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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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來理我。
當我剛想在轉角處坐下休息一回時，忽然看見了&ldquo她&rdquo。
我立刻說： &ldquo你在這裡？&rdquo &ldquo我同你說過我是鬼。
&rdquo &ldquo那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裡沒有一條路是通人世的，隻有向着天走。
&rdquo她拉着我像走平地一樣的走上天空，沒有一句話同我說。
一剎時，我忽然感到潮濕，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來，我看她披着黑紗般的衣服，我說： &ldquo你冷麼？&rdquo她微笑一下，說： &ldquo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為這是露水，人世是已經到了。
&rdquo 等我醒轉來時，我迷茫已極，發現自己睡在露水堆裡，一時幾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年來的人生都與這個夢絞在一起。
我定一定神。
這是秋天的光景，有點冷，我無意識地依着相隔好幾丈的一盞路燈地走，我不知道那時是什麼時辰，是半夜還是三更；總之我當時什麼感覺都沒有，記得到上海雇到汽車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在車上什麼都不知道，到寓所後就沒有說一句話。
但我意識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進了醫院。
逗留在遠處的家人都趕來看我。
這一場病不是我自己可以述說的，因為我在起初五個星期之中，幾乎完全不省人事，每天說些無稽的夢呓，也許這些夢呓中透露了我心底的秘密，過後大家都來問我的遭遇，我都沒有說什麼：但是友輩之中都謠說我是失戀的結果。
十二個星期以後，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開始用飲食代替注射的養料。
我這時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複原的樣子支撐起來，但是我竟連半步都不能移動，于是我頹然流淚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醫生以我痊愈的結論來安慰我。
但是最後他說我至少需要八個月完全的休養，方才可以出院。
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靜地聽憑時間的消逝。
這樣一個月過去了，我已經被允許每天可以同人做二個半鐘點談話。
就在那個時期，我精神非常飽滿地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看護捧着一束鮮花同一匣糖果進來。
送我鮮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護從未告訴過我，我因為入睡的時候很多，所以從來沒有注意過，因為這些人情與恩愛我知道已由我家裡為我領受與記憶。
那麼索興等我完全好的時候，再知道吧。
可是這一次看護似乎要同我說話似的過來了，她說： &ldquo徐先生，這個每天送鮮花的先生，今天還送你一匣糖果。
&rdquo &ldquo糖果，他怎麼知道我可以吃了呢？&rdquo &ldquo這是他每天在我這裡探聽的，自從你進醫院起，他天天都來探問，天天都帶着花來。
不瞞你說，他還送我許多東西，&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位先生姓什麼？&rdquo &ldquo他沒有告訴過我，叫我也不必告訴你他來看你。
&rdquo &ldquo那麼是什麼樣的人呢。
&rdquo &ldquo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點？&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是不是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面孔與身材？&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是不是有一個挺直的鼻子？&rdquo 兩片安眠藥方才睡去。
醒來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來了她說： &ldquo是的。
&rdquo &ldquo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個純白少血的面龐？&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那麼你為什麼不叫他來看我？&rdquo &ldquo他說不必。
他還叫我不必告訴你&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但是你為什麼告訴我了？&rdquo &ldquo因為我感到他有一點神秘。
&rdquo看護說話的時候，眼睛充滿了好奇和驚慌的神情。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别請來看護我的私人看護的容貌，她有一個适度的女子身材，大圓的眼睛帶着深濃的睫毛，鼻子很玲珑，嘴唇很薄，不夠莊嚴，但十分活潑可愛。
我望着她微喟一聲就沉默了。
&ldquo徐先生，那麼是我報告錯了？&rdquo &ldquo沒有。
