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關燈
的孩子雜在人們中間嘁嘁喳喳。

    永順一出現,梧桐樹下的人們嚷得更響,都把眼光投射到永順身上。

     嘈雜的聲浪忽然停止,人們等候那一步近一步的永順告訴他們許多話。

     永順混入了他們中間,沒有滿足人們的期望。

    他朝周圍看一眼,沉重地吐一口氣,隻是贊歎地反複說:“活像他的老子,活像他的老子!啊喲喲,活像!” 他的眼光落在一個班白頭發的駝背臉上,“活像!一點兒也不差!”他愈說愈有勁了,喚着那駝背的名兒,“喂,老駝福!你要是記得三老爺,二十多年前的三老爺,我跟你打賭,你敢說一聲不像?”他分開衆人,獨自站在那條整潔的青石闆的甬道上。

     “去罷!”他對梧桐樹下那些人說。

    “慢慢兒總該有個什麼辦法!去罷!少爺就是這麼說。

    哎哎,……活像!”他自以為使命已完,便喚着他的老婆和孩子,“沒有事了,家去罷!” 梧桐樹下的人們像一群蜜蜂似的吵鬧起來了。

    他們中間起了争執。

    永順聽得斷斷續續的幾句: “怎麼慢慢兒……” “少爺自然有打算,他和那邊的曹大爺約好了……”“大少爺見過知縣老爺……”有兩三個人,老駝福也在内,朝永順這邊走來。

     “說過了,去罷,回頭就有辦法……”永順大聲說,似乎也生氣了。

    他奔回梧桐樹下,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好像要找人鬧架,他對那些雜亂地投過來的問話,隻用一句話回答:“人家少爺累了!已經睡了!”終于他找得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便像趕雞似的趕着回家去了。

     空盼了一場的人們也漸漸散去。

    老駝福踽踽地走到河邊,朝那滔滔東流的河水看了一會兒,獨自微微一笑,又狡猾地睒着眼睛,自言自語道:“鬼話!我知道是騙人的。

    你打量我老駝福是傻子麼?……你喚着我,‘喂,老駝福,你記得三老爺麼,我和你打賭,你敢說一聲不像?’哦,裝模作樣,騙得人好!……可是,老駝福是明白的:你是一套鬼話!”他得意地笑了,慢吞吞轉過臉去,朝路上看了一眼,又踱了幾步,對一株柳樹端詳了一會兒,似乎要找到誰來證實他的猜度,但又像是恐怕有人躲在什麼地方偷聽了他的話。

    他蹭到柳樹下,在一叢蘆花後面找塊石頭坐了,兩眼不住張望着外邊那條小路,又偷偷地笑着,自個兒說:“幹麼要騙我!少爺有了主意,遲早大家會知道,你不過先聽到罷了。

    嗨嗨,永順,你還賴不賴?” 這樣的,他将對面的一株小草或一塊石頭當作“永順哥”,喃喃絮語,感到了滿足。

     南風輕輕吹着,河水打着岸邊的豐茂的茅草,茅草蘇蘇地呻吟,遠遠近近的水車刮刮刮地在叫。

    老駝福雙眼朦胧,瞌睡來了。

    他的深縮在兩肩中間的腦袋時時向前磕撞。

    忽然一隻牛虻在他後頸上釘了一口。

    朦胧中他以為誰在開他的玩笑,伸手摸着後頸,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嘴裡說:“開什麼玩笑!我早已瞧見你了。

    躲在那裡幹麼!”但是那牛虻又在他眉心釘了一下。

    老駝福這可急了,轉身要找那惡作劇的東西,卻看見那邊桑林裡走出兩個人來,一個穿白,一個穿藍,穿白的一位頭上還戴了面盆一般的草帽,手裡拿一根閃亮的黑棍子。

     老駝福呆了一下,卻又狡猾地自個兒微笑。

    這穿白的是錢良材,穿藍的是錢府的長工李發。

    他們不曾瞧見蘆花後邊有人,匆匆地走到河邊,良材站上一個樹根樁子,就用他的手杖指指點點說話。

     “少爺和李發,……”老駝福想道,“這又是幹什麼?”他打算走近去,但一轉念,便又蹲下,從蘆葦的密茂的枝葉中偷偷瞧着。

     良材低頭看着幾尺以外滔滔急流的水,皺着眉頭,不作一聲。

    他好像第一次發見水勢有那樣大,有點兒心慌,但又不肯對水示弱,嘴角上時時浮出不自然的冷笑。

    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就同一個總司令親臨前線視察似的,躊躇滿志,仿佛已有辦法,隻待親自這麼看一下,便可以發号施令了,可是現在面對了水,他的思想卻又跟着水向東而去,直到了小曹莊,他仿佛看見無數的焦黃的面孔,呆木而布滿紅絲的眼睛,直定定望住他,似乎說,“你怎樣?你不相信我們的辦法,可又怎樣?”又仿佛看見那眉毛鼻子皺在一處的曹志誠的胖臉兒,睒着鬼蜮的眼睛,好像是揶揄,又好像是威脅。

    良材舉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朝李發做一個手勢,似乎說,“走罷!”但是口裡卻問道:“水淹了這樹樁子沒有?” “水……”李發看着地下,不知道怎樣回答。

     “輪船過的時候,水淹到這裡不?” 良材不耐煩地又說,用手杖敲着腳下的樹樁,翹首朝西方看。

     “那倒不知道。

    ”李發回答。

     老駝福躲在那裡看見了聽得了這一切,忍不住笑了笑,想道,“少爺不問我,我倒知道的。

    ” 良材也沒再追問李發,甚至好像已經忘了自己問過那句話,忽然跳下了樹樁子,走進矮矮的桑林去了。

    李發也跟了進去。

    接着就是兩人一問一答的聲音隐隐傳來。

    又聽得良材高聲大笑。

    老駝福也從蘆葦中鑽出,踱到桑林的邊沿,遲疑了一會兒,又狡猾地微笑起來。

     良材的笑聲和急促而清越的腔調,中間又夾着李發的粗重的嗓音,都漸去漸遠。

    顯然他們已經穿過那桑林,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