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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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quo總算是我女兒！唉。
現在什麼都依你，你也看過這房子，我們下去吧！&rdquo 我被邀下樓來，被送出門外，我們間大家都沒有說一句話。
我怅然不釋地回家。
到下一個所約的夜裡，她于我臨别時把表交給我說： &ldquo上次你把表忘在這裡了，我替你開着，現在還走呢！&rdquo 正常的友誼我們從那時開始，雖然我對她的愛戀并不心死，但是我在這樣友誼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樂，這樣過了一年，一年中我們沒有談到友誼以外的話，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麼說起的，我忽然說： &ldquo鬼，（我現在叫&lsquo鬼&rsquo字好像是叫&lsquo親愛的&rsquo一樣的親熱而自然。
）我們的約會可不可以改到白天？&rdquo &ldquo白天？你以為鬼在白天可随便同人交往麼？假如你覺得夜裡常常這樣來是辛苦的，那麼，你可以一個月或半個月來一次，再或者是兩個月來一次。
&rdquo &ldquo不過你曉得我在愛你。
&rdquo &ldquo你又說這句話了，這句話總是屬于人世的。
假如人可以同鬼戀愛，那麼也可以同狗同貓戀愛了。
&rdquo &ldquo有的，人世間常有這樣的事。
記得春秋時有衛懿公，不是愛鶴同愛姨太太一樣麼？&rdquo &ldquo不過這是無意識的，同時是屬于精神的。
&rdquo &ldquo那麼我們的相愛難道一定要&hellip&hellip&rdquo &ldquo屬于精神來說，我也愛着你，不過既然屬于精神，說在嘴裡就有點離題了。
&rdquo &ldquo但是這些話都空的，愛鶴的人都把鶴像姨太太般坐在車子裡滿街招搖。
&rdquo &ldquo那麼你，你知道，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裡随便的進出。
&rdquo &ldquo不過，&hellip&hellip&rdquo我說着就把頭向着她的頭低下去。
她是坐着的，這時候她站起來避開我，她說： &ldquo用這種行動來表示愛，這實在不是美的舉動。
你看，&rdquo她于是用鉛筆在紙上畫了兩隻牛兩隻鴨的接吻，說：&ldquo你以為這是美麼？&rdquo 我笑了。
我說： &ldquo不過，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
現在我深感到整個的人世間沒有一個人像你一樣令我傾倒的。
所以如果無害于你精神與肉體，為什麼我們不能結合呢？&rdquo &ldquo這是一個大笑話！&rdquo話其實有什麼可笑，可是她笑了。
于是夜又平淡地過去。
我陷于極不自然的情感中回來。
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幾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時候會見一些久未會到的親友們，但是── &ldquo你瘦了！&rdquo朋友們都對我這樣說。
&ldquo你枯瘦了！&rdquo親戚們都對我說。
我想起聊齋上許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沒有迷我，而我還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
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隻是熬夜的緣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斷絕友誼，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這種友誼，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誼以上的情愛。
幾次失敗以後，我忽然病倒了，這病還不十分要緊，但是醫生勸我要注意自己。
在病中清靜的床上想想，覺悟到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除了我同她結合以外，隻有完全忘記她。
現在前者既然沒有希望，那麼隻有不再去看她了。
這，事實上我在病後是實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終惦念着她。
我無法打發我這份情緒，我開始在凡庸的都市裡追尋刺激：痛飲，狂舞，豪賭，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裡消耗。
這樣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麼都感到乏味了。
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終于抑制下來。
可是有一次我在一個酒吧間喝酒，醉得一點不省人事的時候，恍恍惚惚的登上一輛汽車，我想不起我曾告訴過車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識在醉中活動指揮了他，他竟将車子徑駛到那個村莊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麼跳下車，怎麼到她的家門，怎麼樣敲門的，我隻記得我跄踉地跟她登上樓，在她的房内的沙發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頭上，檸檬茶在我的唇邊，我清醒過來，是她在我旁邊，沒有說一句話，用一種陰冷而親切的眼光望着我。
我說： &ldquo我怎麼又到這裡來了？&rdquo &ldquo都是我的不好。
&rdquo &ldquo不。
&rdquo我想支起來說，&ldquo是我不好，我是什麼都變了。
&rdquo &ldquo但是還把我做你的朋友。
&rdquo她又說，&ldquo你還是多躺一回。
&rdquo 我感到頭暈，依照她下半句的話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話說： &ldquo不。
為此，我要忘掉你，我堕落了。
&rdquo &ldquo那麼為什麼還來看我呢？&rdquo &ldquo我不知道。
&rdquo我說：&ldquo我醉了，不知道是魔還是神把我指使到這裡來。