&rdquo我在沉默之中邈然回答了她，但是接着我說： &ldquo你明天不要同他說告訴過我，還是同往常一樣的招呼他。
&rdquo 她點點頭，這時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點什麼似的，同她談起話來。
她姓周，今年十八歲，是看護學校剛剛出來的學生，所以薪金不很貴，做事自然欠老練，但還活潑，并且有一個無論什麼事容易令人原諒她的笑容。
從這一天以後，我同這看護談話逐漸多了起來，但是談話終又歸到這個天天送我花的古怪的青年，她對此似乎也很有興趣，這在無形之中是比什麼都好的安慰了我病中的寂寞。
日子悄悄的過去。
我每天用特别的感情接受，而且時時期望那一束鮮花，周小姐捧進來的時候也特别露着笑容，并且還告訴我這位古怪的青年今天同她說些什麼，或者送她一點什麼，表示對她誠心看護我的謝意。
而且三天兩頭有糖果。
或者是頭兩天醫生允許我可進的補品與食物送來。
而這些都是他從周小姐口中探聽去的。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我很平安。
那天是醫生允許吸煙的第一天，當我盥洗完畢，早餐用過後，坐在安樂椅上，正想購買一種什麼煙來吸時，我忽然想起era，同時自然想到了&ldquo鬼&rdquo。
窗外是迷蒙的細雨，我惆怅地望着。
這時周小姐帶着笑聲來了，手裡捧着一束鮮花同兩匣era，我一望就知道又是這位古怪的青年送來的。
周小姐給我一個意會的笑容，她安插好鮮花，把花瓶同era，一同送到我面前的圓桌上，于是從她内袋裡拿出一封信給我，她說： &ldquo這是他叫我秘密地交給你的。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我沒有說什麼，把信塞在自己的懷裡。
&ldquo這封信連我都不能看麼？&rdquo周小姐似乎在等待我拆開它，看我塞進懷裡的時候，她這樣問我。
&ldquo我不知道。
&rdquo我說，&ldquo但是等我看過再說吧。
&rdquo 周小姐走開了，我正想拆信的時候，有别人來看我，這樣一直延擱到夜裡，我的心負擔了一天的不安。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人，聽見你病倒，我知道那是我闖的禍。
我把遠行計劃延遲下來，為你祝福。
現在你終算快複原了，那麼請允許我離開你吧。
era兩匣，那是我們都愛吸的紙煙，我們從它會面，再從它分手吧。
還有我雖然走了，花鋪會将我要送你的鮮花每天送你的。
另外是千元支票一張，因為我知道你家裡為你醫藥費有點不樂，所以我留給你。
你千萬不要為這點介意，我的就是你的。
記住：要得醫生允許後方才離院。
再會。
祝你：好好做人。
鬼 我讀了竟嗚咽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那是愛還是感激，我一直惆怅到夜半，服了兩片安眠藥才睡去。
醒來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來了她說： &ldquo他信裡怎麼說，今天他的花是别人送來的。
&rdquo &ldquo别人送來，你怎麼知道是他的？&rdquo &ldquo那是同樣的花，還附着一封信給我。
&rdquo她指指桌上的花說。
&ldquo怎麼說呢？&rdquo &ldquo他說非常感謝我對你的厚意，說是他要遠行了，每天花鋪會照常把花送來，托我親自轉給你。
&rdquo &ldquo唔，&hellip&hellip&rdquo我點點頭。
&ldquo那麼他給你的信呢？&rdquo &ldquo也是這樣說。
&rdquo &ldquo那麼他告訴你他的地址麼？&rdquo周小姐密切地問我。
&ldquo沒有，他是向來不告訴别人行蹤的。
&rdquo &ldquo那麼，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rdquo她坐下了。
&ldquo那是一個神秘的孩子！&rdquo我怅惘地又滴下淚，為掩飾這淚，我翻身朝裡床去了。
等我恢複這份情感的時候，我看周小姐還愣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對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内心的感情。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她時時問我這位神秘青年的音訊。
起初我回答她：&ldquo沒有。
&rdquo後來我同她說：&ldquo他是不會再給音訊的。
&rdquo 在這些日子中，我耽于遐想，說話非常之少，而這位活潑多笑的周小姐也變成緘默而沉悶了。
我當時覺得這一定是她小孩子的脾氣在作怪，是我的态度影響了這整個的空氣。
&hellip&hellip 最後，我出院的期限終于到了。
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
臨别的時候她要我的地址，說是她一定要來看我，我因為還沒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訴她一個我預備先去暫住的親戚家的地址。
我出院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ldquo鬼&rdquo家去，我那時終在懷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場春夢。
可是什麼都同我記憶中一樣的存在，青的天，綠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色的房子&hellip&hellip我怕敲門時又要遇到什麼麻煩了。
但幸虧應門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很客氣，但隻告訴我她沒有回來。
一個月以後我又去看她，還是沒有回來。
