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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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吃喜酒,看到些什麼體面姑娘,看到些什麼好嫁妝。

    她還明白,照例三三也願意聽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個人,問了這樣又問那樣,要那人一五一十說出來。

     三三卻靜靜的坐在一旁,用耳朵聽着,一句話不說。

    有時說的話那女人以為不是女孩子應當聽的,聲音較低時,三三就裝作毫不注意的神氣,用繩子結連環玩,實際上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因為聽到那些怪話,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卻别過頭去悄悄的笑,不讓那個長舌婦人注意到。

     到後那兩個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說到總爺家中的來客,且說到那個白袍白帽的女人了。

     那婦人說:她聽人說,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錢雇來的,雇來照料那個先生,好幾兩銀子一天。

    但她卻又以為這話不十分可靠,她以為這人一定就是城裡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媽媽意見卻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為那白袍女人,決不是少奶奶。

     那婦人就說,&ldquo你怎麼知道不是少奶奶?&rdquo 三三的媽說,&ldquo怎麼會是少奶奶。

    &rdquo 那人說:&ldquo你告我些道理。

    &rdquo 三三的媽說,&ldquo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說不出。

    &rdquo 那人說:&ldquo你又不看見,你怎麼會知道。

    &rdquo 三三的媽說,&ldquo我怎麼不看見?&hellip&hellip&rdquo 兩人争着不能解決,又都不能把理由說得完全一點,尤其是三三的母親,又忘記說是聽到過那一位喊叫過周小姐的話,來用作證據。

    三三卻記到許多話,隻是不高興同那個婦人去說,所以三三就用别種的方法打亂了兩人不能說清楚的問題。

    三三說,&ldquo娘,莫争這些事情,幫我洗頭吧,我去熱水。

    &rdquo 到後那婦人把米碾完挑走了。

    把水熱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頭發,一面帶着抱怨神氣向她娘說:&ldquo娘,你真奇怪,歡喜同老婆子說空話。

    &rdquo &ldquo我說了些什麼空話?&rdquo &ldquo人家媳婦不媳婦,管你什麼事!&rdquo &hellip&hellip&hellip&hellip 母親想起什麼事來了,抿着口癡了半天,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過幾天,那個白帽白袍的女人,卻同總爺家一個小女孩子到碾坊來玩了。

    玩了大半天,說了許多話。

    媽媽因為第一次有這麼一個稀客,所以走出走進,隻想殺一隻肥母雞留客吃飯,但又不敢開口,所以十分為難。

     三三則把客人帶到溪下遊一點有水車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陣,在水邊摘了許多金針花,回來時又取了釣竿,搬了凳子,到溪邊去陪白帽子女人釣魚。

     溪裡的魚好象也知道湊趣,那女人一根釣竿,一會兒就得了四條大鲫魚,使她十分歡喜。

    到後應當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魚回去,母親可不答應,一定要她拿去。

    并且聽白帽子女人說南瓜子好吃,就又為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來的那個小女孩代為拿着。

     再過幾天,那白臉人同總爺家管事先生,也來釣了一次魚,又拿了許多禮物回去。

     再過幾天那病人卻同女人在一塊兒來了,來時送了一些用瓶子裝的糖,還送了些别的東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腳。

    因為不敢留這兩個尊貴人吃飯,所以到兩人臨走時,三三母親還捉了兩隻活雞,一定要他們帶回去。

    兩人都說留到這裡生蛋,用不着捉去,還不行,到後說等下一次來再殺雞,那兩隻雞才被開釋放下了。

     自從這兩個客人到來後,碾坊裡有點不同過去的樣子,母女兩人說話,提到&ldquo城裡&rdquo 的事情就漸漸多了。

    城裡是什麼樣子,城裡有些什麼好處,兩人本來全不知道。

    兩人隻從那個白臉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氣,以及平常從鄉下人聽來的種種,作為想象的根據,摹拟到城裡的一切景況,都以為城裡是那麼一種樣子:一座極大的用石頭壘就的城,這城裡就有許多好房子。

    每一棟好房子裡面住了一個老爺同一群少爺;每一個人家都有許多成天穿了花綢衣服的女人,裝扮得同新娘子一樣,坐在家裡,什麼事也不必作。

    每一個人家,屋子裡一定還有許多跟班同丫頭,跟班的坐在大門前接客人的名片,丫頭便為老爺剝蓮心去燕窩毛。

    城裡一定有很多條大街,街上全是車馬。

    城裡有洋人,腳幹直直的,就在這類大街上走來走去。

    城裡還有大衙門,許多官如包龍圖一樣,威風凜凜,一天審案到夜,夜了還得點了燈審案。

    城裡還有好些鋪子,賣的是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

    城裡一定還有許多大廟小廟,廟裡成天有人唱戲,成天也有人看戲。

    看戲的全是坐在一條闆凳上,一面看戲一面剝黑瓜子。

    壞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

    城門口有好些屠戶,都長得胖敦敦的。

    城門口還有個王鐵嘴,專門為人算命打卦。

     這些情形自然都是實在的。

    這想象中的都市,象一個故事一樣動人,保留在母女兩人心上,卻永遠不使兩人痛苦。

    他們在自己習慣生活中得到幸福,卻又從幻想中得到快樂,所以若說過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後來可說是更好了。