&rdquo &ldquo唉！&rdquo一聲悠長的歎息以後，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對我的看護與友誼，最後我閉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訴我天已經亮了，她已經為我叫了汽車等在村口，我起來，她用一條純白的羊毛毯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來，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車的時候，她說： &ldquo煩惱的時候，請帶着你的友誼來看我，讓我伴你喝酒。
&rdquo 這樣，我放棄了一切無聊的刺激，我放棄了不去會她的決心，我在無可奈何的情緒之中，将我心底的情愛升華成荒謬的友誼而天天去訪她。
一種新的節目充實了我因抑郁而空虛的情緒，那是對坐在燈下幹我們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過去了，我除了醉時有一點慰藉以外，整個的心靈像浸在苦液裡一般的，沒有人知道我心靈過着什麼樣的生活！ 這種蘊積在心中的哀苦，使我的性情變成沉默，面孔變成死闆。
在一切絕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證明她不是鬼而是人。
所以在有一天夜裡，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飲過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個地失了知覺，在沙發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陽光中醒來，看她是否還在我的身邊。
但是一覺醒來，窗外的陽光正濃，院裡夾竹桃的影子直壓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門外；原來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來，問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時候一個穿西裝的少年送我到門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誰的當兒，仆人拿進了一封淺紫色的信來。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識到一定是她寫的，我的心突然緊縮了，在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躍。
我急忙的撕開那信，先入我眼簾的是兩張照相，一張是全身，一張是男裝的半身。
信裡寫着這樣的話： 人：為你的健康與正當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後，就離開了這個古舊的寓所了。
這一次旅行的地點與時期都沒一定，他日或者有重會的時候，但是我希望你對我有純正的友誼。
假如你肯聽我的勸告，那麼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會改變你被我狹化了的胸襟，大川會矯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靈，如果我的友誼于你有用的話，二張古舊的照相你可以帶着，再會了，祝你：好！ 鬼 ◇ 我讀完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這種完全空虛的心境擡頭的時候，使我冷靜地分析到她的行動。
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謊，她或者還住在那裡，後來我覺得這是不會的。
那麼她為什麼要旅行？正如她所說的是為我的健康與正當的生活麼？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還是對自己感情的逃避。
這時候我頓悟到她内心的痛苦是有過于我了。
因為我對于自己的愛，可以無底的追求，而她則隻能無可奈何的違避，其中痛苦的份量我同她是難以比拟的。
我可以對她傾訴，而她則沒有一個人可以談及，隻能幽幽地埋在自己的心中。
這樣想時，我的心開朗了，我對她有一種遠超過哀憐自己的同情，雖然空虛，但不再為我的抑郁所縛。
我決定接受她信中的勸告，到遙遠的山水間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兩個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開朗安靜不少，但我無法停止對她的思念，在湖邊山頂靜悄悄旅店中，我為她消瘦為她老，為她我失眠到天明，聽悠悠的雞啼，寥遠的犬吠，附近的漁舟在小河裡滑過，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兒在樹梢上逝去，于是白雲在天空中掀起，紅霞在山峰間湧出，對着她的照相，回憶她房内的清談，對酌，月下的淺步慢行。
我後悔我自己意外的貪圖與不純潔的愛欲，最後我情不自禁地滴下我脆弱的淚珠。
後來我回到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訪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氣，因為我私信有一種不可壓抑的情熱會在她的面前潰決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後，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幾個朋友拉到龍華去探桃花。
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訪&ldquo鬼&rdquo的必要，所以在傍晚他們要回來的時候，我托辭留下了。
那時候辰光還早，我又回到寺裡盤桓，不意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尼姑從一二丈外走來，她的行動，我似乎熟識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
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她就是&ldquo鬼&rdquo！我于是躲在不識的人群中等她過去，在一丈的距離後追随着她。
跟她進了村落，跟她轉彎，跟她到了她的門首。
正在她開門進去的當兒，我趕上去搶進了門。
我說： &ldquo你怎麼在白天裡滿街去跑去。
&rdquo 她吃了一驚，可是随即她就嚴肅莊重的鎮靜下來，她平靜地上樓，我就跟她上去。
她把帽子脫去，可是裡面還有一頂緊帽，她走進套間，換了衣裳出來，極其遲緩地問我： &ldquo你什麼時候追随我的？&rdquo &ldquo你沒有看見我在許多人中間嗎？&rdquo &ldquo鬼是不注意人事的。
