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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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了起來，随後漸漸清晰了，低了。
有人在念阿彌陀佛。
随後咕咕響了幾聲，變了吹喇叭的聲音，随後又變了女人唱歌的聲音，随後又變了狗的嗥聲&hellip&hellip &ldquo我知道這個，&rdquo國良叔得意地說，&ldquo這叫做留聲機！你輸了，我是&lsquo老上海&rsquo，到底見聞比你廣，哈，哈，哈！&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輸了！我&lsquo新上海&rsquo赢了！這叫做無線電！無線電呀！聽見嗎？&rdquo &ldquo我不相信。
&rdquo &ldquo你不相信，去問來！看是誰對！無線電，我說這叫做無線電。
&hellip&hellip&rdquo &ldquo少爺！&rdquo 當差阿二忽然進來了。
他驚訝地望望電扇和無線電，連忙接了一下開關，又跑過去關上了無線電。
&ldquo你才到上海，慢慢的玩這些吧，這些都有電，不懂得會闖禍的&hellip&hellip老爺正在樓上睡覺哩！他叫我帶你出去買衣裳鞋襪。
汽車備好了，走吧。
&rdquo &ldquo這話說得是，有電的東西不好玩的，&rdquo國良叔小心地按着椅子，輕輕站了起來，&ldquo你爸爸真喜歡你，這鄉下衣服真的該脫下了，哈&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忽然止住了笑聲，紅起臉來，他看見阿二正闆着面孔，睜着眼在望他。
那一雙尖利的眼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了沙發上，從沙發上移到了他的衣上，腳上，又從他的腳上移到了地闆上，随後又移到了他的腳上，他的臉上。
&ldquo快些走吧，老爺知道了會生氣的。
&rdquo他說着牽着阿寶的手走出了客堂，又用尖利的眼光掃了一下國良叔的臉。
國良叔羞慚地低下頭，跟着走出了客堂。
汽車已經停在院子裡，雪亮的，阿二便帶着阿寶走進了車裡。
&ldquo我要叔叔一道去！&rdquo阿寶伸出手來搖着。
&ldquo他有事的，我曉得，&rdquo阿二大聲的說，望着車外的國良叔。
&ldquo是的，我有事呢，阿寶，我要給你媽媽和嬸嬸帶幾個口信，辦一些零碎東西，不能陪了。
&rdquo &ldquo一路去不好嗎？&rdquo &ldquo路不同，&rdquo阿二插入說。
&ldquo喂，阿三，&rdquo他對着汽車外站着的另一個當差搖着手，&ldquo你去把客堂間地闆拖洗一下吧，還有那沙發，給揩一下！&rdquo 汽車迅速地開着走了，國良叔望見阿二還從後面的車玻璃内朝他望着，露着譏笑的神色。
國良叔滿臉通紅的呆站着，心在猛烈地激撞。
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了，他原來不想進客堂去的。
隻因為他太愛阿寶，固執不過他，就糊糊塗塗的惹下了禍，幸虧得還隻碰見阿二，倘若碰見了什麼委員客人，還不曉得怎樣哩！ 突然，他往客堂門口跑去了。
&ldquo阿三哥，讓我來洗吧，是我弄髒的。
&rdquo他搶住阿三手中的拖把。
&ldquo哪裡的話，&rdquo阿三微笑地凝視着他。
&ldquo這是我們當差的事。
