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肉橫飛凱旋猶痛哭 晨星寥落朝會更高歌

關燈
一法,因為自上前方以來,後面就架着機關槍,你稍微一退,就被自己家的機槍掃死。

    及至沖鋒,還有大刀隊跟着上,他們惟一的責任,就是監督着自己人沖鋒。

    退的就拿刀亂砍,用手槍亂打。

    這個時候,退到自己陣線裡去,比殺進敵人戰壕裡去,還要遠許多。

    所以大家都紅着眼珠子,由那幹壕裡爬了上去,更往前進。

    有幾個人剛剛爬上壕口。

    那邊子彈飛來,打個正着,就伏在壕口上不能動。

    這裡上去的人,不管那些,還是盡量地沖将上去,好容易沖過那條壕溝,不上二十丈路,前面又是電網攔住。

    那電網是平地栽上三四尺高的木樁,木樁上牽着兩根鐵絲,剛剛人不能跨過去,也不能鑽過去。

    大家沖到電網下邊,黑夜之中,有許多人看不清楚,向前一跑,被鐵絲一絆,摔在電線上,馬上就觸了電。

    正待掙紮,敵人的槍子,又下雨似的,向這裡射來,哪裡有一個人能活着。

     劉得勝也是命不該絕,恰好他所站的地方是敵人那邊出來的偵探線,電網高高的,人可以由下面鑽将過去。

    一時人急智生,看到前面有一塊黑魆魆的高土,就決計鑽過電網,在那裡暫避槍子。

    自己鑽過去,慢慢蛇行。

    糊裡糊塗向下一翻身,又滾下一道溝。

    這道溝裡有倒豎的木樁,兩手抓着溝沿上一棵草,死也不放。

    但是腳下已踏着了土,并沒有戳腳的東西。

    這才放了手,蹲着身子向地下一看,原來這一道幹壕,比前面的幹壕更深,木樁兩尺長,倒豎着像刀劍一般。

    自己腳踏的所在,是一點斜坡可以走下壕底。

    壕底有三尺地面,沒有栽倒樁,由這邊挖一條溝,更通到前面。

    這也正是一條偵探線。

    劉得勝明白了,向來聽見人說,有什麼偵察線,大概就是這個。

    敵人的偵察,偵探敵情,都是由這裡出來,自己誤打誤撞,不料撞入這一道平安線來了。

    這不但避免許多危險,就是由這條路向前進,一直可以通到敵人壕裡去的了。

    到了這裡,十成性命已丢了九成九,還有什麼可怕的。

    在臨死之前,倒要開一開眼界,手上的槍,也不知道幾時丢了,這時手上隻拿了一支手槍。

    于是拿着槍,一截一截地向前爬。

    爬了又有一二十丈遠,前面卻有一叢東西擋住。

    走到近處一看,原來是大樹枝,這樹枝,全是連桠帶葉的半截大樹,頭兒朝裡,樹桠朝外,一支疊一支,堆着有七八尺高,如一道城牆一般,由東迤逦向西。

    爬到樹邊,尋了一會,果有一線空縫,可以鑽過去。

    他明白了,這就是平常聽到說的鹿角。

    心想,敵人的防地,原來是這樣堅固,我們想沖鋒殺進去,如何能夠。

    聽說敵人所藏的地方,最後就是蓋溝,那更難打了,我們糊裡糊塗地來,真是白送命,正在這裡猶豫的時候,卻聽到前面有人吆喚的聲音,有人在問口号。

    由這裡向前看去,高原上似乎有一道隐隐的地埂了。

    那麼,自然是敵人最後的一道戰壕了。

    再要向前,敵人拿住當是間諜,一定是死而無疑,趁着槍聲已歇,天還未亮,不如就此向後倒退,也許可以退回自己營裡,就是退不回自己家裡,躲在戰壕裡,一時也可暫免于死,這樣一想,慢慢地向後退,退過電網,一直到第一道幹壕裡,還是安然無事。