&rdquo她非常遲緩的說，眼睛俯視着地上。
&ldquo今天你必須告訴我你是人。
&rdquo &ldquo但是我的确是鬼。
&rdquo她擡起頭，帶着一種無限誠意的眼光來回答我，用這個眼光撒什麼謊都會成功，可是這個謊實在太大一點，固然我仍有幾分動搖，不過我還是說： &ldquo我不會相信你的撒謊了。
你是人！你起初不讓我知道你的家，我以為你的家是墳墓，可是當我發現你的家時，你又叫别人故弄這些玄虛。
後來你說白天不能入世。
可是今天，你必須承認你是人。
至少對我你必須承認你是人。
至少對我你必須承認，你實在騙我太厲害了。
&rdquo我那時情感很激昂，話說得很響亮，很急躁。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說： &ldquo為什麼你不能原諒我呢？一定要說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墳墓裡的我拉到人世去，一定要我在這鬼怪離奇的人間做凡人呢？&rdquo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第一次聽見她用這樣的口吻──半感傷半憤激的口吻──說話，我感動得跪在她的面前： &ldquo因為我是凡人，而我愛你。
&rdquo &ldquo但是我不想做人。
&rdquo &ldquo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了，請你不要感傷；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離開了人世而這樣地生存呢？&rdquo &ldquo我不想回憶，不想談。
你走出去！以後請你不要來擾亂我，這是我的世界，我一個人的世界。
&rdquo這句話已經沒有感傷的成分了。
&ldquo但是，我愛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愛，而現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瘋了。
&rdquo我說話有點顫動，因為我的心在跳。
她這時突然冷下來，一點憤激的情調沒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還冷，用雲一般的風度走到桌邊，拿一枝煙，并且給我一枝： &ldquo人，抽支煙，平靜點，不要太脆弱了。
&rdquo她替我點了火以後，一口煙噴在我的臉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煙，我看見一口煙像靈魂一般的飛出了窗口飛上天去，她的手已經把深厚的窗簾放下來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處，等房間變成黑漆，她緩緩地在沙發坐下來。
這沙發後面是一盞深黃色的燈，她一回手就發出來光，于是她說： &ldquo假使我是人，你也應該相信我立刻可以變成鬼，即使是你所想象的鬼。
&rdquo我看見她手裡正颠弄着一把發光的小劍。
──這劍常常看見而拿到，往日我隻當它是件美術品，今天才知道它也是兇器。
&ldquo假如環境或人力不允許我自己承認為鬼，它可以立刻使人成鬼。
人與鬼原隻有隔着一點。
&rdquo她的話非常陰冷犀利，深黃色燈光照着她的臉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劍，還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發出逼人的聲色，我嘴上的煙不自覺的掉了，神經似乎迷失了，這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那裡面包含着巫女的魔術，或者是催眠術的技術的。
我眼睛離開她的眼睛看到她的腳，我倒在她的腳下，我還想着：&ldquo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點魔術。
&rdquo這樣大概有一分鐘之久，我的意識才比較清楚一點，頭腦也比較理智起來。
&ldquo讓我們同過去夜裡一樣，你去坐在那裡。
把心境按捺得同環境燈光一樣靜，我們談些離人世較遠的東西吧。
&rdquo她忽然放下了小劍，平靜地說。
&ldquo那麼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離開人世而這樣生存？為什麼明明是人，而要當作鬼呢？又為什麼不允許我來愛你？&rdquo這時我已經立起來，把那小劍握在我的手中，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用整個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來注視她的。
她那時的目光避開了我，把頭低下去，頭發掩去了她的臉，沉靜着大概有抽半枝煙的工夫。
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對面的安樂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傾在前面，眼睛還注視着她，她與我的距離大概不滿二尺，我兩手敲弄着這半尺長的小劍，等她的回答。
&ldquo自然我以前也是人，&rdquo她說：&ldquo而且我是一個最入世的人，還愛過一個比你更人世萬倍的人。
&rdquo &ldquo那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們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幹，吃過許多許多苦，也走過許多許多路&hellip&hellip！&rdquo她用很沉悶的調子講這句話，可是立刻改成了輕快的調子：&ldquo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愛我什麼？&rdquo &ldquo愛是直覺的。
我隻是愛你，說不出理由，我隻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rdquo &ldquo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沒有冷靜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覺？到底我的美在什麼地方呢？&rdquo &ldquo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沒有煙火氣：你動的時候有仙子一般的活躍與飄逸，靜的時候有佛一般地莊嚴。
&rdquo &ldquo但是假如你所說的是真的，這個超人世的養成我想還是根據最入世的磨煉。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我聽不懂她的意思。
