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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溫存,然後他睜開了眼,對曼青很謙遜然而滿意地說:“曼青,我是很實際的人,我不取大而無當的架空的奢望;據我的經驗,惟有腳踏實地,半步半步地走,才不至于失望。

    在我們的事業中,阻礙是難免的,我們不能希望一下跳過這障礙,跳的時候你會跌交;最實際的方法是推着這阻礙向前進,你逼着它退後,你自己就有了進展。

    我不大相信掃除阻礙那樣的英雄口吻,沒有阻礙能夠被你真真地掃除了去。

    曼青,就你的事說,我就不贊成辭職,除非你确認教育已經不是你的憧憬,甚至不是達到另一憧憬的手段。

    ” 曼青沉吟着沒有回答。

    仲昭的實際主義,半步政策,他是聽得過許多次了,但現在卻使他發生了新感觸;辭職的決定,又在他心裡動搖起來,他想來辭職确是示弱,并且以後的生活也成問題。

    但是依舊幹下去,真會有仲昭所說的那樣最後的成功麼? “我們同去望望章秋柳,怎樣?” 仲昭看出曼青的陰暗的心情,就換了題目說。

     曼青眼睛一轉,似乎也有遲疑,但随即他的主意決定了: “請你代我望望她罷。

    我還有别的事,不能夠去。

    ” 同時辭職問題在他心裡也得了決定;他打算姑且聽着仲昭的勸告,再去試試。

    這是冠冕堂皇的表面的理由。

    實在呢,又像三個月前初離政界時一般,他很感得疲倦,鼓不起精神再追索第二次的最後的憧憬了。

    而這個心情慢慢地又磨平了他對于夫人的不滿。

     曼青負着空虛的慰藉自去了,仲昭便到章秋柳所住的醫院。

     章秋柳好好的完全沒有病容,隻不過神色間略帶些滞澀,似乎有什麼噩兆在威脅她的靈魂;她還是很活潑地對仲昭笑了一笑,柔聲地說: “原來沒有什麼事。

    因為太寂寞了,找你來談談解悶。

    ” 仲昭不很相信似的微笑着,在窗前坐了,随口答道: “你自己要到醫院裡習靜,現在又說太寂寞了!” 章秋柳對仲昭看了一眼,忍不住高聲地笑了,很像是真心愉快的樣子。

     “習靜?你怎麼會想得出這樣有趣的兩個字?” 笑定了後,章秋柳故意鄭重地說;那一種極力裝出來的閑暇的态度,很可以使一個細心人知道她心裡實在有些怪膩煩的事。

     “這是曼青的發明。

    你像逃債似的躲進了一個醫院,竟沒有告訴半個人,那情形就有點類乎習靜了。

    你是個怪人。

    ” “哦,是曼青麼!他近來怎樣呢?” 章秋柳把左手支頤,靠在枕頭上,曼聲地說,繼續她的扮演的态度。

    仲昭現在也看出來了。

    他注視着章秋柳的面孔,好一會兒。

    然後回答: “他遇到一些不很開心的事。

    但是,秋柳,直捷地先說你的事罷,何必多繞話彎子,你不惜洩露了藏身的秘密找我來,一定有些事!” 章秋柳笑了一笑。

    這不是她常有的那種俏媚的笑,而是摻些苦味的代替歎息的那種笑。

    她從床上跳起來,走了幾步,淡淡地說: “無非是要問問你有沒有熟識的靠得住的婦科醫生。

    ” 仲昭耐心等候似的看着她的面孔。

     “那就從頭都告訴了你罷。

    ”章秋柳很快地接下去。

    “史循臨死的時候對我說,他以前患過梅毒,叫我注意。

    前幾天我覺得有點異樣,就進這裡醫院來。

    第一天,我就不喜歡那個醫生。

    他恐吓我。

    現在差不多住過了一星期,他天天來麻煩我,但是我看來這個壞東西是不會治病的。

    所以今天我想起來請你介紹一個靠得住的醫生。

    ” 仲昭不說有,也不說沒有,隻惘然點着頭。

     “也許隻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沒有毒;但這個醫生說了許多話來恐吓我。

    ” 章秋柳又加着說,回過來倚在床上。

     “多經過一個醫生的診驗,自然更好。

    相熟的醫生倒有一個,可惜不是花柳專門;或者請他轉介紹一位,行不行呢?” 仲昭很替章秋柳擔憂似的輕聲說。

    他覺得這位好奇的浪漫的女士的前途已經是一片黑暗,最悲慘的幻象就和泡沫一般,在他意識中連串地泛出來。

    可是章秋柳卻還坦然,就同閑談别人的事情似的轉述醫生對于她的恐吓;最後很興奮地說: “最可惡的醫生便是這麼一味地危言聳聽,卻抵死不肯把真相說出來。

    我不怕知道真相,我決不悲傷我的生命将要完結;即使說我隻剩了一天的生命,我也不怕,隻要這句話是真實的。

    如果我知道自己的确隻有一天的生命,我便要最痛快最有效地用去這最後的一天。

    如果我知道還有兩天,兩星期,兩個月,甚至兩年,那我就有另外的各種生活方法,另外的用去這些時間的手段。

    所以我焦急地要知道這問題中的梅毒在我身上的真相。

    仲昭,也許你聽着覺得好笑。

    這幾天我想的很多,已經把我将來的生活步驟列成了許多不同的表格,按照着我是還能活兩天呢,或是兩星期,兩個月,兩年!仲昭,我說是兩年!我永遠不想到十年或是二十年。

    太多的時間對于我是無用的。

    假定活到十年二十年,有什麼意思呢?那時,我的身體衰頹了,腦筋滞鈍了,生活隻成了可厭!我不願意在驕傲的青年面前暴露我的衰态。

    仲昭,你覺得我的話出奇麼?你一定要說章秋柳最近的思想又有了變動了。

    不錯,在一個月内,我的思想有了轉變。

    一個月前,我還想到五年六年甚至十年以後的我,還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