那麼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呢，婦仆告訴我沒有一定，至少要兩個月以後吧。
于是又隔了兩月，她還是沒有回來。
我想會會上次遇到過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訴我，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裡，不能見客。
&ldquo那麼你們有沒有寫信去通知小姐？&rdquo &ldquo沒有，因為沒有地址。
&rdquo女仆誠懇地說：&ldquo我們是從來不寫信去的。
&rdquo &ldquo她難道也沒有來信？&rdquo我怅惘地問。
&ldquo沒有。
&rdquo女仆也感到怅惘了：&ldquo聽說她也許要到秋天才來呢。
&rdquo 但是秋天到了，她還是沒有回來。
&hellip&hellip 最後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時天正下微雪，我幾乎不認識她的家門，因為門上新添了朱紅的新漆，應門的是一位壯年的農夫，這更使我愕然了。
他對我也覺得很奇怪，等我問到老夫婦同一位小姐時，他才明白，他說： &ldquo老夫婦先後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們，就把房子什麼都賣掉，她自己帶了四箱子書就去了。
&rdquo &ldquo那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現在這兒的主人姓王，我是他的傭人。
&rdquo &ldquo我可以求你通報一聲，讓我見見你們王先生好麼？你說我是前房主的親戚好了。
&rdquo 他進去不久，王先生就出來，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他說的同他傭人所說的一樣。
我們這才坐下來。
我說： &ldquo王先生，我沒有别種用意，隻是想打聽那位小姐就是，因為我是她們的親屬。
我說那賣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親自接頭的麼？&rdquo &ldquo是的，有人介紹，後來她親自同我接頭的。
&rdquo &ldquo那麼她穿什麼樣的衣服呢？&rdquo &ldquo啊，很奇怪，幾次都是穿黑色的。
&rdquo &ldquo她是不是還抽着叫做era的紙煙？&rdquo &ldquo是的，她抽煙，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麼牌子。
&rdquo他說：&ldquo先生，你為什麼打聽這麼詳細？&rdquo &ldquo不瞞你說，我這裡是再熟不過的，所以我非常關心。
那坐西朝東的樓房，是不是有八個窗？窗是不是都有三層窗簾？左面是間書房，右面是間套間，是不是？家具都是是紅木的，靠書房前面有沙發，近套間門前一架鋼琴是不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是她們小姐的房間，你怎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們是至親的親屬，我從小就寄養在這裡，後來我出門了好幾年，回到上海後，也常常來，這些家具還是我布置的，現在我出門剛回來，哪裡曉得伯父母都過世了，所以很想打聽那位小姐的下落。
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裡去嗎？&rdquo &ldquo這可不曉得了，可是你&hellip&hellip&rdquo &ldquo王先生，請問你現在把那間房做什麼用呢？&rdquo &ldquo現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來結婚的；這就可以做新房。
&rdquo &ldquo現在那房的家具是不是都沒有改動過？&rdquo &ldquo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動也等明年了。
&rdquo &ldquo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實在說，我同這房子有特别的感情，還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時候，也曾提起，這幾間樓房給我做新房用的。
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這幾間房租給我一年，讓我住到明年秋天，你們什麼時候要用，我就什麼時候搬出去好了。
&rdquo &ldquo不過&hellip&hellip&rdquo &ldquo在王先生方面講，反正房子空着，我一個人來住，也不會太擾王先生的，萬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個鋪保也可以的。
&rdquo &ldquo你一個人來住？&rdquo &ldquo王先生，是的，沒有别的，完全是我對這房子有特别感情，現在房子屬于先生，想來住一回就是，正如一個人要會老朋友一樣。
&rdquo 這樣總算得他允許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進來。
所有的家具我都沒有移動。
第一天晚飯後我坐在過去常坐的沙發上，開亮那後面黃色的電燈，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入在回憶中了。
突然有風吹動窗簾，一絲沙沙的聲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環境的空虛以及月光的凄涼，我有點寒冷與害怕。
