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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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數。

    那幾位昏昏沉沉發燒的,據同房間的一個幹過洋行跑樓的小白臉說的俏皮話:“賽過一隻二号氣爐”,因此穢濁的空氣内更增加了溫度和濕度,使得人們心頭煩躁,像喘不過氣來,但隻要還有力氣說話,嘴巴便愈加唠叨。

     蒼蠅們呼朋引友,成群結隊,在這十“家”之間,飛來飛去,它們的注意力,也被那幾塊新來的大餅吸引住了。

    嗡嗡地飛着打圈子,然後三三兩兩的俯沖下去。

     和歪面孔他們做貼壁鄰舍那一“家”的三歲的孩子,翹起了光赤裸裸的屁股,爬過來,慢慢伸手,偷偷地摸那光滑的鹹蛋,那肮髒的小手指瘦的就跟鳥爪一般。

    歪面孔的老婆輕輕歎一口氣,拗下大拇指那麼一小塊的大餅給了那“鳥爪”,就把其餘的都收了起來,同時看着那沒有血氣的歪臉兒問道:“怎麼今天多了些?” 沒有回答。

    似睡非睡的歪面孔隻動了動眼皮。

     “機器拆完了麼?” 歪面孔忽然一個噴嚏,趕走了舐他鼻孔的幾個蒼蠅,含糊回答了一句:“快完了,快了,媽的!” “那麼幾時搬呢?” “鬼知道!” “那麼,我們呢?” “哼——”歪面孔實在太疲倦了,懶得多開口,隻哼了一聲,便閉了眼睛。

     這當兒,老在那裡說昏話的一個發燒的病人忽然放聲大哭,又夾着些聽不清楚的話,像是在和人争執,又像是訴苦求饒。

     “哎,哎,可憐!”有人輕聲說,“燒的那麼厲害,給她喝口冷水罷。

    你瞧,她滿嘴的昏話,全是說她遭的難,受的苦,太慘了!哎,莫醫生該快來了罷?” 屋子裡突然沉靜。

    一個老婆子在念佛。

    蒼蠅嗡嗡地飛鳴。

     那病人也靜些了。

     一會兒以後,不知誰“家”的小孩子開始啼哭,于是滿屋子的咒罵,怨命,對于敵人的憎恨,對于戰事的胡亂猜測,又都起來了。

     歪面孔的老婆呶呶不休地抱怨她的丈夫:“你就不能多長個心眼問一問?廠要搬,你不釘緊了,把你撇下了怎麼辦!我們是炸得精光的了,你沒有嘴巴,不好問問他們?你打算在這裡過一世麼?哼!” “哎,哎,哦——”歪面孔睜一下眼皮,立刻又閉上了。

    倦極了的他,雙眼一合,矇眬中就隻有轟轟砰砰拆機器的聲音充滿了耳朵,老婆的話,幹脆就被淹沒,起不了作用。

     老婆卻愈說愈有氣了。

     “這樣豬窩似的地方,一天兩頓稀飯吃又吃不飽,人家還說領不到米,再挨過十天八天就請你滾蛋,這裡要關門了。

    你想一天兩頓稀飯吃到你老死!” 這也不是新消息。

    這一個不上不下的收容所難以維持的風聲,半個月前就有了,這已經不能刺激難民們麻痹了的神經,所以即使歪面孔并沒睡着,他也不會吃驚,至多是歎口氣而已。

     但是歪面孔的鼾聲卻激惱了他的老婆。

    這一個她自己說出來的已經失卻了刺激的消息,倒像是當頭一棒,逼得她滿身是火氣。

    她正要再開口,一個穿白衣的人出現在門口了,突然間,滿屋子的嘈雜聲浪就此又低了下去。

     難民們的眼光都射在門口的莫醫生身上。

    千言萬語的帶血和淚的痛苦和希望都由他們那肅穆的而又真情的眼光中表白出來了。

    莫醫生不是活神仙;十年海外的苦學和七年國内的臨床經驗,也奈何不得這樣惡劣的環境。

    他一雙空手變不出清潔的病房,也變不出藥;大上海不是再也找不出比這好的地方給這些病人住,也不是除了阿司匹靈之類竟沒有旁的特效藥,然而這都不在他權力支配之下。

    如果他在這一個“第×難民收容所”的服務期間也曾醫好過若幹病症,那決不是他的醫道高明,更不是藥石有靈,而是他的親切和熱情先醫活了病人的心,然後由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戰勝了病魔。

     但這樣的事,隻能算是偶然的“奇迹”。

    科學頭腦的莫醫生當然不會相信什麼“精神自療”。

    因此他每天到這裡來便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莫醫生!”患肚子瀉的那女人撐起上半身,嘶聲叫着。

     “救——救救命啊!腸子都絞斷了啊!” 頃刻之間,各種各樣的訴苦求援的聲浪,夾着呻吟和呓語,又都一齊爆發。

     莫醫生輕輕搖了搖手,隻說得一句“大家安心”,便又咽住,眼眶裡有點潮濕,溫和的臉色突然轉為莊嚴而肅穆。

    他走進房來,站在那“十字路”口。

    他戴着口罩,然而房裡那股又辣又酸又臭的氣味還是使他打了兩個噴嚏。

    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