     那身後東邊的天空,隻做魚肚色,敵人向這邊看來,未見得可以清楚,因此再爬上壕,還是一截一截蛇行。

    又怕背轉身,不容易避免敵人的射擊。

    因此把頭朝着敵人,腳向着自家的陣線,倒退的爬着走。

    這樣的走法,當然是很慢,一直到天色亮了,離着敵壕,還是不遠。

    可是奇怪得很,敵人全線寂然,槍也不曾朝着這邊放。

    先是糊裡糊塗地爬,這時精神定了一定,睜眼一看,嗳呀呀,真是吓死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爬到死人身邊來了。

    左邊一個死人,不見了腦袋,連脖子以下,炸去了半邊,血肉滿地,自己就摸着滿手的血,右邊是一個全死屍,側着身子躺下,滿臉都是血迹。

    血又沾着土,真是一片黑,已經看不清眉目了。

    這兩個人穿着制服,正是陣亡的弟兄們。

    自己不忍細看是誰,掉轉身,就想趕快地跑回去。

    這一掉轉身來,更是魂飛膽落,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橫停直擺,全是死屍。

    極目一看,一大片敞地,幾乎全是用死屍來鋪墊上了。

    死這麼些個人,要憐惜也憐惜不及,隻得一橫心,就腳下踐踏着死屍,飛跑回陣。

    所幸敵人那邊,并沒有察覺,越跑越遠,跑過了一個死屍場,快到自己的陣線,這就不怕了。

    一看出發地點的那一所破屋,一個人影也不曾看見,遠望冷寂寂的那幾棵被炮打殘了的柳樹,臨風依依,還有些像臨别時候的那種形狀,同來的弟兄哪裡有一個人呢?低了頭走,也說不出心裡有一種什麼感想。

    看着那邊兵站上,一面旗子,在曉風裡招展,料到那裡還有人的,便一步一步向前去,走不幾步,高粱地裡,突然有人吆喚了一聲。

    劉得勝這才記起來了,是一種口号,趕忙答應了,原來已經退到自己步哨線裡來了。

    走近前去,有一個武裝弟兄們,站在高粱下。

    他看見劉得勝,便問是哪一營的,劉得勝告訴他了。

    他道:&ldquo營長,你真是造化。

    昨晚我們這邊是總攻擊,都打上了。

    整團的上去,整團的不回來,大概這一仗死了上萬人了。

    &rdquo 劉得勝聽說,又轉悲為喜,拱着拳對着天道:&ldquo老天爺,以後我餓死了拉倒,也不幹這個事了。

    &rdquo 說着一步一步還向前走。

     這個時候,四圍又寂然無聲,戰場中現出一種慘淡的景色。

    劉得勝也不知道向哪裡走好。

    又走上前半裡地,遇到了同一旅的弟兄們,才知道昨晚總攻擊之後,本旅幾乎全軍覆沒,旅長也陣亡了。

    現在包大放帶了一些殘部,将旅本部挪到火車上,代行了旅長職務了。

    他聽了,這才有了歸宿,便趕到鐵路邊旅本部去報到。

    包大放一見,一隻手拉着他的手,一隻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ldquo老劉,你回來了。