就在這時候，一種遲緩的沉重的腳步聲突然驚破這個宇宙的死靜，我驚奇地站起，這不是怕，是一種期待，我的心跳着，靜待那腳步一聲聲的從樓梯近來。
但是上來的是王家的女傭，她說： &ldquo有一位小姐來看你。
&rdquo &ldquo是穿黑衣服麼？&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那麼你快請她上來吧。
&rdquo 女傭下去了，我的心跳着，是快樂，感慨，是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悲哀與熱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靜站，也不知怎麼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與我的四肢。
最後樓梯又響了，我屏息着等待，于是一個黑衣服女子出現了。
但是── 是周小姐。
她雖也曾到我親戚家來看過我，但是怎麼會來這裡呢？ &ldquo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rdquo我問。
&ldquo我從你親戚家知道。
&rdquo &ldquo那麼你為什麼這樣晚來看我？&rdquo &ldquo我必需來看你。
&rdquo她臉上是冰冷的嚴肅。
&ldquo為什麼呢？&rdquo我看她有點可憐，拉她冰冷的手讓坐下。
&ldquo因為，因為&hellip&hellip&rdquo &ldquo因為什麼？&rdquo &ldquo請你答應我你不告訴别人。
&rdquo她想哭了。
&ldquo自然，我決不告訴第二個人。
&rdquo &ldquo我要知道那個神秘青年的下落。
&rdquo &ldquo你愛上了他？&rdquo &ldquo我不知道。
&rdquo她大圓的眼睛含着淚水：&ldquo但是我為他失眠為他苦。
&rdquo &ldquo唉&hellip&hellip！&rdquo我也有點泫然，把頭低下了，想借一句适當的話同她說，但竟尋不出一個字。
最後我擡起頭來說： &ldquo他說過愛你麼？&rdquo &ldquo沒有。
&rdquo她濃黑的睫毛挂着淚珠：&ldquo但是我竟被他的視線與聲音迷惑了。
&rdquo &ldquo但是，&rdquo我非常堅決而冷靜的說：&ldquo我可以告訴你的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什麼？&rdquo &ldquo你不許告訴第二個人。
&rdquo我嚴肅地說。
&ldquo決不。
請你相信我。
&rdquo她滿臉是純潔。
&ldquo是的？&rdquo &ldquo我可以發誓。
&rdquo她眼也不瞬地說。
于是我用死闆而遲緩的口吻告訴她： &ldquo她是一個女子。
&rdquo &ldquo女子？&rdquo她驚奇了：&ldquo徐先生，你一定騙我了。
&rdquo &ldquo我為什麼要騙你？&rdquo &ldquo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話給她，但是竟會沒有。
&ldquo女子，不管是女子還是男子，這個于我有什麼關系？我隻想會見他，永遠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護着他。
&rdquo她純潔而認真地說。
&ldquo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rdquo &ldquo你難道一直不知道麼？&rdquo &ldquo我比你還想知道她的下落。
&rdquo &ldquo你？&rdquo &ldquo自然，她是女子，我為她才有這場大病的。
&rdquo &ldquo那麼我們永不能會見他了。
&rdquo這時她好像已經相信了我的話。
&ldquo是的。
&rdquo我說：&ldquo但是萬一我會見了她，一定來叫你。
萬一你會見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讓她知道來通知我。
&rdquo &ldquo這自然。
&rdquo她又說：&ldquo但是現在我們沒有辦法了？&rdquo &ldquo有什麼辦法呢？&rdquo我冷靜地說：&ldquo希望你忘記她，你年青，你有你的工作與前途&hellip&hellip&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她沉默了，低下頭，用一塊白色的手絹揩她的眼淚。
月光更深的照進來，沙發後黃色的燈光顯得更弱了，她的面目特别慘白，這使我在想象中把她看成了&ldquo鬼&rdquo，我有點迷忽，有點醉，有點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于是我站起來開亮頂上的電燈，房間于是放滿了光明，我拉起她說： &ldquo現在讓我伴你回去吧。
&rdquo 她默默地起來，同我一同下樓，出門，轉了幾個彎，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着，田野中有點微風，路上沒有一個人，她似乎非常哀頹地靠着我。
一路上大家沒有說什麼，一直到有汽車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輛送她上車，看她去遠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輛回來。
這樣我就靜住在那裡每天想象過去&ldquo鬼&rdquo在這個樓上的生活。
我回憶過去，幻想将來，真不知道做了多少夢。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時候，王先生留我吃過他少爺的喜酒再走，但是我忍不住心的悲涼，我送了一筆禮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過的。