你是叔爺呀&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遠遠搖着頭： &ldquo我哪裡配，你叫我名字吧，我隻是一個種田人，鄉下人&hellip&hellip&rdquo &ldquo叔爺還是叔爺呀，&rdquo阿三說着走進了客堂，&ldquo你不過少了一點打扮。
你去息息吧，前兩天一定很累了。
我們主人是讀書知理的，說不定他會叫一桌菜來請請你叔爺，&rdquo阿三戲谑似的說，&ldquo我看你買一雙新鞋子也好哩&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怎敢，那怎敢&hellip&hellip&rdquo國良叔站在門邊又紅起臉來，&ldquo你給我辭了吧，說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去的。
&rdquo &ldquo我想他今天晚上一定會請你吃飯，這是他的老規矩呀。
&rdquo &ldquo真是那樣，才把我窘死了&hellip&hellip這怎麼可以呵&hellip&hellip&rdquo &ldquo換一雙鞋子就得了，沒有什麼要緊，可不是嫡堂兄弟嗎？&rdquo &ldquo嫡堂兄弟是嫡堂兄弟&hellip&hellip他&hellip&hellip&rdquo國良叔說着，看見阿三已經拖洗去了腳印和沙發上的汗漬，便提起門口那雙破爛的草鞋。
&ldquo謝謝你，謝謝你，我真的糊塗，這鞋子的确太不成樣了&hellip&hellip&rdquo 他把那雙草鞋收在自己的藤籃内，打着赤腳，走出了李公館。
&ldquo本來太不像樣了，&rdquo他一路想着，&ldquo阿哥做老爺，住洋房，阿弟種田穿草鞋，給别人看了，自己倒不要緊，阿哥的面子可太不好看&hellip&hellip阿三的話是不錯的，買一雙鞋子&hellip&hellip不走進房子裡去倒也不要緊，偏偏阿寶纏得利害&hellip&hellip要請我吃飯怕是真的，不然阿三不會這樣說&hellip&hellip那就更糟了！他的陪客一定都是做官的，我坐在那裡，無論穿着草鞋打着赤腳，成什麼樣子呀！&hellip&hellip&rdquo 他決定買鞋子了，買了鞋子再到幾個地方去看人，然後到李公館吃晚飯，那時便索性再和阿寶痛快玩一陣，第二天清早偷偷地不讓他知道就上火車搭汽船回到鄉裡去。
他将買一雙什麼樣的鞋子呢？ 阿二和阿三穿的是光亮的黑漆皮鞋，顯得輕快，幹淨又美觀。
但他不想要那樣的鞋子，他覺得太光亮了，穿起來太漂亮，到鄉裡是穿不出去的。
而且那樣的鞋子在上海似乎并不普遍，一路望去，很少人穿。
&ldquo說不定這式樣是專門給當差穿的，&rdquo他想，&ldquo我究竟不是當差的。
&rdquo 他沿着馬路緩慢地走去，一面望着熱鬧的來往的人的腳。
有些人赤着腳，也有些人穿着草鞋。
他們大半是拉洋車的，推小車的。
&ldquo我不幹這事情，我是種田人，現在是委員老爺的嫡堂兄弟，&rdquo他想，&ldquo我老早應該穿上鞋子了。
&rdquo 笃笃笃笃，有女人在他身邊走了過去。
那是一雙古怪的皮鞋，後跟有三四寸高，又小又細，皮底沒有落地，橋似的。
&ldquo隻有上海女人才穿這種鞋子。
&rdquo他想，搖了一搖頭。
喀橐，喀橐&hellip&hellip他看見對面一個穿西裝的人走來了，他穿的是一雙尖頭黃皮鞋，威風凜凜的。
&ldquo我是中國人，不吃外國飯，&rdquo他想，&ldquo不必冒充。
&rdquo 橐落，橐落&hellip&hellip有兩個工人打扮的來了，穿的是木屐。
&ldquo這個我知道，&rdquo他對自己說，&ldquo十幾年前見過東洋矮子，就是穿的這術展，我是不想穿的&hellip&hellip&rdquo 旁邊走過了一個學生，沒有一點聲音，穿的是一雙膠底帆布鞋。
&ldquo紮帶子很麻煩，&rdquo他想，&ldquo況且我不是學生。