     但是,從另外一些記憶上,三三的媽媽卻另外還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幾回同三三說話到城裡時,卻忽然又住了口不說下去。

    三三問到這是什麼意思,母親就笑着,仿佛意思就隻是想笑一會兒,什麼别的意思也沒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親笑中有原因,但總沒有方法知道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麼。

    或者是媽媽預備要搬到城裡,或者是作夢到過城裡,或者是因為三三長大了,背影子已象一個新娘子了,媽媽驚訝着,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兒的事可多着呐。

    三三自己也常常發笑,且不讓母親知道那個理由。

    每次到溪邊玩,聽母親喊&ldquo三三你回來吧&rdquo,三三一面走一面總輕輕的說:&ldquo三三不回來了,三三永不回來了。

    &rdquo為什麼說不回來,不回來又到些什麼地方來落腳,三三并不曾認真打量過。

     有時候兩人都說到前一晚上夢中到過的城裡,看到大衙門大廟的情形,三三總以為母親到的是一個城裡,她自己所到又是一個城裡。

    城裡自然有許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樣,這個是三三早就想到了的。

    三三所到的城裡,一定比母親那個還遠一點,因為母親凡是夢到城裡時,總以為同總爺家那堡子差不多,隻不過大了一點,卻并不很大。

    三三因為聽到那白帽子女人說過,一個城裡看護至少就有兩百,所以她夢到的,就是兩百個白帽子女人的城裡! 媽媽每次進寨子送雞蛋去,總說他們問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卻怪母親不為她梳頭。

     但有時頭上辮子很好,卻又說應當換幹淨衣服才去。

    一切都好了,三三卻常常臨時又忽然不願意去了。

    母親自然是不強着三三的。

    但有幾次母親有點不高興了,三三先說不去,到後又去;去到那裡,兩人是都很快樂的。

     人雖不去大寨,等待媽媽回來時,三三總很願意聽聽說到那一面的事情。

    母親一面說,一面望到三三的眼睛,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

    她自己以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時話說得也稍多了一點,譬如關于白帽子的女人,如何照料白臉的男子那一類事,母親說時總十分溫柔,同時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樣十分溫柔,于是,這母親,忽然又想到了遠遠的什麼一件事,不再說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媽媽說話了,這母女就沉默了。

     砦子裡人有次又過碾坊來了,來時三三已出到外邊往下溪水車邊采金針花去了。

    三三回碾坊時,望到母親同那個管事先生商量什麼似的在那裡談話,管事一見到三三,就笑着什麼也不說。

    三三望望母親的臉,從母親臉上顔色,她看出象有些什麼事,很有點蹊跷。

     那管事先生見到三三就說:&ldquo三三,我問你,怎麼不到堡子裡去玩,有人等你!&rdquo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黃花,頭也不擡說,&ldquo誰也不等我。

    &rdquo 管事先生說:&ldquo你的朋友等你。

    &rdquo &ldquo沒有人是我的朋友。

    &rdquo &ldquo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個人!&rdquo &ldquo你說有就有吧。

    &rdquo &ldquo你今年幾歲,是不是屬龍的?&rdquo 三三對這個談話覺得有點古怪,就對媽媽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卻說:&ldquo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媽媽還剛剛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對不對?&rdquo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為我拜壽。

    但因為聽說是媽媽告的,三三就奇怪,為什麼母親同别人談這些話。

    她就對母親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該同人說到這些,本來折的花應送給母親,也不高興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盤旁,跑出到溪邊,拾石子打飄飄梭去了。

     不到一會兒,聽到母親送那管事先生出來了,三三趕忙用背對到大路,裝着望到溪對岸那一邊牛打架的樣子,好讓管事先生走去。

    管事先生見三三在水邊,卻停頓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幾聲,三三還故意不理會,又才聽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後,母親說:&ldquo三三,進屋裡來,我同你說話。

    &rdquo 三三還是裝作不聽到,并不回頭,也不作答。

    因為她似乎聽到那個管事先生,臨走時還說,&ldquo三三你還得請我喝酒,&rdquo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為什麼,今天卻十分不高興這個人。

    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