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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痛了,跟着大家翻過山去。

     已經大黑,伸手看不見巴掌。

    遠遠聽見雨聲裡有狗咬,撲着音走去,影影綽綽覺得眼前有一片黑影,人絆到石台階上,才發覺來到一座農家小屋前。

    梁家龍輕輕拍着窗門,叫着阿媽妮。

    窗門上燈亮一閃,接着吱吜一聲推開,有個十分清嫩的聲音說:&ldquo進來吧。

    &rdquo 戰士們在廊下抖着濕淋淋的雨布,脫下鞋,赤着腳邁進屋去,一股暖氣撲到臉上。

    多溫暖而又多迷人的家庭氣味啊。

    卻不見什麼阿媽妮,隻有一個朝鮮姑娘。

    她見戰士們都進來,重新關好窗門,擋上防空的布簾,指着屋裡吊的一根繩子,叫把雨布都搭上,又叫大家坐到地炕上。

    看模樣兒,這姑娘至多十四、五歲,穿着白細布短上衣,青裙子,眉眼甜蜜蜜的。

    成熟得早,言談做事,處處已經滿像大人了。

     梁家龍問道:&ldquo阿媽妮呢?&rdquo 姑娘一抿嘴唇說:&ldquo沒有阿媽妮,光有阿爸吉,也不在家,到後邊幫志願軍運糧去了。

    &rdquo &ldquo就你一個人在家,也不怕?&rdquo &ldquo怕什麼?&rdquo &ldquo有鬼呀。

    &rdquo 姑娘扭過臉去,掩着嘴噗哧一笑,又回過臉說:&ldquo鬼早叫志願軍趕跑,怕咱還怕不過來呢。

    &rdquo 梁家龍商量着要花點朝鮮币,買點松樹枝,燒鍋水喝。

    姑娘怎麼也不肯要錢,含着笑走到廚房去,親自去給燒水。

    小牛要幫着燒,緊跟出去。

     梁家龍從貼身口袋裡摸出那包辣椒面,撚了一撮到手心裡,原包又揣好,擎着手要到廚房去,往鍋裡丢辣面。

    一推闆門,慌得小牛趕緊背過臉去,兩隻手亂藏。

     梁家龍問道:&ldquo你做什麼?&rdquo 小牛背着臉說:&ldquo不做什麼。

    &rdquo 梁家龍追問道:&ldquo我看看你手裡拿的什麼?&rdquo 原來是一棵青棒子稭,葉子也不褪,剛才正在嚼着吃,小牛垂頭喪氣說:&ldquo我實在餓得慌,直頭暈,才拿了棵棒子稭。

    &rdquo 那朝鮮姑娘見梁家龍的氣色不對,含着笑說:&ldquo叫他吃吧,有的是。

    我說給他燒穗棒子吃,死不肯要,真是!&rdquo 梁家龍沉着臉,什麼沒說,把辣面丢到鍋裡,等水燒開,舀到盆裡端進屋去。

    每人都從腰帶上解下搪瓷碗,嘶嘶地喝着。

    小牛呆在廚房裡,不好意思進來。

    梁家龍和聲和氣喊他兩遍,他才進來,舀了碗辣水,躲到人背後,低着頭喝。

     馬學文是個瘦勁人,小牛嘴損,給他起個外号,叫&ldquo排骨&rdquo,說是一指頭能把他點個四腳朝天。

    誰知他最經得起拖,拖到今天,精神還足。

    馬學文喝不下半碗辣水,嘶嘶往裡吸着氣說:&ldquo嘿,好辣!誰還藏着一塊半塊祖國慰問的水果糖,分給咱一丁丁一掐掐好不好?&rdquo 梁家龍慢慢問道:&ldquo你想吃甜的啦?&rdquo 馬學文說:&ldquo可不是,饞死人了!咱也不貪多,隻要一丁丁就行,含在嘴裡,一咂,甜津津的,有多美啊。

    &rdquo 梁家龍一喝辣水,滿嘴的口瘡火辣辣地痛,用手背一擦圓鼻子上的汗珠說:&ldquo沒有甜的,能有點辣的,我看也不錯。

    什麼人不是說嘛:蔥辣嘴,蒜辣心,辣椒辣到腳後跟。

    一辣,渾身酥酥的,反正比苦味好。

    &rdquo 高山河一咧嘴說:&ldquo哎呀!苦味可真不是滋味。

    上次挖野菜,有種菜,我認為能吃,一嘗,苦死啦,怎麼漱嘴也漱不掉那個怪味。

    &rdquo 梁家龍問道:&ldquo你們說棒子稭苦不苦?&rdquo 一個戰士說:&ldquo棒子稭有什麼苦的?你要懂得,挑那好的,還能當甜甘蔗咂呢。

    &rdquo 梁家龍擺擺頭說:&ldquo苦的,是苦的。

    不信問問小牛,要是不苦,一個人,又不是牲口,誰肯去吃草?你當是容易咽下去的麼?&rdquo 小牛聽了,一滴眼淚滴到襖袖上,又拿手掌一抹眼,哭着說:&ldquo我也知道不該吃朝鮮人民的棒子稭,可是餓得受不住,該處分,就處分吧。

    &rdquo 梁家龍心裡又酸又澀,喘口氣說:&ldquo你也不用難受,知道不對,往後改了就是了。

    從小都是苦水泡大的,誰沒嘗過苦滋味?我吃的苦楚,更不是人受的。

    你們猜不着,我這條命是打哪兒來的&mdash&mdash是從死屍堆裡爬出來的啊!&rdquo 說到這裡,梁家龍的厚嘴唇哆嗦着,說不下去。

    伸手到懷裡去掏煙,掏了半天,什麼也沒掏出來。

    那點煙油子昨兒便抽光,哪兒還有煙抽?馬學文連忙拿出自己的一點幹柞樹葉子,遞過去。

    梁家龍的手一個勁兒哆嗦,把幾片柞樹葉撚碎,按了一撮到煙鍋裡,就着燈苗把煙吸着,抽了半天,冷靜下來,又一字一闆說: &ldquo這話提起來,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當時日本鬼子剛占東三省,我剛記事兒。

    我爹是個好脾性人,下煤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得不到一天消停日子。

    就隻有一點小樂趣:愛喝酒。

    嘴唇一沾酒盅,話多起來,就把我抱到腿上,講故事給我聽。

    有一天正講蜘蛛精,幾個漢奸出其不意闖進來,把我們一家人都攆出去,攆到一塊空地上。

    我一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數不清數,都是礦工,攜家帶口,叫人圈到一堆。

    我父母坐在人堆裡,母親吓得哭。

    我究竟年幼,不懂事,摟着我爹的脖子,還踮着腳尖、探着脖子往前看呢。

    看見人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