白布上寫了幾行字，乃是不愛錢，不怕死，誓死救國。
胸面前也懸了一塊白布，上面寫着廢除不平等條約。
他手上拿了一卷紙，紙上露出三個酒杯來大的字，打倒帝，不用說，全句是打倒帝國主義了。
他心裡想，這是哪個軍隊裡的宣傳員，到處都是标語。
那人走近一步，笑道：&ldquo老劉，你抖起來了，你不認識我了嗎？&rdquo 劉得勝聽他說話，雖是京話，卻帶點南方口音。
這才想起來了，他姓胡，叫什麼名字，倒不知道。
他一家都喜歡花草，從前在他家裡做的生意不少。
因道：&ldquo哦！我想起來了，你是胡先生。
怎麼着，您也在軍隊裡混麼？&rdquo 胡先生笑道：&ldquo我不是和你一樣，沒有事幹，走上這一條路嗎？&rdquo 說着，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來，順手遞給劉得勝。
劉得勝認字雖不大多，但是卻看得出一大半，乃是司令秘書胡國鈞。
劉得勝看見，不由得舉起一隻手來，向他行了一個軍禮，笑道：&ldquo您還說我抖起來了，像您做了秘書，天天跟着總司令在一處，那才算是抖呢。
&rdquo 胡國鈞看了看他的肩章符号，卻是一個團長，笑道：&ldquo你也算爬得快，就當上團長了。
&rdquo 劉得勝身上，揣着三百塊錢，正愁沒有法子去花，現在遇到了胡國鈞，正當請他上館子，共同飽餐一頓，因道：&ldquo胡先生，今天遇到了您，真也是有緣重相會，咱們一塊兒喝兩杯，你賞光不賞光？&rdquo 胡國鈞看他樣子很是痛快，也就答應了。
于是二人就在街邊找了一所酒館，進去共餐，一邊吃喝，一邊談話。
劉得勝道：&ldquo胡先生，您别說我當了團長，我這可是性命換來的，差不點兒，腦袋喂了野狗了。
倒是咱們大帥不錯，今天一見面，就賞了我三百塊錢。
&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那還是算你不錯。
你一下子，就可以拿三百大洋。
要是我呢？恐怕&hellip&hellip&rdquo 說着，昂了頭，将右手點了左手指頭，笑着算了一算道：&ldquo哈哈我要掙三年有零，才夠那些錢呢。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這樣說，你們秘書老爺，拿多少錢一個月？&rdquo 胡國鈞道：&ldquo我們那裡，不管多大，上上下下，全是六塊錢一個月。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那不能夠吧？當一個秘書，這地位就高了，家用應酬，自己的零花，哪裡不要錢，六塊大洋夠什麼？差不多的人，家裡雇個聽差，六塊大洋還不夠呢。
&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你全談的平常軍隊裡的事，我們那裡的軍隊，全談不到這一套。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難道說你們貴軍隊的人們，就不花錢嗎？&rdquo 胡國鈞道：&ldquo怎麼不花錢，那六塊錢就是零花的了。
吃的穿的，全是公家的，實在也用不着花什麼錢。
況且我們總司令，他就和我們一樣，也穿的是我們這樣灰布衣，也和我們一樣，吃的是黑馍。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那倒罷了，既然是這樣的苦，事情忙不忙呢？&rdquo 胡國鈞道：&ldquo照說，秘書這個位分，也有忙的，也有不忙的。
可是我們那裡就不同了。
我們那裡有十幾位秘書，真能動手的，不過兩三位。
我是念過幾句書，承秘書長看得起，分了不少的事給我做，我要算是最忙的了。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這事就透着奇怪了。
錢是拿不着，事情又挺忙，您為什麼還要幹呢？&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這是有緣故的。
你看我這種人，一來是不養家活口，二來年輕也想吃點辛苦，找一點事幹。
再要說一句官話，趁着年富力強，替國家辦一點事。
我隻要有吃有穿，掙錢多少，就不在乎。
這又說一句私話了。
我們的總司令，也不是個傻子，我們跟着他吃個三年五載的苦，有了機會，他還是會想法子調劑調劑的。
所以我們跟着他，也可以說是熬資格。
&rdquo 劉得勝道：&ldquo你們那兒不能全是像您這樣不養家活口啊。
&rdquo 胡國鈞道：&ldquo雖然不能全像，可是像我這樣半路出家的，十有七八差不多。
至于弟兄們呢？也和我們一樣，一個月拿六塊錢，那也就夠了。
&rdquo 劉得勝道：&ldquo當軍官的呢？&rdquo 胡國鈞道：&ldquo自然也是一樣，排長連長是拿六塊錢，團長旅長也是拿六塊錢。
&rdquo 劉得勝道：&ldquo那要是我，我就不幹。
難道說這也另外有緣故嗎？&rdquo 胡國鈞道：&ldquo當然有，我們那兒的軍官，都是我們總司令當旅長時候的弟兄。