&ldquo我暗殺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從槍林裡逃越，車馬縫裡逃越，輪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獄中逃越。
你相信麼，這些磨煉使你感到我的仙氣。
&rdquo她微笑，是一種讪笑：&ldquo但是我的牢獄生活，在潮濕黑暗裡的閉目靜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的，你相信麼？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
&rdquo她換了一種口吻又說： &ldquo你或者不相信，比較不相信我是鬼還要不相信的，我殺過人，而且用這把小劍我殺過三個男的一個女子。
&rdquo于是隔了一個恐怖的寂靜，她又說： &ldquo後來我亡命在國外，流浪，讀書，一連好幾年。
一直到我回國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同一工作的，我所愛的人已經被捕死了。
當時我把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
&rdquo她又換了一種口吻說：&ldquo但是以後種種，一次次的失敗，賣友的賣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隻剩我孤苦的一身！我曆遍了這人世，嘗遍了這人生，認識了這人心。
我要做鬼，做鬼。
&rdquo她興奮地站起來又坐下，口氣慢下來： &ldquo但是我不想死，──死會什麼都沒有，而我可還要冷觀這人世的變化，所以我在這裡扮演鬼活着。
&rdquo &ldquo那麼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rdquo &ldquo不是的。
&rdquo她突然又變了語氣說：&ldquo是我愛人的家，他的父母為他的兒子搬到這裡來的。
他同情他的兒子還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兒般的搬住在這裡；他們并且還依我的要求，以鬼來待我，而這，現在也習慣了好久，正如他們所說的，這間房子不過是留着已死的女兒一樣&hellip&hellip&rdquo她又說： &ldquo現在我在這裡又住了不少年了。
起初我從來不出去，每天讀書過日子，後來我夜裡出去走走，再後來我打扮成出家人在白天也出來，我好像我玩世似的。
&rdquo 我記不起我聽的時候忽漲忽落的心潮，總之我聽完後，我好像長期的瘋癫症一旦痊愈了一般，好像從數年來迷惑我的迷宮一旦走出了一般。
眼前都是光明，渾身都是力氣。
她那時忽然立起來說： &ldquo人，現在我什麼都告訴你了，我要一個人在這世界裡，以後我不希望你再來擾我，不希望你再來這裡。
&rdquo她一面說，一面離我遠了，我追過去說： &ldquo但是我愛你，這是真的；我聽你的種種，光明成分比我驚奇成分多，這等于你為我思索得，一個久未解決的學理上的問題，我心頭輕了許多，我滿眼是光明，是愛，你是我發光之體，我不要再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rdquo &ldquo你要我做人，做個怎樣的人呢？我什麼樣的人都做過了。
&rdquo她還用冷冰的口氣說。
可是我，或者因為心頭的迷魔已經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熱，我瘋狂一般的說： &ldquo做個享樂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
在這人生裡，在這社會中，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經盡了不少，你現在的享受也是應該的。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聽我的話。
愛，今朝有酒今朝醉！&rdquo架上大概是白蘭地吧，我倒了兩杯一杯給了她，我說：&ldquo愛，大家盡了這杯，我看重我們這一段人生，這一段愛，我們要努力享受這一段的快樂。
&rdquo 當她幹杯的時候，我的唇已經在她的唇上：一種無比的力與勇氣我感到，這個吻到現在還時常在我唇上浮現着。
但是就這樣一個吻呀。
我說： &ldquo告訴我，你愛我。
&rdquo &ldquo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會讓你親近的。
現在你去，我心靈需要安安靜靜耽一會。
&rdquo &ldquo那麼以後怎麼樣呢？&rdquo &ldquo以後麼？你明天晚上來，讓我有一點精神同你再談。
&rdquo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後，我就出來了。
這一夜又一天的時間我不知道是怎麼熬過的，我的心與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細胞，都沒有一分鐘安靜過，我幻想将來，計劃将來，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後，茫茫的未來。
一到黃昏我就趕去，路上我猜她今天的态度與打扮，以及說話的語調，我的心好像長了翅膀，時時想飛，好容易熬到她的家門。
開門的是位女仆，這是很使我驚疑的，我剛想不問她跑進去，可是她先開口了： &ldquo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遠門了。
&rdquo &ldquo誰出遠門？&rdquo &ldquo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給你。
&rdquo 我心跳得厲害，把信拆開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讓我看出字迹。
等我拿出我抽煙用的打火燈來，這才把這封信看了清楚： 人：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場夢；夢不能實現，也無需實現，我遠行，是為逃避現實，現實不逼我時，我或者再回來，但誰能斷定是三年四年。
以後我還是過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鬼 ◇ 我當時眼前一黑，默然出門，衰頹已極，一心凄涼惆怅，肉體支不住靈魂的重量。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暈了過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鋪，但非常清靜，沒有人，偶爾有一個人走過，也非常飄渺。
