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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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店鋪的大小和裝飾都差不多，顯得并不大也并不裝飾得講究。
擺着幾雙沒有光彩的皮鞋，幾雙膠底帆布學生鞋，最多的都是舊式平面的鞋子：緞面的；直貢呢的和布的；黃皮底的；白皮底的和布底的。
國良叔看了幾家，決定走到店裡去了。
&ldquo買一雙鞋子，&rdquo他說，一面揩着額上的汗。
&ldquo什麼樣的？&rdquo店裡的夥計問。
&ldquo舊式鞋子平面的。
&rdquo &ldquo什麼料子呢？&rdquo &ldquo布的。
&rdquo &ldquo鞋底呢？&rdquo &ldquo也是布的。
&rdquo 夥計用一種輕蔑的眼光望了一下國良叔的面孔，衣服和腳，便丢出一塊揩布來。
&ldquo先把腳揩一揩吧，&rdquo他冷然的說。
國良叔的面孔突然紅了起來，心突突地跳着，正像他第一次把腳伸進李公館客堂内的時候一樣心情。
他很明白，自己的腳太髒了，會把新鞋子穿壞的。
他從地上拾起揩布，一邊坐在椅上就仔細地揩起腳來。
&ldquo就把這一雙試試看吧，&rdquo那夥計說，遞過來一雙舊式鞋子。
國良叔接着鞋就用鞋底對着腳底比了一比，仍恐怕弄髒了鞋，不敢往腳上穿。
&ldquo太小了，&rdquo他說。
&ldquo穿呀，不穿哪裡曉得！&rdquo那夥計命令似的說。
國良叔順從地往腳上套了。
&ldquo你看，小了這許多呢。
&rdquo 那夥計望了一望，立刻收回了鞋，到架子上拿了一雙大的。
&ldquo穿這一雙，&rdquo他說。
國良叔把這鞋套了上去。
&ldquo也太小，&rdquo他說。
&ldquo太小？給你這個！&rdquo他丢過來一隻鞋溜。
&ldquo用鞋溜怕太緊了，&rdquo國良叔拿着鞋溜，不想用。
&ldquo穿這種鞋子誰不用鞋溜呀！&rdquo那人說着搶過鞋溜，扳起國良叔的腳，代他穿了起來。
&ldquo用力！用力踏進去呀！&rdquo &ldquo啊啊&hellip&hellip踏不進去的，腳尖已經痛了，&rdquo國良叔用了一陣力，依然沒穿進去，叫苦似的說。
那夥計收起鞋子，用刷子刷了一刷鞋裡。
看看号碼，又往架上望了一望，冷然的說： &ldquo沒有你穿的&mdash&mdash走吧！&rdquo 國良叔站起身，低着頭走了，走到玻璃窗外，還隐隐約約的聽見那夥計在罵着：&ldquo阿木林！&rdquo他心裡很不舒服，但同時他原諒了那夥計，因為他覺得自己腳原是太髒了，而人家的鞋子是新的。
&ldquo本來不應該，&rdquo他想。
&ldquo我還是先去借一雙舊鞋穿着再來買新鞋吧。
&rdquo 他在另一家鞋鋪門口停住腳，預備回頭走的時候，那家店裡忽然出來了一個夥計，非常和氣的說： &ldquo喂，客人要買鞋子嗎？請裡面坐。
我們這裡又便宜又好呢。
進來，進來，試試看吧。
&rdquo 國良叔沒做聲，躊躇地望着那個人。
&ldquo不要緊的，試試不合适，不買也不要緊的&hellip&hellip保你滿意&hellip&hellip&rdquo那夥計說着，連連點着頭。
國良叔覺得不進去像是對不住人似的，便沒主意地跟進了店裡。
&ldquo客人要買布鞋嗎？請坐，請坐，&hellip&hellip試試大小看吧，&rdquo他說着拿出一雙鞋子來，推着國良叔坐下，一面就扳起了他的腳。
&ldquo慢些呀，&rdquo國良叔不安地叫着，縮回了腳。