&rdquo 他看見對面有五六個人走來了，都穿着舊式平面的布鞋子，一個穿白紡綢長衫的是緞鞋。
&ldquo對了，可見上海也不通行這鞋子，我就買一雙布的吧，這是上下人等都可穿的。
&rdquo 鐵塔，鐵塔&hellip&hellip一個女的走過去，兩個男的走過來，一個穿西裝的，兩個燙頭發的，一個工人打扮的，兩個穿長衫的，全穿着皮的拖鞋。
&ldquo呵，呵，&rdquo國良叔暗暗叫着說，&ldquo這拖鞋倒也舒服&hellip&hellip隻是走不快路的樣子，奔跑不得：我不買&hellip&hellip&rdquo 笃笃笃笃&hellip&hellip橐落橐落&hellip&hellip喀橐喀橐&hellip&hellip鐵塔鐵塔&hellip&hellip 國良叔一路望着各種各樣的鞋子，一面已經打定主意了。
&ldquo舊式平面布鞋頂好，價錢一定便宜，穿起來又合身份！像種田人也像叔爺，像鄉下人也像上海人&hellip&hellip&rdquo 于是他一路走着，開始注意鞋鋪了。
馬路兩旁全是外國人和中國人的店鋪，每家店門口挂着極大的各色布招子和黑漆金字的招牌。
門窗幾乎全是玻璃的，裡面擺着各色各樣的貨物。
一切都新奇，美麗，炫目。
這裡陳列着各色的綢緞，有的像朝霞的鮮紅，有的像春水的蔚藍，有的像星光的閃耀，有的像月光的銀白&hellip&hellip這裡陳列着男人的潔白的汗衫和草帽，女人的粉紅的短褲和長襪，各種的香水香粉和胭脂&hellip&hellip這裡陳列着時髦的家具，和新式的皮箱和皮包&hellip&hellip這裡陳列着鑽石和金飾，鐘表和眼鏡&hellip&hellip這裡陳列着糖果和點心、啤酒和汽水&hellip&hellip這裡是車行&hellip&hellip這裡是酒館&hellip&hellip這裡是旅館&hellip&hellip是跳舞場&hellip&hellip是電影院&hellip&hellip是遊藝場&hellip&hellip高聳入雲的數不清層數的洋房，滿懸着紅綠色電燈的廣告，&hellip&hellip到處擁擠着人和車，到處開着無線電&hellip&hellip &ldquo到底是上海，到底是上海！&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暗暗地贊歎着，頭昏眼花的不曉得想什麼好，看什麼好，聽什麼好，一路停停頓頓走去，幾乎連買鞋子的事情也忘記了。
鞋鋪很少。
有幾家隻在玻璃窗内擺着時髦的皮鞋，有幾家隻擺着膠底帆布的學生鞋。
國良叔望了一會兒，終于走過去了。
&ldquo看起來這裡沒有我所要的樣子，&rdquo他想。
&ldquo馬路這樣闊，人這樣熱鬧，店鋪這樣多，東西都是頂好頂時髦，也頂貴的。
&rdquo 他轉了幾個彎，漸漸向冷靜的街上走了去。
這裡的店鋪幾乎全是賣雜貨的，看不見一家鞋鋪。
他又轉了幾個彎。
這種的街上幾乎全是飯店和旅館，也看不見一家鞋鋪。
&ldquo上海這地方，真古怪！&rdquo國良叔喃喃地自語着，&ldquo十幾年不來全變了樣了！從前街道不是這樣的，店鋪也不是這樣的。
走了半天，連方向也忘記了。
腿子走酸，還找不到一家鞋鋪，&hellip&hellip這就不如鄉裡，短短的街道，要用的東西都有賣。
這裡店鋪多，卻很少是我們需要的，譬如平面的舊式鞋子，又不是沒有人穿&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這樣想着，忽然驚詫地站住了&mdash&mdash他明明看見了眼前這一條街道的西邊全是鞋鋪，而且玻璃窗内擺的全是平面的舊式鞋子！ &ldquo哦！我說上海這地方古怪，一點也不錯！沒有鞋鋪的地方一家也沒有，有的地方就幾十家擠在一起！生意這樣做法，我真不贊成！&hellip&hellip不過買鞋子的人倒也好，比較比較價錢&hellip&hellip&rdquo 他放緩了腳步，仔細看那玻璃窗内的鞋子了。
