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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擺着十幾個架子,上面蒙着帆布,也不知是什麼玩意兒。

    旁邊有人議論着,說是照相機。

    日本鬼子好幹這種事:把人抓去,給你照相,叫你裝出笑臉來。

    你的小命捏在人家手心裡,笑不出,就打你,打得你呲牙咧嘴,照出的相,又像哭,又像笑,還要登在報上,說是&lsquo王道樂土&rsquo。

    今天準是又幹這個營生。

    我從來沒見過照相機,心裡焦急,倒盼着快點揭開那些破布,看看照相機是個什麼神奇物件。

    盼了好久,一群日本鬼子才走上來,把帆布一掀&mdash&mdash&lsquo我的媽呀!&rsquo四下裡驚得叫起來。

    &rdquo 聽話的人不覺都睜大眼,閉住了氣。

    梁家龍陰沉着臉,用激憤得透不出氣的聲音繼續說: &ldquo原來是十幾挺機關槍。

    工人們一看見,想跑,槍就響了。

    我爹一下子把我按倒,壓到他的肚子底下。

    隻聽見他有氣無力問道:&lsquo打着沒有?&rsquo我說沒有。

    我爹才放心地舒口氣,頭沉甸甸地壓到我的肩膀上。

    我覺得有股又粘又熱的東西流進我的脖子裡,吓得叫:&lsquo爹!&rsquo還聽見我爹斷斷續續小聲說:&lsquo好乖乖!&hellip&hellip别動&hellip&hellip&rsquo &ldquo我不敢再動。

    直到天黑,聽聽四下裡沒一點聲音,猜想日本鬼子都走了,才敢叫我爹。

    連叫幾聲,不答應;推他,也不動。

    好容易從他肚子底下掙出來,一摸,他的臉冰冷,跟石頭一樣。

    我吓得又叫媽媽,媽媽也不應聲。

    四下一望,滿眼黑糊糊的,淨死人,一個壓一個,躺了一地。

    我又傷心又怕,不知怎麼好,大聲哭起來。

    哭着哭着,冷丁望見有個黑影沖着我跑來。

    我一看不好,準是鬼子又來了,踏着死屍就跑,絆得直跌跤。

    這時候那個黑影早跑到跟前,悄悄喊:&lsquo别哭!别哭!&rsquo一把拉住我的手,拖着我一起往外跑。

    我跑不動,那人就背我。

    當夜就離開煤礦,遠遠躲到别處去。

    原來那人也是礦工,一家人都打死,隻有他死裡逃生,等到夜靜,聽見有小孩哭,才跑過來領着我一起逃生。

    後來就是這個好人一直把我養大的。

    &rdquo 小牛恨得把拳頭往地炕上一捶,又痛得呲着牙,罵道:&ldquo這群吃人肉喝人血的王八犢子!拿着人不當人,平白無故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真該天打雷劈!&rdquo 梁家龍拿着反話當正話說:&ldquo人家也有人家的蠻理:興許你當中有反滿抗日的,還不該斬盡殺絕!&rdquo 高山河疑疑思思插問道:&ldquo班長,你才講的是不是日本人在撫順煤礦平頂山的那次大屠殺?&rdquo 梁家龍不禁反問道:&ldquo不錯啊,你怎麼知道?&rdquo &ldquo我那時候才一丁點,知道什麼?是後首聽家裡人談起來的。

    &rdquo &ldquo無緣無故,你家裡談這個做什麼?&rdquo 高山河苦笑一聲說:&ldquo不是無緣無故,我生身父親就是那回死在平頂山的啊!&rdquo 戰士們一聽,都啊了一聲,一齊望着高山河。

    滿屋靜悄悄的,誰都不做聲。

    門外雨下得唰唰唰的,一時緊,一時松。

    那個朝鮮姑娘不知在廚房收拾什麼,銅瓢偶然間碰到鍋沿上,當的一響。

    沉默好一陣,梁家龍才沉思着說: &ldquo你們看,天下就有這種奇事。

    一個在山南,一個在海北,一個姓高,一個姓梁,好像井水不犯河水,兩個人的父親卻死在一處。

    現在事隔多年,猛一回味,我的心還是又苦又痛。

    比起這種絞心的苦痛,眼前挨點淋,挨點餓,簡直不算一回事。

    什麼人說的好:吃得苦中苦,才有甜上甜&mdash&mdash你要想長遠咂咂祖國的水果糖,眼前吃一星半點苦,還不值得麼?&rdquo說着,伸手到腰裡掏摸一陣,摸出一塊東西,擱到地炕當中。

     馬學文拿起來一看,哎呀一聲說:&ldquo這不是塊人骨頭麼?你從哪兒拾的?是不是平頂山?&rdquo 梁家龍說:&ldquo不是平頂山,是從京畿山根底下一個炸平的村裡拾來的。

    一看見這塊朝鮮老百姓的白骨頭,說實在的,我不知不覺想到平頂山上中國老百姓的白骨頭。

    可見不分山南海北,不分中國朝鮮,我們的苦難差不多,我們的命運也是一樣的。

    該好好想一想啊,這種種苦楚,從前的也好,眼前的也好,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别光擦眼抹淚叫苦,應該拿出點勇氣,拔掉苦根才是正道。

    &rdquo 說到這裡,梁家龍便指着高山河和小牛道:&ldquo論理,當着敵人眼面前,自己人的一點小恩小怨,不該有什麼解不開的疙瘩。

    你們兩個可怪,老像對頭冤家,别别扭扭。

    說你們幾次,也不聽。

    人家隔着萬兒八千裡,來到朝鮮,還跟親兄弟一樣。

    你們兩個本鄉本土的,明明算是兄弟,反而為屁大一點事,憋着小心眼,鬧私人意氣,想一想,該當不該當?&rdquo 小牛沒料到梁家龍會把話頭一轉,批評到他,當時紅着臉,拿眼直溜高山河。

    高山河卻低着頭,皺着眉毛,一動不動,誰能猜得透他的心情呢? 近處響了一聲防空槍,接連又響了幾槍。

    那朝鮮姑娘從從容容由廚房走回來,擋一擋窗門上的黑布簾,豎着耳朵聽了聽。

     雨聲裡透出一陣嗚嗚的馬達聲,響到跟前,一下子停住。

    狗又咬起來。

    外頭有人高聲問道:&ldquo崔大爺在不在家?飛機擋路,來擾你們一會兒。

    &rdquo就有一個人扁着身子從半開的窗門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