我累得精疲力盡，我知道這就是鬼域，但怎麼也尋不出一條路，而且也沒有
現在什麼都依你，你也看過這房子，我們下去吧！&rdquo 我被邀下樓來，被送出門外，我們間大家都沒有說一句話。
我怅然不釋地回家。
到下一個所約的夜裡，她于我臨别時把表交給我說： &ldquo上次你把表忘在這裡了，我替你開着，現在還走呢！&rdquo 正常的友誼我們從那時開始，雖然我對她的愛戀并不心死，但是我在這樣友誼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樂，這樣過了一年，一年中我們沒有談到友誼以外的話，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麼說起的，我忽然說： &ldquo鬼，（我現在叫&lsquo鬼&rsquo字好像是叫&lsquo親愛的&rsquo一樣的親熱而自然。
）我們的約會可不可以改到白天？&rdquo &ldquo白天？你以為鬼在白天可随便同人交往麼？假如你覺得夜裡常常這樣來是辛苦的，那麼，你可以一個月或半個月來一次，再或者是兩個月來一次。
&rdquo &ldquo不過你曉得我在愛你。
&rdquo &ldquo你又說這句話了，這句話總是屬于人世的。
假如人可以同鬼戀愛，那麼也可以同狗同貓戀愛了。
&rdquo &ldquo有的，人世間常有這樣的事。
記得春秋時有衛懿公，不是愛鶴同愛姨太太一樣麼？&rdquo &ldquo不過這是無意識的，同時是屬于精神的。
&rdquo &ldquo那麼我們的相愛難道一定要&hellip&hellip&rdquo &ldquo屬于精神來說，我也愛着你，不過既然屬于精神，說在嘴裡就有點離題了。
&rdquo &ldquo但是這些話都空的，愛鶴的人都把鶴像姨太太般坐在車子裡滿街招搖。
&rdquo &ldquo那麼你，你知道，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裡随便的進出。
&rdquo &ldquo不過，&hellip&hellip&rdquo我說着就把頭向着她的頭低下去。
她是坐着的，這時候她站起來避開我，她說： &ldquo用這種行動來表示愛，這實在不是美的舉動。
你看，&rdquo她于是用鉛筆在紙上畫了兩隻牛兩隻鴨的接吻，說：&ldquo你以為這是美麼？&rdquo 我笑了。
我說： &ldquo不過，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
現在我深感到整個的人世間沒有一個人像你一樣令我傾倒的。
所以如果無害于你精神與肉體，為什麼我們不能結合呢？&rdquo &ldquo這是一個大笑話！&rdquo話其實有什麼可笑，可是她笑了。
于是夜又平淡地過去。
我陷于極不自然的情感中回來。
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幾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時候會見一些久未會到的親友們，但是── &ldquo你瘦了！&rdquo朋友們都對我這樣說。
&ldquo你枯瘦了！&rdquo親戚們都對我說。
我想起聊齋上許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沒有迷我，而我還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
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隻是熬夜的緣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斷絕友誼，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這種友誼，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誼以上的情愛。
幾次失敗以後，我忽然病倒了，這病還不十分要緊，但是醫生勸我要注意自己。
在病中清靜的床上想想，覺悟到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除了我同她結合以外，隻有完全忘記她。
現在前者既然沒有希望，那麼隻有不再去看她了。
這，事實上我在病後是實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終惦念着她。
我無法打發我這份情緒，我開始在凡庸的都市裡追尋刺激：痛飲，狂舞，豪賭，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裡消耗。
這樣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麼都感到乏味了。
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終于抑制下來。
可是有一次我在一個酒吧間喝酒，醉得一點不省人事的時候，恍恍惚惚的登上一輛汽車，我想不起我曾告訴過車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識在醉中活動指揮了他，他竟将車子徑駛到那個村莊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麼跳下車，怎麼到她的家門，怎麼樣敲門的，我隻記得我跄踉地跟她登上樓，在她的房内的沙發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頭上，檸檬茶在我的唇邊，我清醒過來，是她在我旁邊，沒有說一句話，用一種陰冷而親切的眼光望着我。
我說： &ldquo我怎麼又到這裡來了？&rdquo &ldquo都是我的不好。
&rdquo &ldquo不。
&rdquo我想支起來說，&ldquo是我不好，我是什麼都變了。
&rdquo &ldquo但是還把我做你的朋友。
&rdquo她又說，&ldquo你還是多躺一回。
&rdquo 我感到頭暈，依照她下半句的話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話說： &ldquo不。
為此，我要忘掉你，我堕落了。
&rdquo &ldquo那麼為什麼還來看我呢？&rdquo &ldquo我不知道。
&rdquo我說：&ldquo我醉了，不知道是魔還是神把我指使到這裡來。
&rdquo &ldquo唉！&rdquo一聲悠長的歎息以後，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對我的看護與友誼，最後我閉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訴我天已經亮了，她已經為我叫了汽車等在村口，我起來，她用一條純白的羊毛毯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來，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車的時候，她說： &ldquo煩惱的時候，請帶着你的友誼來看我，讓我伴你喝酒。