直到現在我總禁不住自己，三天兩頭到山西路的那家煙店去，可是結果我總是一個人吸着紙煙踯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來。
可是我一直到現在，再也沒有勇氣去訪會王先生他們，去訪會我的故居。
現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hellip&hellip冬天是重來了，冬天的邂逅是不會再來的。
我總在想念她，我無時不在關念她的一切。
但是今天，在這茫茫的人間，我到哪裡可以再會她一面呢？ （《鬼戀》，三思樓月書之一，上海夜窗書屋一九四六年出版）
當我剛想在轉角處坐下休息一回時，忽然看見了&ldquo她&rdquo。
我立刻說： &ldquo你在這裡？&rdquo &ldquo我同你說過我是鬼。
&rdquo &ldquo那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裡沒有一條路是通人世的，隻有向着天走。
&rdquo她拉着我像走平地一樣的走上天空，沒有一句話同我說。
一剎時，我忽然感到潮濕，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來，我看她披着黑紗般的衣服，我說： &ldquo你冷麼？&rdquo她微笑一下，說： &ldquo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為這是露水，人世是已經到了。
&rdquo 等我醒轉來時，我迷茫已極，發現自己睡在露水堆裡，一時幾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年來的人生都與這個夢絞在一起。
我定一定神。
這是秋天的光景，有點冷，我無意識地依着相隔好幾丈的一盞路燈地走，我不知道那時是什麼時辰，是半夜還是三更；總之我當時什麼感覺都沒有，記得到上海雇到汽車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在車上什麼都不知道，到寓所後就沒有說一句話。
但我意識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進了醫院。
逗留在遠處的家人都趕來看我。
這一場病不是我自己可以述說的，因為我在起初五個星期之中，幾乎完全不省人事，每天說些無稽的夢呓，也許這些夢呓中透露了我心底的秘密，過後大家都來問我的遭遇，我都沒有說什麼：但是友輩之中都謠說我是失戀的結果。
十二個星期以後，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開始用飲食代替注射的養料。
我這時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複原的樣子支撐起來，但是我竟連半步都不能移動，于是我頹然流淚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醫生以我痊愈的結論來安慰我。
但是最後他說我至少需要八個月完全的休養，方才可以出院。
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靜地聽憑時間的消逝。
這樣一個月過去了，我已經被允許每天可以同人做二個半鐘點談話。
就在那個時期，我精神非常飽滿地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看護捧着一束鮮花同一匣糖果進來。
送我鮮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護從未告訴過我，我因為入睡的時候很多，所以從來沒有注意過，因為這些人情與恩愛我知道已由我家裡為我領受與記憶。
那麼索興等我完全好的時候，再知道吧。
可是這一次看護似乎要同我說話似的過來了，她說： &ldquo徐先生，這個每天送鮮花的先生，今天還送你一匣糖果。
&rdquo &ldquo糖果，他怎麼知道我可以吃了呢？&rdquo &ldquo這是他每天在我這裡探聽的，自從你進醫院起，他天天都來探問，天天都帶着花來。
不瞞你說，他還送我許多東西，&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位先生姓什麼？&rdquo &ldquo他沒有告訴過我，叫我也不必告訴你他來看你。
&rdquo &ldquo那麼是什麼樣的人呢。
&rdquo &ldquo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點？&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是不是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面孔與身材？&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是不是有一個挺直的鼻子？&rdquo 兩片安眠藥方才睡去。
醒來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來了她說： &ldquo是的。
&rdquo &ldquo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個純白少血的面龐？&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那麼你為什麼不叫他來看我？&rdquo &ldquo他說不必。
他還叫我不必告訴你&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但是你為什麼告訴我了？&rdquo &ldquo因為我感到他有一點神秘。