&ldquo先揩一揩腳&hellip&hellip我的腳髒呢&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要緊，不要緊，試一試就知道了，&rdquo夥計重又扳起了他的腳，&ldquo唔，大小。
有的是。
&rdquo 他轉身換了一雙，看看号碼，比比大小，又換了一雙。
&ldquo這雙怎樣？&rdquo他拿着一個鞋溜，扳起腳，用力給扳了進去。
&ldquo剛剛合适，再好沒有了！&rdquo 國良叔緊皺起眉頭，幾乎發抖了。
&ldquo啊啊，太緊太緊，&hellip&hellip痛得利害呀&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要緊，不要緊，一刻刻就會松的。
&rdquo &ldquo換過一雙吧，&rdquo國良叔說着，用力扳下了鞋子，&ldquo你看，這樣尖頭的，我的腳是闊頭的。
&rdquo &ldquo這是新式，這尖頭。
我們這裡再沒有比這大的了。
&rdquo &ldquo請你拿一雙闊頭的來吧，我要闊頭的。
&rdquo &ldquo闊頭的，哈，哈，客人，你到别家去問吧，我保你走遍全上海買不到一雙&hellip&hellip你買到一雙，我們送你十雙&hellip&hellip除非你定做&hellip&hellip給你定做一雙吧？快得很，三天就做起了。
&rdquo 國良叔搖了一搖頭： &ldquo我明天一早要回鄉下去。
&rdquo &ldquo要回鄉下去嗎，&rdquo那夥計微笑地估量着國良叔的神色，&ldquo那麼我看你買别一種鞋子吧，要闊頭要舒服的鞋子是有的，你且試試看&hellip&hellip&rdquo 他拿出一雙皮拖鞋來。
國良叔站起身，搖着手，回答說： &ldquo我不要這鞋子。
這是拖鞋。
&rdquo &ldquo你坐下，坐下，&rdquo那夥計牽住了他，又把他推在椅子上。
&ldquo這是皮的，可是比布鞋便宜呀，賣布鞋一元，皮拖鞋隻賣八角哩&hellip&hellip現在上海的鞋子全是尖頭的，隻有拖鞋是闊頭。
穿起來頂舒服，你試試看吧，不買也不要緊，我們這裡頂客氣，比不得賣野人頭的不買就罵人&hellip&hellip你看，你看，多麼合适呀&hellip&hellip站起來走走看吧。
&rdquo 他把那雙皮拖鞋套進了國良叔的腳，拖着他站了起來。
&ldquo再好沒有了，你看，多麼合适！這就一點也不痛，一點也不緊了，自由自在的！&rdquo &ldquo舒服是真的，&rdquo國良叔點點頭說，&ldquo但隻能在家裡穿。
&rdquo &ldquo啊，你看吧，現在哪一個不穿拖鞋！&rdquo那夥計用手指着街上的行人，&ldquo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土農工商，上下人等，都穿着拖鞋在街上走了，這是實在情形，你親眼看見的。
你沒到過虹口嗎？那些街上更多了。
東洋人是不穿皮鞋和布鞋的，沒有一個不穿拖鞋，木頭的或是布的。
這是他們的禮節，穿皮鞋反而不合禮節&hellip&hellip你穿這拖鞋，保你合意，又大方，又舒服，又便宜，又經穿。
鞋子要賣一元，這隻值八角。
你嫌貴了，就少出一角錢，我們這裡做生意頂公道，不合意可以來換的，現在且拿了去吧。
你不相信，你去問來，哪一家有闊頭的大尺寸的布的，你就再把這拖鞋退還我們，我們還你現錢，你現在且穿上吧，天氣熱，馬路滾燙的&hellip&hellip我們做生意頂客氣，為的是下次光顧，這次簡直是半賣半送，虧本的&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聽着他一路說下去，開不得口了。
他覺得人家這樣客氣，實在不好意思拒絕。
穿拖鞋的人多，這是他早已看到了。
穿着舒服，他更知道。
