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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史循急病的驚人消息由仲昭他們帶到了張曼青的結婚禮堂内,但是這莊皇的婚禮畢竟在始終如一的愉快和美滿中過去了。

    新夫婦的快樂的心田就好比一團烈火,無論什麼陰影,投上去就立刻消滅。

    雖然三天以後,張曼青又從仲昭那裡知道了史循的死耗,但連聲惋惜以後,也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他的心裡充滿了戀愛生活的甜味,絕對排斥一切氣味不同的分子。

     然而也不能說就此毫無波折。

    太美滿的生活成為平淡時,一些些小的波折,有時竟是必要的。

    曼青結婚後第一星期中便表現了這樣的生活上的空氣轉換。

    大約是第五天早晨,這新結婚的一對中間發生了小小的龃龉,不,應該說是誤會。

    曼青無意中提起了史循死後的章秋柳,微露挂念的神氣。

    朱女士冷笑了一聲,無限的妒意立刻堆聚在眉梢眼角。

    曼青也覺得了,很抱歉似的笑着,轉換談話的方向。

    但是朱女士不肯放過,她歪過頭去,避開了曼青的眼光,冷冷地說: “現在她是單身一個人了,你應該去安慰她的寂寞呀。

    ” 曼青怔住了,想不到夫人是窮寇猶追的,而且那語意又是多麼不了解他的人格!自從那天辯論會後,朱女士也曾有一二次問起章秋柳,但像現在那樣近于潑悍的舉動,卻是從前所沒有的。

    曼青未始不承認“妒為婦人美德”,然而朱女士的不免濫用職權,也使他很覺得怏怏了。

     “近如,你也太多心了。

    ”曼青不得不分辯幾句,可是語氣很溫柔。

    “兩個都是舊同學,從死的一個想到活的一個,也是人之常情。

    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 “自然是舊同學,所以去安慰她,也是應該的;不過,曼青,你自問良心上是否還有一兩件事是不能對我說的?” 朱女士現在是看定了曼青的面孔說的,雖然她的措辭并非不宛轉,可是她的奇怪的嗓音卻使曼青聽着便覺得牙龈發酸。

    而況回答她這句話,在曼青确有為難。

    他不是常常準備好了撒謊的人,良心上他也是不願對夫人說謊的,那麼,直說他自己和章秋柳的經過罷,可是又總覺得不甚敢;因此他竟忸怩沉吟,流露了非常情虛理屈的神色。

     “哈,流彈,打中了敵人的要害了!” 朱女士用最扁闊的聲音說,同時很得意地笑了。

     曼青忍不住心裡一陣作惡。

    他不很明白這是因為夫人的嗓音呢,抑是因為那可憎的語意,但他直覺地感到夫人之所以追尋他的過去秘密,似乎不是發源于由愛成妒的心理,而是想得到一個能夠常常挾制他的武器。

     想到這裡,曼青不但忘記了分辯,反而很傷心地歎了一口氣。

     “何必發愁呢!我并不是不可理喻的人,我不肯鬧出笑話來,使大家難堪。

    時候不早了,上學校去罷。

    ” 朱女士又撫慰似的說,然而那種如願以償的暗自滿足的神情卻也充分地流露在她的眉目間,和她的聲音裡。

     曼青惘然拿起了他的黃皮文書夾,跟着夫人機械地走了。

    雖然幸而擱置了那個可怕的問題,似乎覺得背上輕松了些,但是新的不可名說的不快卻愈積愈厚地壓在曼青的心頭。

    後來在講堂上借時事題目發了一頓牢騷後,方才瀉清了積滞似的舒暢起來,朱女士也像忘了剛才的事,親愛溫柔的生活便又恢複了。

    可是曼青從此更加不敢承認他和章秋柳曾有過些微的交情。

    他斷定了夫人實是個多疑善怒尖刻的人,雖然人情世故把她磨煉成表面上的溫柔和寬大。

     漸漸地又發見了朱女士對于政治的盲目了。

    曼青現在雖然不喜歡政治熱的女子,但在政治方面完全懵懂的女子也是同樣地不甚樂意。

    朱女士每天所關心的,是金錢和衣飾;每天所議論的,不外乎東家的白貓跑到西家偷食,被西家的主婦打了一頓,某教員和校長頂撞,恐怕飯碗難保,某女友已經做了局長夫人,諸如此類的瑣細的閑文;她每天所煩惱的,無非是裁縫多算了她半尺衣料,某太太對于她的一句無心話該不至于有芥蒂等等。

    她和曼青的思想全然不起共鳴,他們是分住在絕對不同的兩個世界裡。

     對于這一切,曼青隻能驚訝;他想:難道從前自己是瞎了眼睛,竟看不出這些破綻?但轉念後,卻也承認了自己是咎有應得;他要一個沉靜緘默的女子,然而朱女士的沉靜緘默卻正做了她的淺薄鄙俗的護身符。

     曼青覺得他的理想女性的影子在朱女士身上是一天一天地暗淡模胡起來了。

    但是朱女士已經成了他的“神聖的終身伴侶”,社會的習慣和道德的信條都不許他發生如何出軌的念頭,他隻能忍受這重荷。

    同時,“自慰”這件法寶也在他心裡活動。

    他盼望不再發見朱女士的更多的弱點。

    他又推論到環境對于個人的關系,以為朱女士的淺薄瑣屑,都因為她從前的環境差不多就是這樣的環境,現在有他自己在那裡旦夕熏陶,改變也是容易的。

     在朱女士方面,這些“對不住人”的感想是絲毫沒有的;曼青自然也覺到。

    因此他漸漸又以為自己的“求全責備”是不應該,特意地自認滿足起來。

    兩星期很快地過去了,他們的共同生活不能不說是愉快的生活。

     第三星期的第三天,學校方面卻發生了一些事。

     前任的曆史教員和曼青對調了功課後,仍然不得學生的擁護;那一天他出了個題目算是臨時考試,不料全班的學生有一大半交了白卷,一小半卻離開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