&rdquo看護說話的時候，眼睛充滿了好奇和驚慌的神情。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别請來看護我的私人看護的容貌，她有一個适度的女子身材，大圓的眼睛帶着深濃的睫毛，鼻子很玲珑，嘴唇很薄，不夠莊嚴，但十分活潑可愛。
我望着她微喟一聲就沉默了。
&ldquo徐先生，那麼是我報告錯了？&rdquo &ldquo沒有。
&rdquo我在沉默之中邈然回答了她，但是接着我說： &ldquo你明天不要同他說告訴過我，還是同往常一樣的招呼他。
&rdquo 她點點頭，這時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點什麼似的，同她談起話來。
她姓周，今年十八歲，是看護學校剛剛出來的學生，所以薪金不很貴，做事自然欠老練，但還活潑，并且有一個無論什麼事容易令人原諒她的笑容。
從這一天以後，我同這看護談話逐漸多了起來，但是談話終又歸到這個天天送我花的古怪的青年，她對此似乎也很有興趣，這在無形之中是比什麼都好的安慰了我病中的寂寞。
日子悄悄的過去。
我每天用特别的感情接受，而且時時期望那一束鮮花，周小姐捧進來的時候也特别露着笑容，并且還告訴我這位古怪的青年今天同她說些什麼，或者送她一點什麼，表示對她誠心看護我的謝意。
而且三天兩頭有糖果。
或者是頭兩天醫生允許我可進的補品與食物送來。
而這些都是他從周小姐口中探聽去的。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我很平安。
那天是醫生允許吸煙的第一天，當我盥洗完畢，早餐用過後，坐在安樂椅上，正想購買一種什麼煙來吸時，我忽然想起era，同時自然想到了&ldquo鬼&rdquo。
窗外是迷蒙的細雨，我惆怅地望着。
這時周小姐帶着笑聲來了，手裡捧着一束鮮花同兩匣era，我一望就知道又是這位古怪的青年送來的。
周小姐給我一個意會的笑容，她安插好鮮花，把花瓶同era，一同送到我面前的圓桌上，于是從她内袋裡拿出一封信給我，她說： &ldquo這是他叫我秘密地交給你的。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我沒有說什麼，把信塞在自己的懷裡。
&ldquo這封信連我都不能看麼？&rdquo周小姐似乎在等待我拆開它，看我塞進懷裡的時候，她這樣問我。
&ldquo我不知道。
&rdquo我說，&ldquo但是等我看過再說吧。
&rdquo 周小姐走開了，我正想拆信的時候，有别人來看我，這樣一直延擱到夜裡，我的心負擔了一天的不安。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人，聽見你病倒，我知道那是我闖的禍。
我把遠行計劃延遲下來，為你祝福。
現在你終算快複原了，那麼請允許我離開你吧。
era兩匣，那是我們都愛吸的紙煙，我們從它會面，再從它分手吧。
還有我雖然走了，花鋪會将我要送你的鮮花每天送你的。
另外是千元支票一張，因為我知道你家裡為你醫藥費有點不樂，所以我留給你。
你千萬不要為這點介意，我的就是你的。
記住：要得醫生允許後方才離院。
再會。
祝你：好好做人。
鬼 我讀了竟嗚咽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那是愛還是感激，我一直惆怅到夜半，服了兩片安眠藥才睡去。
醒來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來了她說： &ldquo他信裡怎麼說，今天他的花是别人送來的。
&rdquo &ldquo别人送來，你怎麼知道是他的？&rdquo &ldquo那是同樣的花，還附着一封信給我。
&rdquo她指指桌上的花說。
&ldquo怎麼說呢？&rdquo &ldquo他說非常感謝我對你的厚意，說是他要遠行了，每天花鋪會照常把花送來，托我親自轉給你。
&rdquo &ldquo唔，&hellip&hellip&rdquo我點點頭。
&ldquo那麼他給你的信呢？&rdquo &ldquo也是這樣說。
&rdquo &ldquo那麼他告訴你他的地址麼？&rdquo周小姐密切地問我。
&ldquo沒有，他是向來不告訴别人行蹤的。
&rdquo &ldquo那麼，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rdquo她坐下了。
&ldquo那是一個神秘的孩子！&rdquo我怅惘地又滴下淚，為掩飾這淚，我翻身朝裡床去了。
等我恢複這份情感的時候，我看周小姐還愣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對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内心的感情。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她時時問我這位神秘青年的音訊。
起初我回答她：&ldquo沒有。
&rdquo後來我同她說：&ldquo他是不會再給音訊的。
&rdquo 在這些日子中，我耽于遐想，說話非常之少，而這位活潑多笑的周小姐也變成緘默而沉悶了。
我當時覺得這一定是她小孩子的脾氣在作怪，是我的态度影響了這整個的空氣。
&hellip&hellip 最後，我出院的期限終于到了。
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
臨别的時候她要我的地址，說是她一定要來看我，我因為還沒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訴她一個我預備先去暫住的親戚家的地址。
我出院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ldquo鬼&rdquo家去，我那時終在懷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場春夢。
可是什麼都同我記憶中一樣的存在，青的天，綠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色的房子&hellip&hellip我怕敲門時又要遇到什麼麻煩了。