他本來是不穿鞋子的，不要說尖頭，就是闊頭的，他也怕穿。
若說經穿，自然是皮的比布的耐久。
若說價錢，七角錢确實也夠便宜了。
&ldquo上海比不得鄉下，&rdquo那夥計仍笑嘻嘻地繼續着說。
&ldquo騙人的買賣太多了，你是個老實人，一定會上當。
我們在這裡開了三十幾年，牌子頂老，信用頂好，就是我們頂規矩，說實話。
你穿了去吧，保你滿意，十分滿意。
我開發票給你，注明包退包換。
&rdquo 那夥計走到賬桌邊，提起筆寫起發票來。
國良叔不能不買了。
他點點頭，從肚兜裡摸出一張鈔票，遞到賬桌上去。
随後接了找回的餘錢，便和氣地穿着拖鞋走出了店鋪。
鐵塔，鐵塔&hellip&hellip 國良叔的腳底下發出了一陣陣合拍的聲音，和無數的拖鞋聲和奏着，仿佛上了跳舞場，覺得全身輕漾地搖擺起來，一路走去，忘記了街道和方向。
&ldquo現在才像一個叔爺了，&rdquo他想，不時微笑地望望腳上發光的皮拖鞋，&ldquo在李公館穿這鞋子倒也合适，不像是做客，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由自在，大大方方，人家一看見我，就知道我是李國材的嫡堂兄弟了。
回到家裡，這才把鄉下人吓得伸出舌頭！&hellip&hellip呀！看呵，一雙什麼樣的鞋子呀！&hellip&hellip上海帶來的！叔爺穿的！走過柏油路，走過水門汀路，進過李公館的花園，客堂，樓上哩！&hellip&hellip哈，哈，哈&hellip&hellip&rdquo 他信步走去，轉了幾個彎，忽然記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 &ldquo現在應該到阿新的家裡去了。
阿寶的娘和嬸嬸不是要我去看他，叫他給她們買點零碎的東西嗎？我在那裡吃了中飯，就回李公館，晚上還得吃酒席的&hellip&hellip&rdquo 他想着，立刻從肚兜裡摸出一張地名來，走到一家煙紙店的櫃台口。
&ldquo先生，謝謝你。
這地方朝哪邊去的？&rdquo他指着那張條子。
&ldquo花園街嗎？遠着呢。
往北走，十字路口再問吧。
&rdquo櫃台裡的人回答說，指着方向。
&ldquo謝謝你，&rdquo國良叔說着，收起了條子。
這街道漸漸冷落，也漸漸狹窄了。
店鋪少，行人也少。
國良叔仿佛從前在這裡走過似的，但現在記不起這條街道的名字了。
走到十字街頭，他又拿來紙條和氣地去問一家店裡的人。
&ldquo這裡是租界，&rdquo店裡的人回答說，&ldquo你往西邊，十字路口轉彎朝北，就是中國地界了，到那裡再問。
&rdquo 國良叔說聲謝謝，重又照指示的地方向前走去。
他覺得肚子有點饑餓了，擡起頭來望望太陽已快到頭頂上，立刻加緊了腳步。
他走着走着，已經到了中國地界，馬路上顯得非常忙亂，步行的人很少，大半都是滿裝着箱籠什物的汽車，塌車，老虎車，獨輪車和人力車。
&ldquo先生，謝謝你，這地方往哪邊走？&rdquo國良叔又把紙條遞在一家煙紙店的櫃台上。
&ldquo花園街？&mdash&mdash哼！&rdquo一個年輕的夥計回答說：&ldquo你不看見大家在搬場嗎？那裡早已做了人家的司令部，連我們這裡也快搬場了&mdash&mdash快些進來不要站在外面，看，那邊陸戰隊來了&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慌張地跑過了店堂，心裡卻不明白。
他隻看見店堂裡的人全低下了頭，偷偷地朝外望，隻不敢昂起頭來，沉默得連呼吸也被遏制住了似的，大家的臉色全變青了，眉頭皺着，嘴唇在顫動，顯著憎惡和隐怒。
國良叔感覺到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恐懼地用背斜對着街上，同時卻用眼光偷偷地往十字路口望了去。