    這就是那句話,該活死不了,該死活不了,咱們還得幹。

    你去休息休息吧。

    &rdquo 劉得勝也真巴不得一聲,就在火車上找了一塊地方,在車闆上睡覺去了。

     也不知是什麼時侯有人推着他道:&ldquo劉營長快醒快醒!敵人跑了,我們快去占敵人的戰壕。

    &rdquo 那人還怕劉得勝不醒,正對臉上,澆了一瓢冷水。

    劉得勝驚醒過來,已經聽得吹集隊号。

    趕忙跑下火車,隻見鐵路邊,已經齊集有三百人,這就是一全旅剩下的了。

    包大放正站着一邊,給弟兄們訓話,說是據好幾次探兵報告,敵人打完後就退走了,我們的鐵甲車,已經開過去了。

    不過鐵路斷的地方,離着敵人戰壕還遠,我們趕快先沖進敵人戰壕,得這個第一功。

    弟兄們,膽大拿得高官做,要幹就是這一回,别錯過了機會。

    這些人都是苦戰剩下來的人,死生已經置之度外,說有頭功可搶,大家歡聲雷動,複又上車,開了車向前進,一直走到鐵甲車後面,包大放就下令,下車,上刺刀,沖鋒。

    二三百人,托着槍,呐了一聲喊,向前便跑。

    果然那敵人戰壕沉寂寂的,不曾放出一槍。

    大家跑得近了,挑開電網,拔開鹿角,爬過兩道幹壕,包大放舉起指揮刀,笑得兩張嘴唇皮,向外亂翻,幾乎合不攏來。

    首先便跳進敵人的蓋溝,托着手槍,目光像閃電一般,要搜索敵人,那溝裡是空的,複跳上溝來。

    這二三百弟兄,也像一籠蜂子似的,紛紛跳進敵壕,不料就在這個當兒,轟天震地地響了一下,眼面前的塵土,飛上有幾十丈高。

    包大放趕快向下一蹲身子,兩隻手掩着眼睛,伏着不敢動,過了一會,睜眼一看,他明白了,這是中了敵人的地雷。

    塵土淨時,滿地躺着許多零零碎碎的人身體。

    有的是半截,有的是半邊,躺了滿地。

    這樣子,大概又喪了三五十名弟兄了。

    剛才大家一陣狂熱,減去了一大半,大家才小小心心地,走進敵壕去。

    探索了半天,果然是敵人退得幹淨,這才放了心,這功勞算是得着了。

    不過他們攻的是左翼,正面的敵陣出力的友軍,在炮火停了之後,已經就占據了。

    不到半天工夫,大軍也就陸續來到,包大放正式升了旅長,劉得勝升了團長,這一下子,倒發愁起來,不過二百人上下,哪裡就能算一旅,包大放一面搜索敵人來收編,一面又叫劉得勝趕快到後方招兵,休息了兩天,劉得勝便奉着命令回後方來。

     這個時候,正是夏末秋初,天氣還十分的毒熱。

    初恢複秩序的戰場,并沒有一個人來往。

    劉得勝帶了兩名弟兄,由戰場上經過,四圍不聽見聲音,也不看見人的蹤迹,走了一陣子,隻聞到一陣奇怪的臭味,由空氣裡面,橫吹過來,人一聞到,不由得人做一陣惡心。

    劉得勝道:&ldquo嘿!是什麼氣味,怪難聞的!&rdquo 旁邊的弟兄們聽見,就說道:&ldquo團長!這個你還不知道嗎?這就是陣亡的弟兄們,十字會還沒有收拾幹淨,太陽曬出來的這種味。