有人在念阿彌陀佛。
随後咕咕響了幾聲，變了吹喇叭的聲音，随後又變了女人唱歌的聲音，随後又變了狗的嗥聲&hellip&hellip &ldquo我知道這個，&rdquo國良叔得意地說，&ldquo這叫做留聲機！你輸了，我是&lsquo老上海&rsquo，到底見聞比你廣，哈，哈，哈！&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輸了！我&lsquo新上海&rsquo赢了！這叫做無線電！無線電呀！聽見嗎？&rdquo &ldquo我不相信。
&rdquo &ldquo你不相信，去問來！看是誰對！無線電，我說這叫做無線電。
&hellip&hellip&rdquo &ldquo少爺！&rdquo 當差阿二忽然進來了。
他驚訝地望望電扇和無線電，連忙接了一下開關，又跑過去關上了無線電。
&ldquo你才到上海，慢慢的玩這些吧，這些都有電，不懂得會闖禍的&hellip&hellip老爺正在樓上睡覺哩！他叫我帶你出去買衣裳鞋襪。
汽車備好了，走吧。
&rdquo &ldquo這話說得是，有電的東西不好玩的，&rdquo國良叔小心地按着椅子，輕輕站了起來，&ldquo你爸爸真喜歡你，這鄉下衣服真的該脫下了，哈&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忽然止住了笑聲，紅起臉來，他看見阿二正闆着面孔，睜着眼在望他。
那一雙尖利的眼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了沙發上，從沙發上移到了他的衣上，腳上，又從他的腳上移到了地闆上，随後又移到了他的腳上，他的臉上。
&ldquo快些走吧，老爺知道了會生氣的。
&rdquo他說着牽着阿寶的手走出了客堂，又用尖利的眼光掃了一下國良叔的臉。
國良叔羞慚地低下頭，跟着走出了客堂。
汽車已經停在院子裡，雪亮的，阿二便帶着阿寶走進了車裡。
&ldquo我要叔叔一道去！&rdquo阿寶伸出手來搖着。
&ldquo他有事的，我曉得，&rdquo阿二大聲的說，望着車外的國良叔。
&ldquo是的，我有事呢，阿寶，我要給你媽媽和嬸嬸帶幾個口信，辦一些零碎東西，不能陪了。
&rdquo &ldquo一路去不好嗎？&rdquo &ldquo路不同，&rdquo阿二插入說。
&ldquo喂，阿三，&rdquo他對着汽車外站着的另一個當差搖着手，&ldquo你去把客堂間地闆拖洗一下吧，還有那沙發，給揩一下！&rdquo 汽車迅速地開着走了，國良叔望見阿二還從後面的車玻璃内朝他望着，露着譏笑的神色。
國良叔滿臉通紅的呆站着，心在猛烈地激撞。
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了，他原來不想進客堂去的。
隻因為他太愛阿寶，固執不過他，就糊糊塗塗的惹下了禍，幸虧得還隻碰見阿二，倘若碰見了什麼委員客人，還不曉得怎樣哩！ 突然，他往客堂門口跑去了。
&ldquo阿三哥，讓我來洗吧，是我弄髒的。
&rdquo他搶住阿三手中的拖把。
&ldquo哪裡的話，&rdquo阿三微笑地凝視着他。
&ldquo這是我們當差的事。
你是叔爺呀&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遠遠搖着頭： &ldquo我哪裡配，你叫我名字吧，我隻是一個種田人，鄉下人&hellip&hellip&rdquo &ldquo叔爺還是叔爺呀，&rdquo阿三說着走進了客堂，&ldquo你不過少了一點打扮。
你去息息吧，前兩天一定很累了。