一大隊兵士從北跑過了這街道。
他們都戴着銅帽，背着皮袋，穿着皮鞋
擺着幾雙沒有光彩的皮鞋，幾雙膠底帆布學生鞋，最多的都是舊式平面的鞋子：緞面的；直貢呢的和布的；黃皮底的；白皮底的和布底的。
國良叔看了幾家，決定走到店裡去了。
&ldquo買一雙鞋子，&rdquo他說，一面揩着額上的汗。
&ldquo什麼樣的？&rdquo店裡的夥計問。
&ldquo舊式鞋子平面的。
&rdquo &ldquo什麼料子呢？&rdquo &ldquo布的。
&rdquo &ldquo鞋底呢？&rdquo &ldquo也是布的。
&rdquo 夥計用一種輕蔑的眼光望了一下國良叔的面孔，衣服和腳，便丢出一塊揩布來。
&ldquo先把腳揩一揩吧，&rdquo他冷然的說。
國良叔的面孔突然紅了起來，心突突地跳着，正像他第一次把腳伸進李公館客堂内的時候一樣心情。
他很明白，自己的腳太髒了，會把新鞋子穿壞的。
他從地上拾起揩布，一邊坐在椅上就仔細地揩起腳來。
&ldquo就把這一雙試試看吧，&rdquo那夥計說，遞過來一雙舊式鞋子。
國良叔接着鞋就用鞋底對着腳底比了一比，仍恐怕弄髒了鞋，不敢往腳上穿。
&ldquo太小了，&rdquo他說。
&ldquo穿呀，不穿哪裡曉得！&rdquo那夥計命令似的說。
國良叔順從地往腳上套了。
&ldquo你看，小了這許多呢。
&rdquo 那夥計望了一望，立刻收回了鞋，到架子上拿了一雙大的。
&ldquo穿這一雙，&rdquo他說。
國良叔把這鞋套了上去。
&ldquo也太小，&rdquo他說。
&ldquo太小？給你這個！&rdquo他丢過來一隻鞋溜。
&ldquo用鞋溜怕太緊了，&rdquo國良叔拿着鞋溜，不想用。
&ldquo穿這種鞋子誰不用鞋溜呀！&rdquo那人說着搶過鞋溜，扳起國良叔的腳，代他穿了起來。
&ldquo用力！用力踏進去呀！&rdquo &ldquo啊啊&hellip&hellip踏不進去的，腳尖已經痛了，&rdquo國良叔用了一陣力，依然沒穿進去，叫苦似的說。
那夥計收起鞋子，用刷子刷了一刷鞋裡。
看看号碼，又往架上望了一望，冷然的說： &ldquo沒有你穿的&mdash&mdash走吧！&rdquo 國良叔站起身，低着頭走了，走到玻璃窗外，還隐隐約約的聽見那夥計在罵着：&ldquo阿木林！&rdquo他心裡很不舒服，但同時他原諒了那夥計，因為他覺得自己腳原是太髒了，而人家的鞋子是新的。
&ldquo本來不應該，&rdquo他想。
&ldquo我還是先去借一雙舊鞋穿着再來買新鞋吧。
&rdquo 他在另一家鞋鋪門口停住腳，預備回頭走的時候，那家店裡忽然出來了一個夥計，非常和氣的說： &ldquo喂，客人要買鞋子嗎？請裡面坐。
我們這裡又便宜又好呢。
進來，進來，試試看吧。
&rdquo 國良叔沒做聲，躊躇地望着那個人。
&ldquo不要緊的，試試不合适，不買也不要緊的&hellip&hellip保你滿意&hellip&hellip&rdquo那夥計說着，連連點着頭。
國良叔覺得不進去像是對不住人似的，便沒主意地跟進了店裡。
&ldquo客人要買布鞋嗎？請坐，請坐，&hellip&hellip試試大小看吧，&rdquo他說着拿出一雙鞋子來，推着國良叔坐下，一面就扳起了他的腳。
&ldquo慢些呀，&rdquo國良叔不安地叫着，縮回了腳。
&ldquo先揩一揩腳&hellip&hellip我的腳髒呢&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要緊，不要緊，試一試就知道了，&rdquo夥計重又扳起了他的腳，&ldquo唔，大小。
有的是。
&rdquo 他轉身換了一雙，看看号碼，比比大小，又換了一雙。
