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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然踱了幾步,人類天生的第二種的排解愁懷的能力又在他心裡發生作用:那就是放開一步的達觀思想。

    失望了而又倦于再追求的人們常常會轉入了達觀。

    現在曼青也像達觀派哲學家研究人生問題似的,完全用第三者的态度來思索自己的失敗的緣故了。

    他惘然想:“現在是事業和戀愛兩方面的理想都破碎了,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抑是理想的本身原來就有缺點?”他得不到結論。

    關于事業方面,他記起了王仲昭他們都反對他入教育界;關于戀愛方面,他記起了那天辯論會時章秋柳曾說過朱女士不是真實的理想。

    難道自己的辨識力真不及他們麼?他有些不甘自認。

    終于徹悟似的,他記起了美國曆史家房龍的有名的《人類的故事》最末一章的題目:《正如永遠是這樣的》。

    可不是麼?正是永遠是這樣的! “曼青,還是再去做官罷。

    現在北伐勝利,和去年此時情形不同了。

    ” 朱女士看着沉思中的曼青,輕聲地說。

     曼青幹笑了一聲,并不表示什麼意見。

    他又踱了幾步,便在書桌前坐下,拿起筆來寫一封信。

    但是剛寫到一行多,他瞥見了前天寄到的一張王仲昭和陸俊卿訂婚的通知柬帶着玫瑰色的微笑靜靜地躺在一堆書上。

    突然他想起仲昭曾說過,這位陸俊卿女士和他的朱女士模樣兒十分相像。

    一個奇怪的念頭撞上了他的心:“相像的兩個人也許就是代表一真一假罷?這裡的一個已經發見出來是假的,那麼,别一個應該就是真的罷!”他不知不覺擱下了筆,站起身來,似乎要立刻去看個明白,可是朱女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冥想。

     “你就寫信去辭職麼?何必這麼性急!” 朱女士站在曼青旁邊很溫和地說,顯然她是誤會了曼青的辭職的意思了。

     曼青機械地一笑,随手把信紙團了,丢在字紙簍裡。

    他坐下來重溫剛才的思想,便決定去找仲昭談談。

     此時大約有三點鐘。

    稀薄的雲塊把太陽光篩成了沒有炎威的淡金色;偶而有更厚的灰色雲移過,便連這淡金色的光線也被遮掩,立刻使地上陰暗了一些。

    曼青順路先到同學會。

    隻有徐子材和龍飛懶洋洋地在客廳裡看報。

    曼青和這兩位本來很泛泛,沒有什麼可談,卻想到了章秋柳,他正要走上三層樓,龍飛叫住他說: “小章早已搬走了,而且很秘密,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

    ” 曼青覺得很掃興,出了同學會。

    便找到仲昭的寓處。

    仲昭正穿好衣服,拿着帽子,似乎要出去。

    他看見曼青進來,便把帽子放下,又脫去了華達呢的單大衣,很高興地說: “沒有什麼事,不過去望望章秋柳;我們先談談罷。

    ” “你知道她住的地方麼?” 曼青随口地問着,很疲倦似的落在一個椅子裡。

     “本來也不知道,剛才得了她的來信,要我去一趟。

    她住在醫院裡。

    ” “大概是病了。

    ” “卻又不說是病呢。

    有點奇怪。

    她這人做事就是這麼難以捉摸的!” 曼青微微颔首;如夢的舊事又跟着“難以捉摸”這一句話來了。

    他臉上的頹唐氣色也漸漸地濃厚起來,頗使仲昭喚回了初見時的印象。

     “夫人沒有一同出來麼?” 仲昭含笑又問,忍不住向案頭的陸女士的照相看了一眼。

     曼青的回答卻是一個頗使仲昭驚異的苦笑。

    他打算将自己對于夫人的感想盡量傾吐一下,他此來的目的原是這個。

    但不知什麼緣故,現在他又覺得難以出口了;在略一躊躇以後,他到底隻說起了學校中開除全班學生的事。

     “從前我們在學生時代,總以為不遠的将來我們的小兄弟一定比我們快活,然而今天的他們一定又在羨慕我們的時代還是比較的自由了。

    人生就是這麼矛盾颠倒!” 聽完了曼青的話,仲昭慨歎地說。

     “最可痛的是從前主張青年權利的我們,在今天竟參預了壓迫青年的行動!仲昭,我不願分擔這罪名。

    我打算辭職!我的最後的憧憬,現在也成了泡影,很快地成了泡影。

    章秋柳不是常說的麼?要熱烈,要痛快!現在她已經住在醫院裡,既然不是有病,那就有點避嚣習靜的意味了。

    要在醫院裡找痛快熱烈的事,光景是不會有的罷?剛果自信的章秋柳也終于不免在命運的面前舉起了白旗。

    仲昭,我真是愈想愈懷疑愈消沉!” 曼青不能自己地說了一大段。

    還有一句話被他捺住在喉頭:“所以,仲昭,你也未必竟成了例外。

    ”他覺得不應該在這個尚戴着玫瑰色眼鏡的人面前說這句不祥的話,但又癢癢地忍不住,到底在頓了一頓以後,用反面的口吻接着說: “所有我們這幾個朋友的運命都已經看得見了,我希望你的,仲昭,應該是不至于這麼暗淡,這麼荒涼!” 仲昭笑了一笑,露出“義不容辭”的神氣。

    他以為曼青的抑塞全因學校内的事,他實在并沒知道曼青對于新婚的夫人也有同樣的失意,但是他的陸女士的影子自然而然很誇炫地浮出來:翠藍色的綢旗袍裹在苗條的身體上,正是三天前看見時的裝束,那時在她音樂一般的談吐内閃耀着的高潔勇敢的光芒,真可使懦怯者也霍然奮發。

    那時,仲昭曾戲呼她是北歐的勇敢的運命女神的化身;有這麼一個祝福的運命女神擁抱他,難道他的前途還會暗淡荒涼麼? 仲昭沉吟似的閉了眼睛,很願意和他的女神的倩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