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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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算,一年所省,總有這麼多!” 說時他伸出兩個手指對恂如一晃。

     恂如茫然聽着,始終不曾全部入耳;一種慣常襲來的厭倦與無聊的情緒又淹沒了他的身心。

    他寂寞地一笑便轉身向街東去了。

    “話倒說得頭頭是道——”他一邊走,一邊惘然這樣想。

     一條街快到盡頭。

    商店漸少,一些低矮而不整齊的房屋宣告了商業區的結束,并且斜趨左轉,導入了這縣城中的另一區。

    前面有一脈圍牆,幾株婆娑老樹探首在牆外,這裡面就是善堂的所在地。

    蟬聲搖曳而來,好像在召喚人們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去,似乎到此方始散盡了惘然之感,恂如憬然止步,擡頭朝四面看了一下,自言自語失笑道:“呵,前面左邊那小巷裡,不就是郭家的後門麼?……”隔晚的半宵之歡又朦胧浮現在眼底。

    可是,他終于轉身折回原路,腳步也加緊些。

     誰家短垣内嘹亮的唱片聲音又逗起了恂如的飄飄然的念頭。

     他知道這聲音是從何處來的。

    那也是個勉強可以破悶解顔的所在,本來恂如不大喜歡多去,但在這百無聊賴的當兒,他遲疑了片刻以後,竟然奮步繞過善堂的圍牆,到了一條相當幽靜的後街。

     然而迎面來了個老者,将恂如喚住。

     這人是縣城裡一個最閑散,同時也最不合時宜的紳缙,而他的不合時宜之一端便是喜歡和後生小輩厮混在一道。

    當下朱老先生一把拉住了恂如,用他那慣常的親切的口吻小聲問道:“有沒有事?沒事上雅集園談談天去?幾個熟朋友大概已經在那邊了。

    ” 恂如本來無可無不可,也就欣然相從。

     雅集園在縣城的西大街,他們二人又走過了一段商業區,朱老先生瞧見一家雜貨鋪裡陳列着的玩具,猛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大約是今年新年罷,寶号裡到了一種新奇的玩意兒,哦,是一種花炮,其實就是舊時的流星,可是他們給取一個新名兒,怪别緻,——哎,記性太壞,想不起來了,恂如,你們年青人記性好,總該記得那玩意兒的名字罷?” 然而恂如連自家店裡賣過這樣一種玩意都不知道,一時無從回答;幸而朱老先生也自己想到了:“呵,有了,他們名之曰:九龍;對了,是九龍,也不知何所取義。

    總而言之,也還是流星的一種,不過蹿到了半空的時候,拍的一聲,又爆出了三個火球,一個比一個高,而且是三種顔色,有紅的,綠的,也有黃的和紫的。

    當時我看人家放了,就觸動一個念頭——”他眯細了眼睛,天真地笑了笑,把聲音提高一些又說:“我也買幾個回來拆開了看裡邊擱的是什麼藥。

    我想:紅的該有些錳,綠的該是鉀;紫的大概是鎂罷?可是,恂如,我的化學不夠,試驗器具又不齊全,我竟弄不出什麼名堂。

    ”于是怃然有頃,他又興緻很好地笑了笑道:“不過,也不是全無所得;我用鋅粉和那九龍裡的一種藥球搗和了一燒,哈,居然——恂如,居然又變出一種顔色來了,那是翠藍色,就跟孔雀羽的翎眼一樣。

    ” 恂如聽得怔了,望着朱老先生的笑迷迷的瘦臉兒,心裡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觸:為什麼這一位身世并不見得如何愉快的老人居然自有一樂?但是他并不讓自己的這種感想流露出來,隻笑了笑問道:“行健老伯,你在化學上頭,還是這麼有興味麼?” “哦,”朱行健帶點自負的意味微微一笑。

    但又怃然自謙道:“半路出家,暗中摸索,不成氣候,隻是還不肯服老罷了。

    卻還有一點最為難,近來他們把化學藥名全部換了新的,跟我從前在《格緻彙編》上看來的,十有九不同;我寫信到上海去買藥,往往原信退回,說我開去的名兒他們都不懂。

    恂如,你學的該是新法的了,幾時你有空,請到舍下,我正要讨教讨教。

    我想編一套新舊名對照,也好讓世間那些跟我一樣老而好弄的人們方便些。

    ” 這可把恂如窘住了。

    他隻好實告道:“不行,不行;老伯。

     我懂得什麼!” “哦,”朱老先生又誠懇地小聲說,“你是專修法政的,化學不是你的專長,我也知道。

    然而,恂如,你們在中學校時總學過化學,總是有過底子的,況且你們年青人悟性好,難道還不及我老頭子麼?即如我那競新,他并沒好好讀過中學,可是有時也能道着一兩句,到底年青,心裡就靈活些了。

    ” “嗯,嗯,”恂如除了含糊應着,更無話可說,可是他又忍不住問道:“原來競新世兄也在跟老伯研究……”“哪裡肯專心呢!”朱老先生有點感慨。

    “人是不太笨,就隻心野難收。

    ” “哦!”恂如納罕地瞥了朱行健一眼;他也聽人說過,朱老先生的這位義兒有本事把老頭子哄得團團轉,老頭子一直被蒙在鼓裡。

    恂如不由的笑了一笑,卻也不肯點破,便找些别的話來岔開,不一會,雅集園已在前頭。

     這個茶館,就恂如記憶所及,已經三易其主。

    前兩個東家屢次因陋就簡,隻顧價廉,以廣招徕,結果都失敗;現在的主人接手不滿兩年,他改變作風,廢碗而用壺,骨牌凳以外又增加了藤躺椅,茶價增加了一倍,像這暑天,還加賣汽水,但營業卻蒸蒸日上,隐然成為縣城裡那些少爺班每日必到之地,近來甚至連朱老先生也時常光顧,好像有了瘾頭。

    這時他們二位剛走到那小小長方形題着“雅集園高等茶社”七個字的玻璃燈匾下邊,從後又來了一人,未曾照面,卻先聽得他嚷道:“恂如,怎麼你又在這裡了?剛才有人看見你走過善堂後身,以為你又到郭家去了。

    ” 恂如聽聲音就知道那是馮梅生,也不回頭招呼,隻冷冷地答道:“我可沒有分身術。

    你一定去探過了罷,可曾見了我來?” 馮梅生也不回答,搶前一步,對朱行健招呼道:“啊,健老,久違了;今天難得你出來走動走動。

    天氣真不錯呵。

    ”“這裡我倒常來。

    ”朱行健随口應着,舉步便進那茶社。

    一條長長的甬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