&ldquo這雙怎樣？&rdquo他拿着一個鞋溜，扳起腳，用力給扳了進去。
&ldquo剛剛合适，再好沒有了！&rdquo 國良叔緊皺起眉頭，幾乎發抖了。
&ldquo啊啊，太緊太緊，&hellip&hellip痛得利害呀&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要緊，不要緊，一刻刻就會松的。
&rdquo &ldquo換過一雙吧，&rdquo國良叔說着，用力扳下了鞋子，&ldquo你看，這樣尖頭的，我的腳是闊頭的。
&rdquo &ldquo這是新式，這尖頭。
我們這裡再沒有比這大的了。
&rdquo &ldquo請你拿一雙闊頭的來吧，我要闊頭的。
&rdquo &ldquo闊頭的，哈，哈，客人，你到别家去問吧，我保你走遍全上海買不到一雙&hellip&hellip你買到一雙，我們送你十雙&hellip&hellip除非你定做&hellip&hellip給你定做一雙吧？快得很，三天就做起了。
&rdquo 國良叔搖了一搖頭： &ldquo我明天一早要回鄉下去。
&rdquo &ldquo要回鄉下去嗎，&rdquo那夥計微笑地估量着國良叔的神色，&ldquo那麼我看你買别一種鞋子吧，要闊頭要舒服的鞋子是有的，你且試試看&hellip&hellip&rdquo 他拿出一雙皮拖鞋來。
國良叔站起身，搖着手，回答說： &ldquo我不要這鞋子。
這是拖鞋。
&rdquo &ldquo你坐下，坐下，&rdquo那夥計牽住了他，又把他推在椅子上。
&ldquo這是皮的，可是比布鞋便宜呀，賣布鞋一元，皮拖鞋隻賣八角哩&hellip&hellip現在上海的鞋子全是尖頭的，隻有拖鞋是闊頭。
穿起來頂舒服，你試試看吧，不買也不要緊，我們這裡頂客氣，比不得賣野人頭的不買就罵人&hellip&hellip你看，你看，多麼合适呀&hellip&hellip站起來走走看吧。
&rdquo 他把那雙皮拖鞋套進了國良叔的腳，拖着他站了起來。
&ldquo再好沒有了，你看，多麼合适！這就一點也不痛，一點也不緊了，自由自在的！&rdquo &ldquo舒服是真的，&rdquo國良叔點點頭說，&ldquo但隻能在家裡穿。
&rdquo &ldquo啊，你看吧，現在哪一個不穿拖鞋！&rdquo那夥計用手指着街上的行人，&ldquo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土農工商，上下人等，都穿着拖鞋在街上走了，這是實在情形，你親眼看見的。
你沒到過虹口嗎？那些街上更多了。
東洋人是不穿皮鞋和布鞋的，沒有一個不穿拖鞋，木頭的或是布的。
這是他們的禮節，穿皮鞋反而不合禮節&hellip&hellip你穿這拖鞋，保你合意，又大方，又舒服，又便宜，又經穿。
鞋子要賣一元，這隻值八角。
你嫌貴了，就少出一角錢，我們這裡做生意頂公道，不合意可以來換的，現在且拿了去吧。
你不相信，你去問來，哪一家有闊頭的大尺寸的布的，你就再把這拖鞋退還我們，我們還你現錢，你現在且穿上吧，天氣熱，馬路滾燙的&hellip&hellip我們做生意頂客氣，為的是下次光顧，這次簡直是半賣半送，虧本的&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聽着他一路說下去，開不得口了。
他覺得人家這樣客氣，實在不好意思拒絕。
穿拖鞋的人多，這是他早已看到了。
穿着舒服，他更知道。
他本來是不穿鞋子的，不要說尖頭，就是闊頭的，他也怕穿。
若說經穿，自然是皮的比布的耐久。
若說價錢，七角錢确實也夠便宜了。
&ldquo上海比不得鄉下，&rdquo那夥計仍笑嘻嘻地繼續着說。
&ldquo騙人的買賣太多了，你是個老實人，一定會上當。