&rdquo 這樣，我放棄了一切無聊的刺激，我放棄了不去會她的決心，我在無可奈何的情緒之中，将我心底的情愛升華成荒謬的友誼而天天去訪她。
一種新的節目充實了我因抑郁而空虛的情緒，那是對坐在燈下幹我們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過去了，我除了醉時有一點慰藉以外，整個的心靈像浸在苦液裡一般的，沒有人知道我心靈過着什麼樣的生活！ 這種蘊積在心中的哀苦，使我的性情變成沉默，面孔變成死闆。
在一切絕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證明她不是鬼而是人。
所以在有一天夜裡，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飲過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個地失了知覺，在沙發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陽光中醒來，看她是否還在我的身邊。
但是一覺醒來，窗外的陽光正濃，院裡夾竹桃的影子直壓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門外；原來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來，問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時候一個穿西裝的少年送我到門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誰的當兒，仆人拿進了一封淺紫色的信來。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識到一定是她寫的，我的心突然緊縮了，在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躍。
我急忙的撕開那信，先入我眼簾的是兩張照相，一張是全身，一張是男裝的半身。
信裡寫着這樣的話： 人：為你的健康與正當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後，就離開了這個古舊的寓所了。
這一次旅行的地點與時期都沒一定，他日或者有重會的時候，但是我希望你對我有純正的友誼。
假如你肯聽我的勸告，那麼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會改變你被我狹化了的胸襟，大川會矯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靈，如果我的友誼于你有用的話，二張古舊的照相你可以帶着，再會了，祝你：好！ 鬼 ◇ 我讀完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這種完全空虛的心境擡頭的時候，使我冷靜地分析到她的行動。
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謊，她或者還住在那裡，後來我覺得這是不會的。
那麼她為什麼要旅行？正如她所說的是為我的健康與正當的生活麼？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還是對自己感情的逃避。
這時候我頓悟到她内心的痛苦是有過于我了。
因為我對于自己的愛，可以無底的追求，而她則隻能無可奈何的違避，其中痛苦的份量我同她是難以比拟的。
我可以對她傾訴，而她則沒有一個人可以談及，隻能幽幽地埋在自己的心中。
這樣想時，我的心開朗了，我對她有一種遠超過哀憐自己的同情，雖然空虛，但不再為我的抑郁所縛。
我決定接受她信中的勸告，到遙遠的山水間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兩個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開朗安靜不少，但我無法停止對她的思念，在湖邊山頂靜悄悄旅店中，我為她消瘦為她老，為她我失眠到天明，聽悠悠的雞啼，寥遠的犬吠，附近的漁舟在小河裡滑過，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兒在樹梢上逝去，于是白雲在天空中掀起，紅霞在山峰間湧出，對着她的照相，回憶她房内的清談，對酌，月下的淺步慢行。
我後悔我自己意外的貪圖與不純潔的愛欲，最後我情不自禁地滴下我脆弱的淚珠。
後來我回到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訪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氣，因為我私信有一種不可壓抑的情熱會在她的面前潰決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後，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幾個朋友拉到龍華去探桃花。
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訪&ldquo鬼&rdquo的必要，所以在傍晚他們要回來的時候，我托辭留下了。
那時候辰光還早，我又回到寺裡盤桓，不意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尼姑從一二丈外走來，她的行動，我似乎熟識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
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她就是&ldquo鬼&rdquo！我于是躲在不識的人群中等她過去，在一丈的距離後追随着她。
跟她進了村落，跟她轉彎，跟她到了她的門首。
正在她開門進去的當兒，我趕上去搶進了門。
我說： &ldquo你怎麼在白天裡滿街去跑去。
&rdquo 她吃了一驚，可是随即她就嚴肅莊重的鎮靜下來，她平靜地上樓，我就跟她上去。
她把帽子脫去，可是裡面還有一頂緊帽，她走進套間，換了衣裳出來，極其遲緩地問我： &ldquo你什麼時候追随我的？&rdquo &ldquo你沒有看見我在許多人中間嗎？&rdquo &ldquo鬼是不注意人事的。
&rdquo她非常遲緩的說，眼睛俯視着地上。
&ldquo今天你必須告訴我你是人。
&rdquo &ldquo但是我的确是鬼。
