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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娘們也從趙鎮長家裡探明了事件的内幕。

    當然這是徐氏少奶背着婆婆的面,一邊抱着小英喂奶,一邊有一句沒一句透露出來的。

    樸齋太太卻不是那麼直爽,她翻來複去隻說一句話:“鎮長家裡可沒有聚寶盆!” 商會内部卻又不像街上那樣平靜。

    參加讨論這件大事的人物約有十多位,等他們到齊,就花了一小時。

    商會設在關帝廟,和鎮公所在一處。

    兩張八仙桌拼成的“議事席”,臨時鋪了塊白布。

    這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定下來的儀式,如果不把兩張八仙桌拼起來再蓋上一塊白布,那會議就不夠正式。

    一向做慣了主席的謝林甫這一次卻再三謙遜,結果公推了趙鎮長,這又花掉十多分鐘。

    開會如儀,立刻爆發了争執,中心點是攤派方式。

    十多位人物在那鋪着白布的所謂“議事席”前坐了七八分鐘,辯論一番,便離座散開,三三兩兩作一堆咬着耳雜;約莫過十分鐘,他們再坐到“議事席”上了,又争論不決,又散坐分組交頭接耳;這樣反複幾次,終于是王保長的主張得到了全體一緻的擁護:休會吃飯,午後再讨論。

     兩張八仙桌又分開了,變成了餐桌……東道主是鎮公所,酒菜當然不便菲薄。

    兩張八仙桌拼起來的時候不能解決的難題,現在分開了,而且沒有白布蒙着的時候,卻終于得到了解決。

    大家同意:款項由商會墊付,鎮公所負責償還,攤派問題取消。

     謝林甫回到家裡補睡了中覺。

    這其間,平靜了的人心忽又發生波動。

    大約有兩排兵居然在火車站附近挖開了丈把長、三尺深的兩道壕溝,挖起來的泥土又堆在壕邊,也有尺把高。

    當這消息到了謝林甫耳朵的時候,他想道:“難道上級真有命令要他們築工事麼?”他的心也開始有點保不住平靜了。

     夕陽西斜的時候,空中有隆隆的聲音。

    人們看見了比蜻蜓還小的飛機,穿過薄薄的缸爿雲,弄不清楚是幾架,也不知道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可是“油煎猢狲”的徒弟秃五卻一口咬定是敵機,——他說他聽了那聲音就認出來了。

    他在滿街亂嚷。

     這一個晚上,疑懼的黑影也侵入了鎮上的幾個深院大宅。

    趙樸齋家裡也有一場小小的口舌,五個人有四種不同的主張; 結果是徐氏少奶含着一泡眼淚很早就去睡了。

     在這樣惶惑的空氣中,人們又過了一天。

    這一天内,國民小學和土地廟兩處毫無動靜。

    車站附近新挖的兩道壕溝也跟那一歲多的幾道舊的一樣,不再引人注意。

    鎮上有兩個警察(他們是從車站上的分所裡派來的),這一天忽然換了簇新的單制服。

    下午也有飛機的聲音自西而東掠過天空,據說确是敵機,但隻是掠過而已,人們隻把它當作談話資料。

    前天被趕到街頭來的難民,一大部分離開這小鎮,繼續他們的流亡,小部分有病的也暫時安插在歇業已久的一家米店的棧房。

     隻有隊伍剛到的時候被作為漢奸抓了去的那個人卻依然在押。

     一切幾乎回複了常态,沉悶重壓之下的人心也幾乎麻木了,但是突然又來了新鮮的刺激。

     快要上燈的時候,面目清瘦的一個年輕人,帶着兩位也是不過二十來歲的,意外地出現在趙府的大廳上。

    一道公事塞在趙樸齋手裡,那三位不速之客便在大廳上東張西望,指手劃腳,唧唧哝哝說着人家不大明白的話。

     趙樸齋看了公事,眉頭便皺了起來;又看那年輕人,軍裝,斜皮帶,俨然也是軍官模樣。

     “當然沒有問題罷?”那年輕人問。

     趙樸齋遲疑了一會兒,這才吞吞吐吐說:“舍下實在簡慢,不大方便。

    ”卻又轉口問道:“三位中間哪兩位呢?閣下在不在内?” “我是錢科長,”那年輕人自己介紹,又指着他的同伴說,“要來府上打擾的,是這兩位女同志。

    ” 趙樸齋仔細打量那兩位,果然是女的。

    同樣穿了軍裝,兩隻胸袋就鼓得很高,軍帽下還露出一绺頭發。

     “哦,哦,”趙樸齋松一口氣說,“遵命,照辦!” 這一件新奇的事情很快又傳遍了全鎮。

    趙克久和克芬在謝吉生那裡聽到了,便趕回家來,兩位女同志已經被安頓在廳樓上的一間後房。

    小小兩個鋪蓋卷占了那架又高又寬還是克久他們的祖母用過的舊式木床。

    徐氏少奶指揮着女仆這樣那樣的在那裡幫忙。

     這間後房,原是堆放陳舊的破爛東西的。

    現在雖然打掃出那張大木床,以及床前狹長的一條,可也隻夠兩三人促膝而坐。

    趙克久和克芬看見她們正忙着收拾,隻在門口張了一張,也就走了。

    這兩兄妹自從那晚上到國民小學碰了個大釘子以後,看見了穿軍裝的,就覺得有點隔膜。

     但是徐氏少奶卻很熱心。

    照樸齋太太的意思,這樣“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兩個,應當安頓在空蕩蕩的大廳上;無奈那兩個偏偏不願意。

    樸齋太太宣言,她不管了,于是徐氏少奶想出了這間後房。

    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她對于這兩個“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人物,發生了興趣。

    她覺得這兩位年輕的姑娘,神秘而又平凡,世故而又天真。

    當然,還有使她興奮的另一原因:自從十八歲她來趙家做媳婦,五六個年頭,今天是第一次被放在主婦的地位露了臉了。

    她的才能,第一次得到施展的機會。

    時間已經不早了,她還舍不得離開那後房。

    兩位客人起居上的瑣屑事務,她都替她們想得很周到。

    她告訴她們:開了那大木床右邊的窗,就叫得應睡在下房的女仆。

    她又小聲笑着說: “我們的阿花會欺侮陌生人。

    兩位小姐明天早上要個洗臉水什麼的,可不要自己下樓去;阿花就睡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