我們在這裡開了三十幾年，牌子頂老，信用頂好，就是我們頂規矩，說實話。
你穿了去吧，保你滿意，十分滿意。
我開發票給你，注明包退包換。
&rdquo 那夥計走到賬桌邊，提起筆寫起發票來。
國良叔不能不買了。
他點點頭，從肚兜裡摸出一張鈔票，遞到賬桌上去。
随後接了找回的餘錢，便和氣地穿着拖鞋走出了店鋪。
鐵塔，鐵塔&hellip&hellip 國良叔的腳底下發出了一陣陣合拍的聲音，和無數的拖鞋聲和奏着，仿佛上了跳舞場，覺得全身輕漾地搖擺起來，一路走去，忘記了街道和方向。
&ldquo現在才像一個叔爺了，&rdquo他想，不時微笑地望望腳上發光的皮拖鞋，&ldquo在李公館穿這鞋子倒也合适，不像是做客，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由自在，大大方方，人家一看見我，就知道我是李國材的嫡堂兄弟了。
回到家裡，這才把鄉下人吓得伸出舌頭！&hellip&hellip呀！看呵，一雙什麼樣的鞋子呀！&hellip&hellip上海帶來的！叔爺穿的！走過柏油路，走過水門汀路，進過李公館的花園，客堂，樓上哩！&hellip&hellip哈，哈，哈&hellip&hellip&rdquo 他信步走去，轉了幾個彎，忽然記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 &ldquo現在應該到阿新的家裡去了。
阿寶的娘和嬸嬸不是要我去看他，叫他給她們買點零碎的東西嗎？我在那裡吃了中飯，就回李公館，晚上還得吃酒席的&hellip&hellip&rdquo 他想着，立刻從肚兜裡摸出一張地名來，走到一家煙紙店的櫃台口。
&ldquo先生，謝謝你。
這地方朝哪邊去的？&rdquo他指着那張條子。
&ldquo花園街嗎？遠着呢。
往北走，十字路口再問吧。
&rdquo櫃台裡的人回答說，指着方向。
&ldquo謝謝你，&rdquo國良叔說着，收起了條子。
這街道漸漸冷落，也漸漸狹窄了。
店鋪少，行人也少。
國良叔仿佛從前在這裡走過似的，但現在記不起這條街道的名字了。
走到十字街頭，他又拿來紙條和氣地去問一家店裡的人。
&ldquo這裡是租界，&rdquo店裡的人回答說，&ldquo你往西邊，十字路口轉彎朝北，就是中國地界了，到那裡再問。
&rdquo 國良叔說聲謝謝，重又照指示的地方向前走去。
他覺得肚子有點饑餓了，擡起頭來望望太陽已快到頭頂上，立刻加緊了腳步。
他走着走着，已經到了中國地界，馬路上顯得非常忙亂，步行的人很少，大半都是滿裝着箱籠什物的汽車，塌車，老虎車，獨輪車和人力車。
&ldquo先生，謝謝你，這地方往哪邊走？&rdquo國良叔又把紙條遞在一家煙紙店的櫃台上。
&ldquo花園街？&mdash&mdash哼！&rdquo一個年輕的夥計回答說：&ldquo你不看見大家在搬場嗎？那裡早已做了人家的司令部，連我們這裡也快搬場了&mdash&mdash快些進來不要站在外面，看，那邊陸戰隊來了&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慌張地跑過了店堂，心裡卻不明白。
他隻看見店堂裡的人全低下了頭，偷偷地朝外望，隻不敢昂起頭來，沉默得連呼吸也被遏制住了似的，大家的臉色全變青了，眉頭皺着，嘴唇在顫動，顯著憎惡和隐怒。
國良叔感覺到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恐懼地用背斜對着街上，同時卻用眼光偷偷地往十字路口望了去。
一大隊兵士從北跑過了這街道。
他們都戴着銅帽，背着皮袋，穿着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