&rdquo她擡起頭，帶着一種無限誠意的眼光來回答我，用這個眼光撒什麼謊都會成功，可是這個謊實在太大一點，固然我仍有幾分動搖，不過我還是說： &ldquo我不會相信你的撒謊了。
你是人！你起初不讓我知道你的家，我以為你的家是墳墓，可是當我發現你的家時，你又叫别人故弄這些玄虛。
後來你說白天不能入世。
可是今天，你必須承認你是人。
至少對我你必須承認你是人。
至少對我你必須承認，你實在騙我太厲害了。
&rdquo我那時情感很激昂，話說得很響亮，很急躁。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說： &ldquo為什麼你不能原諒我呢？一定要說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墳墓裡的我拉到人世去，一定要我在這鬼怪離奇的人間做凡人呢？&rdquo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第一次聽見她用這樣的口吻──半感傷半憤激的口吻──說話，我感動得跪在她的面前： &ldquo因為我是凡人，而我愛你。
&rdquo &ldquo但是我不想做人。
&rdquo &ldquo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了，請你不要感傷；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離開了人世而這樣地生存呢？&rdquo &ldquo我不想回憶，不想談。
你走出去！以後請你不要來擾亂我，這是我的世界，我一個人的世界。
&rdquo這句話已經沒有感傷的成分了。
&ldquo但是，我愛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愛，而現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瘋了。
&rdquo我說話有點顫動，因為我的心在跳。
她這時突然冷下來，一點憤激的情調沒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還冷，用雲一般的風度走到桌邊，拿一枝煙，并且給我一枝： &ldquo人，抽支煙，平靜點，不要太脆弱了。
&rdquo她替我點了火以後，一口煙噴在我的臉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煙，我看見一口煙像靈魂一般的飛出了窗口飛上天去，她的手已經把深厚的窗簾放下來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處，等房間變成黑漆，她緩緩地在沙發坐下來。
這沙發後面是一盞深黃色的燈，她一回手就發出來光，于是她說： &ldquo假使我是人，你也應該相信我立刻可以變成鬼，即使是你所想象的鬼。
&rdquo我看見她手裡正颠弄着一把發光的小劍。
──這劍常常看見而拿到，往日我隻當它是件美術品，今天才知道它也是兇器。
&ldquo假如環境或人力不允許我自己承認為鬼，它可以立刻使人成鬼。
人與鬼原隻有隔着一點。
&rdquo她的話非常陰冷犀利，深黃色燈光照着她的臉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劍，還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發出逼人的聲色，我嘴上的煙不自覺的掉了，神經似乎迷失了，這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那裡面包含着巫女的魔術，或者是催眠術的技術的。
我眼睛離開她的眼睛看到她的腳，我倒在她的腳下，我還想着：&ldquo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點魔術。
&rdquo這樣大概有一分鐘之久，我的意識才比較清楚一點，頭腦也比較理智起來。
&ldquo讓我們同過去夜裡一樣，你去坐在那裡。
把心境按捺得同環境燈光一樣靜，我們談些離人世較遠的東西吧。
&rdquo她忽然放下了小劍，平靜地說。
&ldquo那麼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離開人世而這樣生存？為什麼明明是人，而要當作鬼呢？又為什麼不允許我來愛你？&rdquo這時我已經立起來，把那小劍握在我的手中，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用整個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來注視她的。
她那時的目光避開了我，把頭低下去，頭發掩去了她的臉，沉靜着大概有抽半枝煙的工夫。
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對面的安樂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傾在前面，眼睛還注視着她，她與我的距離大概不滿二尺，我兩手敲弄着這半尺長的小劍，等她的回答。
&ldquo自然我以前也是人，&rdquo她說：&ldquo而且我是一個最入世的人，還愛過一個比你更人世萬倍的人。
&rdquo &ldquo那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們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幹，吃過許多許多苦，也走過許多許多路&hellip&hellip！&rdquo她用很沉悶的調子講這句話，可是立刻改成了輕快的調子：&ldquo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愛我什麼？&rdquo &ldquo愛是直覺的。
我隻是愛你，說不出理由，我隻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rdquo &ldquo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沒有冷靜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覺？到底我的美在什麼地方呢？&rdquo &ldquo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沒有煙火氣：你動的時候有仙子一般的活躍與飄逸，靜的時候有佛一般地莊嚴。
&rdquo &ldquo但是假如你所說的是真的，這個超人世的養成我想還是根據最入世的磨煉。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我聽不懂她的意思。
&ldquo我暗殺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從槍林裡逃越，車馬縫裡逃越，輪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獄中逃越。