    &rdquo 說着,人向前走,那臭味來得更厲害了。

    劉得勝道:&ldquo大概是的,那天我回去,看見滿地都是死人,若是沒有埋起來,那是有臭味的。

    &rdquo 一個兵道:&ldquo埋是埋起來了,可是死的人整千整萬,一下哪裡埋得了許多。

    就是埋,也隻埋了眼面前的屍首。

    稍微隐僻一點的地方,就管不着了。

    &rdquo 正說着,隻見一條黃毛尖嘴長腿的大豺狗,飛奔而來。

    嘴裡銜着一樣東西,遠看不清楚,隻覺一端還拖在地下,帶着塵土亂滾。

    等狗走得近來看時,嗳呀呀!原來是條人腿。

    狗嘴裡銜着的是腳闆,腿的一端,半截粘着灰土。

    劉得勝兩隻手掩了臉,連叫了兩聲做孽!一個兵道:&ldquo怪不得這樣臭,這附近一定有一批屍首沒有埋。

    &rdquo 劉得勝道:&ldquo是要尋尋看,尋着了,趕快叫人來埋,也是一種德行。

    你想,人家在三四天以前,不和我們一樣的是人嗎?&rdquo 于是站定了腳,四圍看了一看。

    隻見上風頭的地方,有一塊窪地,大風吹過來,有一兩隻灰色衣角掀動。

    一個兵道:&ldquo準在那裡,我們過去看看。

    &rdquo 三個人都使勁捏了鼻子,慢慢向前走去。

    人還未曾近前,隻聽見撲喘一聲,幾十隻老鴉和大鷹,展開翅膀,破空而去,那塊窪地裡橫七豎八,正躺下幾十名死屍,都是身體不全,血肉模糊的人。

    有幾個人,開了膛五髒變成紫黑色,都流在地下。

    有幾隻大膽些的鷹,還站在人身體上,啄那腸子吃。

    劉得勝一見,趕快一轉身,就向後跑。

    對兩個兵道:&ldquo好兄弟,我實在不忍再看,我們走吧。

    &rdquo 當時他們三人離開那死人窪,向大路上走,卻不料先看的那一窪死屍,還算少的,一路之上,所見的死屍也不知道超過那個有多少倍。

    走了不遠,趕上火車,到了北平城。

     因為旅長還有一封公事,要送給薛大帥。

    就先送到薛又蟠公館裡去。

    這裡的衛兵,認得他的不少,一見了他,都圍着來說話。

    看他肩章換了,已經是團長,都給他道喜。

    有幾個人有朋友和劉得勝同營的,還打聽朋友們的下落,劉得勝不覺把他說書的本領又使出來了,便把這幾天打仗的情形說了一說。

    後來說到弟兄們陣亡的情形,叫一聲好苦,兩隻手抱着頭,忽然哭将起來。

    大家見他突然哭将起來,不明白是什麼原因,都愣住了,隻管望着他,劉得勝哭着道:&ldquo諸位,您是沒有看見,你要是看見了,管保你們心裡也是難受。

    據我看起來,那戰場上的人,哪裡是人,連雞狗都不如。

    我就說一件事,你們就知道那事太損。

    我們快殺到戰壕了,突然飛出來一個地雷,把我同去的人,炸死三四十。

    那個王榮歸,小小個兒,喜歡說笑話兒,諸位總也知道。

    那個時候,眼面前一陣黑,震得人渾身肉麻,那一陣響聲,我出娘胎以來,都沒有聽見過。

    我不知道是我自己趴在地下,也不知道是讓地雷震得躺下了。

    我躺在地下的時候,隻覺有兩樣東西,在我身上重重地揍了兩下!我心裡想着,一定是讓子彈打中了,等到眼前亮了,這一看,我真難過一萬分!我身上壓着一隻人胳膊,脖子邊濕粘粘的,又枕着一個人腦袋。

    你說這個腦袋是誰的,就是王榮歸,不多大一會兒,咱哥兒倆,還說得挺好。

    就是這樣&lsquo轟通&rsquo一響,可憐人就沒有影兒隻剩一個腦袋了。

    再說那些弟兄們,都是活跳新鮮的人,一刻兒工夫就鬧得身首不全。

    唉!真是慘,諸位&hellip&hellip&rdquo 說到這裡,說不下去,又抱頭痛哭起來。

    大家雖沒有看到戰場是如何可慘,可是看他哭得成了這一份的樣子,也就望着他。

    劉得勝足哭了二三十分鐘,擦着眼淚,還不住地搖頭。

     就在這個時候,薛又蟠就傳劉得勝進去回話。

    薛又蟠歪躺在一張藤椅上,一張大電氣風扇,咕噜咕噜,正對着他扇風。

    他光伸着兩條腿,微微地閉着眼,裝成要睡不睡的樣子。

    劉得勝的公事,早已交上去了,現在隻要站着回話。

    因此走了進來,舉手行了一個禮。

    薛又蟠突然向上一坐,笑道:&ldquo好小子,你不是會說鼓兒詞的那個人嗎?現在倒做了團長,你的運氣,真不算壞。

    &rdquo 劉得勝站着,沒有什麼話說,隻哼着答應幾聲是。

    薛又蟠道:&ldquo怎麼回事?你好像哭了似的。

    &rdquo 劉得勝道:&ldquo沒有。

    &rdquo 可是&ldquo有&rdquo字剛說出口,嗓子就梗了。

    薛又蟠道:&ldquo咦!說你哭你倒真哭起來了。

    &rdquo 劉得勝怔住了一會子,極力地抑壓着自己,直挺挺地站住,不讓哭出來。

    薛又蟠道:&ldquo你說,難道你升了官了,還有什麼委屈嗎?&rdquo 劉得勝心想糟了,别惹得大帥生了氣,把官丢了。

    于是就把自己在戰場上的經過,說了一說,道是那種情形,實在可憐,這一來,他又哭了。

    薛又蟠道:&ldquo傻小子,打仗還有不死人的嗎?扛槍杆兒就是這麼一回事,運氣好,升官發财,闊到多麼大,都沒有準。

    運氣不好,就丢了腦袋瓜。

    好像你大帥,就是扛槍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