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餘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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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喪;二,夫家先貧賤,後富貴;三,女人嫁時有家,出時已無家可歸。

    )那七出之條就成了空文了。

    晁源家正犯了三不去的第二條,所以不能休妻,隻有&ldquo犯奸&rdquo一項罪名可以提出,想不到計氏是個有性氣的婦人,不甘冒這惡名,所以甯可自殺,不肯被休。

     第二件是薛素姐在通仙橋上受了一班光棍的欺辱,又把狄希陳的胳膊咬去了一大塊肉,狄員外氣極了,要他兒子休妻。

    (七三回)可是後來狄員外又對龍氏說: 要我說你閨女該休的罪過,說不盡!說不盡!如今說到天明,從天明再說到黑,也是說不了的。

    從今日休了,也是遲的!隻是看那去世的兩位親家情分,動不的這事。

    剛才也隻是氣上來,說說罷了。

     素姐并沒有三不去的保障,然而狄員外顧念死友的&ldquo情分&rdquo,終不肯走這一條路。

     第三是龍氏要她兒子薛如兼休妻(七三回),她兒子回答道: 休不休也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這是俺爹娘與我娶的,他替爹合娘(嫡母)持了六年服,送的兩個老人家入了土,又不打漢子,降妯娌,有功無罪的人,休不得了! 這是說他媳婦&ldquo無應出及義絕之狀&rdquo,所以是&ldquo休不的了&rdquo。

     第四是更可注意的一件事。

    素姐打了狄希陳六七百棒槌,又用火燒他的背脊,兩次都幾乎送了他的性命。

    成都府太尊知道了,叫狄希陳來,逼他補一張呈子,由官斷離,遞解回籍。

    (九八回)這真是狄友蘇先生脫離火坑的絕好機會了。

    然而他回到衙門裡,托幕賓周相公起呈稿,周相公是每日親自看見狄家的慘劇的,偏偏堅決的不肯起稿,說: 這是斷離的呈稿,我是必然不肯做的。

    天下第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是與人寫休書,寫退婚文約,合那拆散人家的事情。

     他說出了一大串不該休妻不該替人寫休書的理由,最後的結論是: 如此看來,這妻是不可休的,休書也是不可輕易與人寫的。

    這呈稿我斷然不敢奉命。

     按《大明律》(《大清律》同),離婚不是不可能的,并且法律有強迫離婚的條文: 若犯義絕應離而不離者,亦杖八十。

    若夫妻不相和諧,而兩願離者,不坐。

     從表面上看來,這條文可算是鼓勵離婚了。

    但這條文細看實在很有漏洞。

    &ldquo不相和諧&rdquo即可以離婚,豈非文明之至?然而必須&ldquo兩願離&rdquo方才不犯法。

    在那個女子無繼承财産權又無經濟能力的時代,棄婦在母家是沒有地位的,在社會是不齒于人類的,所以&ldquo兩願離&rdquo是絕對不可能的事,除非女家父母有錢并且願意接她回家過活。

    兩願離既不可能,隻好一方請求離婚,由官斷離了。

    然而怎樣才算是&ldquo義絕&rdquo呢?律文并無明文,隻有注家曾說: 義絕而可離可不離者,如妻毆夫,及夫毆妻至折傷之類。

    義絕而不許不離者,如縱容抑勒與人通奸,及典雇與人之類。

    (《大清律例輯注》) 夫毆妻&ldquo非折傷,勿論&rdquo,所以此條必須說&ldquo夫毆妻至折傷&rdquo。

    至于&ldquo妻毆夫&rdquo,一毆就犯大罪了。

    律文說: 凡妻妾毆夫者,杖一百。

    夫願離者,聽。

    至折傷以上,各加凡鬥傷三等。

    至笃疾者,絞。

    死者,斬。

     依此律文,素姐不但應該斷離,還可以判定很重的刑罰。

    所以周相公對她說: 太尊曉得,&hellip&hellip差了人逼住狄友蘇,叫他補呈要拿出你去,加你的極刑,也要叫你生受,當官斷離,解你回去。

     這并不是僅僅吓騙她的話。

    所以素姐也有點着慌了,她隻好說好話,賭下咒誓,望着狄希陳拜了二十多年不曾有過的兩拜,認了&ldquo一向我的不是&rdquo。

    居然這件斷離案子就這樣打消了。

     這件案子的打消,第一是因為周相公的根本反對休妻,第二是因為素姐自認改悔,但還有第三個原因,就是童寄姐說的: 你見做着官,把個老婆拿出官去當官斷離,體面也大不好看。

     其實這才是真正重要的原因。

    痛苦是小事,體面才是大事!豈但狄經曆一個人這樣想?天下多少丈夫不是這樣想的嗎? 所以《醒世姻緣》真是一部最有價值的社會史料。

    他的最不近情理處,他的最沒有辦法處,他的最可笑處,也正是最可注意的社會史實。

    蒲松齡相信狐仙,那是真相信;他相信鬼,也是真相信;他相信前生業報,那也是真相信;他相信&ldquo妻是休不得的&rdquo,那也是真相信;他相信家庭的苦痛除了忍受和念佛以外是沒有救濟方法的,那也是真相信。

    這些都是那個時代的最普遍的信仰,都是最可信的曆史。

     讀這部大書的人,應該這樣讀,才可算是用曆史眼光去讀古書。

    有了曆史的眼光,我們自然會承認這部百萬字的小說不但是志摩說的中國&ldquo五名内的一部大小說&rdquo,并且是一部最豐富又最詳細的文化史料。

    我可以預言:将來研究十七世紀中國社會風俗史的學者,必定要研究這部書;将來研究十七世紀中國教育史的學者,必定要研究這部書;将來研究十七世紀中國經濟史(如糧食價格、如災荒、如捐官價格等等。

    )的學者,必定要研究這部書;将來研究十七世紀中國政治腐敗、民生苦痛、宗教生活的學者,也必定要研究這部書。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