你相信麼，這些磨煉使你感到我的仙氣。
&rdquo她微笑，是一種讪笑：&ldquo但是我的牢獄生活，在潮濕黑暗裡的閉目靜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的，你相信麼？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
&rdquo她換了一種口吻又說： &ldquo你或者不相信，比較不相信我是鬼還要不相信的，我殺過人，而且用這把小劍我殺過三個男的一個女子。
&rdquo于是隔了一個恐怖的寂靜，她又說： &ldquo後來我亡命在國外，流浪，讀書，一連好幾年。
一直到我回國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同一工作的，我所愛的人已經被捕死了。
當時我把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
&rdquo她又換了一種口吻說：&ldquo但是以後種種，一次次的失敗，賣友的賣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隻剩我孤苦的一身！我曆遍了這人世，嘗遍了這人生，認識了這人心。
我要做鬼，做鬼。
&rdquo她興奮地站起來又坐下，口氣慢下來： &ldquo但是我不想死，──死會什麼都沒有，而我可還要冷觀這人世的變化，所以我在這裡扮演鬼活着。
&rdquo &ldquo那麼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rdquo &ldquo不是的。
&rdquo她突然又變了語氣說：&ldquo是我愛人的家，他的父母為他的兒子搬到這裡來的。
他同情他的兒子還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兒般的搬住在這裡；他們并且還依我的要求，以鬼來待我，而這，現在也習慣了好久，正如他們所說的，這間房子不過是留着已死的女兒一樣&hellip&hellip&rdquo她又說： &ldquo現在我在這裡又住了不少年了。
起初我從來不出去，每天讀書過日子，後來我夜裡出去走走，再後來我打扮成出家人在白天也出來，我好像我玩世似的。
&rdquo 我記不起我聽的時候忽漲忽落的心潮，總之我聽完後，我好像長期的瘋癫症一旦痊愈了一般，好像從數年來迷惑我的迷宮一旦走出了一般。
眼前都是光明，渾身都是力氣。
她那時忽然立起來說： &ldquo人，現在我什麼都告訴你了，我要一個人在這世界裡，以後我不希望你再來擾我，不希望你再來這裡。
&rdquo她一面說，一面離我遠了，我追過去說： &ldquo但是我愛你，這是真的；我聽你的種種，光明成分比我驚奇成分多，這等于你為我思索得，一個久未解決的學理上的問題，我心頭輕了許多，我滿眼是光明，是愛，你是我發光之體，我不要再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rdquo &ldquo你要我做人，做個怎樣的人呢？我什麼樣的人都做過了。
&rdquo她還用冷冰的口氣說。
可是我，或者因為心頭的迷魔已經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熱，我瘋狂一般的說： &ldquo做個享樂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
在這人生裡，在這社會中，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經盡了不少，你現在的享受也是應該的。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聽我的話。
愛，今朝有酒今朝醉！&rdquo架上大概是白蘭地吧，我倒了兩杯一杯給了她，我說：&ldquo愛，大家盡了這杯，我看重我們這一段人生，這一段愛，我們要努力享受這一段的快樂。
&rdquo 當她幹杯的時候，我的唇已經在她的唇上：一種無比的力與勇氣我感到，這個吻到現在還時常在我唇上浮現着。
但是就這樣一個吻呀。
我說： &ldquo告訴我，你愛我。
&rdquo &ldquo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會讓你親近的。
現在你去，我心靈需要安安靜靜耽一會。
&rdquo &ldquo那麼以後怎麼樣呢？&rdquo &ldquo以後麼？你明天晚上來，讓我有一點精神同你再談。
&rdquo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後，我就出來了。
這一夜又一天的時間我不知道是怎麼熬過的，我的心與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細胞，都沒有一分鐘安靜過，我幻想将來，計劃将來，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後，茫茫的未來。
一到黃昏我就趕去，路上我猜她今天的态度與打扮，以及說話的語調，我的心好像長了翅膀，時時想飛，好容易熬到她的家門。
開門的是位女仆，這是很使我驚疑的，我剛想不問她跑進去，可是她先開口了： &ldquo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遠門了。
&rdquo &ldquo誰出遠門？&rdquo &ldquo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給你。
&rdquo 我心跳得厲害，把信拆開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讓我看出字迹。
等我拿出我抽煙用的打火燈來，這才把這封信看了清楚： 人：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場夢；夢不能實現，也無需實現，我遠行，是為逃避現實，現實不逼我時，我或者再回來，但誰能斷定是三年四年。
以後我還是過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鬼 ◇ 我當時眼前一黑，默然出門，衰頹已極，一心凄涼惆怅，肉體支不住靈魂的重量。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暈了過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鋪，但非常清靜，沒有人，偶爾有一個人走過，也非常飄渺。
我累得精疲力盡，我知道這就是鬼域，但怎麼也尋不出一條路，而且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