我們主人是讀書知理的，說不定他會叫一桌菜來請請你叔爺，&rdquo阿三戲谑似的說，&ldquo我看你買一雙新鞋子也好哩&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怎敢，那怎敢&hellip&hellip&rdquo國良叔站在門邊又紅起臉來，&ldquo你給我辭了吧，說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去的。
&rdquo &ldquo我想他今天晚上一定會請你吃飯，這是他的老規矩呀。
&rdquo &ldquo真是那樣，才把我窘死了&hellip&hellip這怎麼可以呵&hellip&hellip&rdquo &ldquo換一雙鞋子就得了，沒有什麼要緊，可不是嫡堂兄弟嗎？&rdquo &ldquo嫡堂兄弟是嫡堂兄弟&hellip&hellip他&hellip&hellip&rdquo國良叔說着，看見阿三已經拖洗去了腳印和沙發上的汗漬，便提起門口那雙破爛的草鞋。
&ldquo謝謝你，謝謝你，我真的糊塗，這鞋子的确太不成樣了&hellip&hellip&rdquo 他把那雙草鞋收在自己的藤籃内，打着赤腳，走出了李公館。
&ldquo本來太不像樣了，&rdquo他一路想着，&ldquo阿哥做老爺，住洋房，阿弟種田穿草鞋，給别人看了，自己倒不要緊，阿哥的面子可太不好看&hellip&hellip阿三的話是不錯的，買一雙鞋子&hellip&hellip不走進房子裡去倒也不要緊，偏偏阿寶纏得利害&hellip&hellip要請我吃飯怕是真的，不然阿三不會這樣說&hellip&hellip那就更糟了！他的陪客一定都是做官的，我坐在那裡，無論穿着草鞋打着赤腳，成什麼樣子呀！&hellip&hellip&rdquo 他決定買鞋子了，買了鞋子再到幾個地方去看人，然後到李公館吃晚飯，那時便索性再和阿寶痛快玩一陣，第二天清早偷偷地不讓他知道就上火車搭汽船回到鄉裡去。
他将買一雙什麼樣的鞋子呢？ 阿二和阿三穿的是光亮的黑漆皮鞋，顯得輕快，幹淨又美觀。
但他不想要那樣的鞋子，他覺得太光亮了，穿起來太漂亮，到鄉裡是穿不出去的。
而且那樣的鞋子在上海似乎并不普遍，一路望去，很少人穿。
&ldquo說不定這式樣是專門給當差穿的，&rdquo他想，&ldquo我究竟不是當差的。
&rdquo 他沿着馬路緩慢地走去，一面望着熱鬧的來往的人的腳。
有些人赤着腳，也有些人穿着草鞋。
他們大半是拉洋車的，推小車的。
&ldquo我不幹這事情，我是種田人，現在是委員老爺的嫡堂兄弟，&rdquo他想，&ldquo我老早應該穿上鞋子了。
&rdquo 笃笃笃笃，有女人在他身邊走了過去。
那是一雙古怪的皮鞋，後跟有三四寸高，又小又細，皮底沒有落地，橋似的。
&ldquo隻有上海女人才穿這種鞋子。
&rdquo他想，搖了一搖頭。
喀橐，喀橐&hellip&hellip他看見對面一個穿西裝的人走來了，他穿的是一雙尖頭黃皮鞋，威風凜凜的。
&ldquo我是中國人，不吃外國飯，&rdquo他想，&ldquo不必冒充。
&rdquo 橐落，橐落&hellip&hellip有兩個工人打扮的來了，穿的是木屐。
&ldquo這個我知道，&rdquo他對自己說，&ldquo十幾年前見過東洋矮子，就是穿的這術展，我是不想穿的&hellip&hellip&rdquo 旁邊走過了一個學生，沒有一點聲音，穿的是一雙膠底帆布鞋。
&ldquo紮帶子很麻煩，&rdquo他想，&ldquo況且我不是學生。
&rdquo 他看見對面有五六個人走來了，都穿着舊式平面的布鞋子，一個穿白紡綢長衫的是緞鞋。
&ldquo對了，可見上海也不通行這鞋子，我就買一雙布的吧，這是上下人等都可穿的。