從前的小兵，現在真有當軍長的。
一個小兵，當到了軍長，還有什麼不樂意。
要說他嫌掙不着錢吧，投到别個軍隊裡去，誰肯要。
其餘的人，也是這樣，都是跟了總司令爬起來的。
在總司令這兒，還可以拿個六塊大洋，到别處去，六毛大洋，也不準拿得着。
&rdquo 劉得勝聽了，一拍桌子道：&ldquo這話正對。
憑我這種一個人，就當了一個團長，這也隻好跟着咱們薛大帥幹，若是到别家軍隊裡去，還不是當名弟兄拉倒。
&rdquo 胡國鈞笑道：&ldquo你懂得這個，那就不必說了。
&rdquo 二人說笑了一陣，都飽了。
胡國鈞按着他們軍營裡的規矩，卻沒有敢喝一點酒。
劉得勝倒是不在乎，喝一個面紅如棗，人爛如泥。
歪歪倒倒，一把掏出鈔票來，交給夥計，叫他拿去算賬。
胡國鈞一看這樣子，也就不必和他客氣了。
會了賬，二人一同出門，道了一聲再會，各自回去。
胡國鈞的總司令部，這時候設在南苑，胡國鈞雖然請了一天的假，出城有許多路，不能不趕了回去。
一徑出了永定門，趕着上南苑的小火車，搭着車趕回總部。
這個時候，偏西的太陽，約莫有二丈多高，軍士們沒有了功課，已是休息的時候，空地上，許多弟兄，紛紛地遊嬉。
上風頭有七八個号兵，臨着風吹着号在練習，蒼黃色的斜陽裡，半空裡飛鳥驚着号聲，悠然飛去，暮景漸來了。
胡國鈞賞着晚景，心想一個人若是沒有什麼負擔，投筆從戎，也是一件快事，你看這南風夏木，夕照高營，加上這雄壯的笳聲，耳目都為之一快，多麼的好。
一個人正低了頭在那裡想，忽然有一個人叫道：&ldquo胡秘書，你在想什麼心事，這一趟進城，遇到了哪個女朋友，有些戀戀不舍嗎？&rdquo 胡國鈞吓了一跳，猛然擡頭一看，卻是自己的總司令張宇虹，連忙站着，行了一個禮。
張宇虹道：&ldquo别那樣啊！我們軍人以身許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你難道還想家嗎？&rdquo 胡國鈞道：&ldquo對總司令實說，剛才想是在想心事，不過不是想家。
&rdquo 因把剛才觸景生情的事，說了一遍，張宇虹于是伸出手來，和胡國鈞握了一握。
笑道：&ldquo很好！很好！要這樣才是一個大丈夫做的事。
走！我也愛這個晚景，咱們一同走走。
&rdquo 總司令約在一塊兒散步，哪有不奉陪之理。
因之就跟着張宇虹在一處走。
張宇虹笑道：&ldquo一個人要讀書啊！讀了書，知識往上長，耳朵聽的，眼睛看的，全知道所以然，那就有味了。
譬如從前書上說的，兩個孩子論太陽。
一個說，太陽當中近，因為那時候熱。
一個說，太陽出來和落下去近，因為那個時候，看着最大。
這一辯論，連孔夫子都難住了。
可是現在科學發達，這事就明白了，太陽實在是當中近，起來的時候，因為視線的關系，所以看得大，實在是遠。
&rdquo 說着，一伸手指了樹梢上偏西的太陽道：&ldquo這樣神秘的東西，現在我們都能知道，可見讀書是人生一件最要緊的事。
人有了知識，也自然覺得現在做的事對。
從前所做不對的事，如今都可以改過來。
譬如我從前曾信過十幾年教，現在我不信了。
我也并不是說耶稣是好人變成了壞人，不過我覺得要救國救民，比那個信教的法子還好的，有的是。
我們年幼的時候，不怕髒，撒尿和泥，放屁硼坑，那都覺得有趣。
到後來大了幾歲，就不玩那個。
所以從前我信教，是小孩子的玩意，現在是大人的玩意兒了。
&rdquo 說畢，哈哈一陣大笑！胡國鈞看他穿着一身舊灰布軍衣，粗布襪子，藍布鞋，鞋底又厚，前唇翻轉一塊來，胖胖的，黑黑的臉，正留了一片落腮短胡子，瞧他這樣子，準像一個夥夫，若是生人，誰也不會猜他是帶幾十萬人的總司令。
他又說出這樣拟與不倫的話，也不由得笑了。
正說着，一個徒手兵由小路上過來，正和他們碰個對着。
他見了總司令，立刻立正行禮，張宇虹道：&ldquo你不是叫黃人龍嗎？&rdquo 那兵道：&ldquo是！&rdquo 張宇虹道：&ldquo你還不錯，去年八月裡你打靶考過第一。
我問你幾句話，你是哪個的兵？&rdquo 黃人龍道：&ldquo我是老百姓的兵。
&rdquo 問：&ldquo誰養活你？&rdquo 答道：&ldquo老百姓養活我。
&rdquo 問：&ldquo你身上一根紗，一寸布，都是誰的？&rdquo 答：&ldquo都是老百姓的。
&rdquo 問：&ldquo你為什麼當兵？&rdquo 答：&ldquo外打列強，内除國賊，為國為民。
&rdquo 問：&ldquo張宇虹是什麼人？&rdquo 答：&ldquo我們的總司令。
&rdquo 問：&ldquo張宇虹若是國賊，你怎麼辦？&rdquo 答：&ldquo我就打倒他。
&rdquo 胡國鈞進這總司令部辦事，還不過一個多月，張宇虹許多出人意表的舉動，他都看見過了，仔細說起來，也不過勤儉兩個字的功夫，沒有其他了不得舉動。
現在忽然看到這種奇事，他手下一個小兵，當面來說要打倒他，令他不能不為之大吃一驚，心想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