&rdquo 鐵塔，鐵塔&hellip&hellip一個女的走過去，兩個男的走過來，一個穿西裝的，兩個燙頭發的，一個工人打扮的，兩個穿長衫的，全穿着皮的拖鞋。
&ldquo呵，呵，&rdquo國良叔暗暗叫着說，&ldquo這拖鞋倒也舒服&hellip&hellip隻是走不快路的樣子，奔跑不得：我不買&hellip&hellip&rdquo 笃笃笃笃&hellip&hellip橐落橐落&hellip&hellip喀橐喀橐&hellip&hellip鐵塔鐵塔&hellip&hellip 國良叔一路望着各種各樣的鞋子，一面已經打定主意了。
&ldquo舊式平面布鞋頂好，價錢一定便宜，穿起來又合身份！像種田人也像叔爺，像鄉下人也像上海人&hellip&hellip&rdquo 于是他一路走着，開始注意鞋鋪了。
馬路兩旁全是外國人和中國人的店鋪，每家店門口挂着極大的各色布招子和黑漆金字的招牌。
門窗幾乎全是玻璃的，裡面擺着各色各樣的貨物。
一切都新奇，美麗，炫目。
這裡陳列着各色的綢緞，有的像朝霞的鮮紅，有的像春水的蔚藍，有的像星光的閃耀，有的像月光的銀白&hellip&hellip這裡陳列着男人的潔白的汗衫和草帽，女人的粉紅的短褲和長襪，各種的香水香粉和胭脂&hellip&hellip這裡陳列着時髦的家具，和新式的皮箱和皮包&hellip&hellip這裡陳列着鑽石和金飾，鐘表和眼鏡&hellip&hellip這裡陳列着糖果和點心、啤酒和汽水&hellip&hellip這裡是車行&hellip&hellip這裡是酒館&hellip&hellip這裡是旅館&hellip&hellip是跳舞場&hellip&hellip是電影院&hellip&hellip是遊藝場&hellip&hellip高聳入雲的數不清層數的洋房，滿懸着紅綠色電燈的廣告，&hellip&hellip到處擁擠着人和車，到處開着無線電&hellip&hellip &ldquo到底是上海，到底是上海！&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暗暗地贊歎着，頭昏眼花的不曉得想什麼好，看什麼好，聽什麼好，一路停停頓頓走去，幾乎連買鞋子的事情也忘記了。
鞋鋪很少。
有幾家隻在玻璃窗内擺着時髦的皮鞋，有幾家隻擺着膠底帆布的學生鞋。
國良叔望了一會兒，終于走過去了。
&ldquo看起來這裡沒有我所要的樣子，&rdquo他想。
&ldquo馬路這樣闊，人這樣熱鬧，店鋪這樣多，東西都是頂好頂時髦，也頂貴的。
&rdquo 他轉了幾個彎，漸漸向冷靜的街上走了去。
這裡的店鋪幾乎全是賣雜貨的，看不見一家鞋鋪。
他又轉了幾個彎。
這種的街上幾乎全是飯店和旅館，也看不見一家鞋鋪。
&ldquo上海這地方，真古怪！&rdquo國良叔喃喃地自語着，&ldquo十幾年不來全變了樣了！從前街道不是這樣的，店鋪也不是這樣的。
走了半天，連方向也忘記了。
腿子走酸，還找不到一家鞋鋪，&hellip&hellip這就不如鄉裡，短短的街道，要用的東西都有賣。
這裡店鋪多，卻很少是我們需要的，譬如平面的舊式鞋子，又不是沒有人穿&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這樣想着，忽然驚詫地站住了&mdash&mdash他明明看見了眼前這一條街道的西邊全是鞋鋪，而且玻璃窗内擺的全是平面的舊式鞋子！ &ldquo哦！我說上海這地方古怪，一點也不錯！沒有鞋鋪的地方一家也沒有，有的地方就幾十家擠在一起！生意這樣做法，我真不贊成！&hellip&hellip不過買鞋子的人倒也好，比較比較價錢&hellip&hellip&rdquo 他放緩了腳步，仔細看那玻璃窗内的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