但幸虧應門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很客氣，但隻告訴我她沒有回來。
一個月以後我又去看她，還是沒有回來。
那麼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呢，婦仆告訴我沒有一定，至少要兩個月以後吧。
于是又隔了兩月，她還是沒有回來。
我想會會上次遇到過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訴我，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裡，不能見客。
&ldquo那麼你們有沒有寫信去通知小姐？&rdquo &ldquo沒有，因為沒有地址。
&rdquo女仆誠懇地說：&ldquo我們是從來不寫信去的。
&rdquo &ldquo她難道也沒有來信？&rdquo我怅惘地問。
&ldquo沒有。
&rdquo女仆也感到怅惘了：&ldquo聽說她也許要到秋天才來呢。
&rdquo 但是秋天到了，她還是沒有回來。
&hellip&hellip 最後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時天正下微雪，我幾乎不認識她的家門，因為門上新添了朱紅的新漆，應門的是一位壯年的農夫，這更使我愕然了。
他對我也覺得很奇怪，等我問到老夫婦同一位小姐時，他才明白，他說： &ldquo老夫婦先後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們，就把房子什麼都賣掉，她自己帶了四箱子書就去了。
&rdquo &ldquo那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現在這兒的主人姓王，我是他的傭人。
&rdquo &ldquo我可以求你通報一聲，讓我見見你們王先生好麼？你說我是前房主的親戚好了。
&rdquo 他進去不久，王先生就出來，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他說的同他傭人所說的一樣。
我們這才坐下來。
我說： &ldquo王先生，我沒有别種用意，隻是想打聽那位小姐就是，因為我是她們的親屬。
我說那賣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親自接頭的麼？&rdquo &ldquo是的，有人介紹，後來她親自同我接頭的。
&rdquo &ldquo那麼她穿什麼樣的衣服呢？&rdquo &ldquo啊，很奇怪，幾次都是穿黑色的。
&rdquo &ldquo她是不是還抽着叫做era的紙煙？&rdquo &ldquo是的，她抽煙，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麼牌子。
&rdquo他說：&ldquo先生，你為什麼打聽這麼詳細？&rdquo &ldquo不瞞你說，我這裡是再熟不過的，所以我非常關心。
那坐西朝東的樓房，是不是有八個窗？窗是不是都有三層窗簾？左面是間書房，右面是間套間，是不是？家具都是是紅木的，靠書房前面有沙發，近套間門前一架鋼琴是不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是她們小姐的房間，你怎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們是至親的親屬，我從小就寄養在這裡，後來我出門了好幾年，回到上海後，也常常來，這些家具還是我布置的，現在我出門剛回來，哪裡曉得伯父母都過世了，所以很想打聽那位小姐的下落。
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裡去嗎？&rdquo &ldquo這可不曉得了，可是你&hellip&hellip&rdquo &ldquo王先生，請問你現在把那間房做什麼用呢？&rdquo &ldquo現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來結婚的；這就可以做新房。
&rdquo &ldquo現在那房的家具是不是都沒有改動過？&rdquo &ldquo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動也等明年了。
&rdquo &ldquo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實在說，我同這房子有特别的感情，還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時候，也曾提起，這幾間樓房給我做新房用的。
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這幾間房租給我一年，讓我住到明年秋天，你們什麼時候要用，我就什麼時候搬出去好了。
&rdquo &ldquo不過&hellip&hellip&rdquo &ldquo在王先生方面講，反正房子空着，我一個人來住，也不會太擾王先生的，萬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個鋪保也可以的。
&rdquo &ldquo你一個人來住？&rdquo &ldquo王先生，是的，沒有别的，完全是我對這房子有特别感情，現在房子屬于先生，想來住一回就是，正如一個人要會老朋友一樣。
&rdquo 這樣總算得他允許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進來。
所有的家具我都沒有移動。
第一天晚飯後我坐在過去常坐的沙發上，開亮那後面黃色的電燈，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入在回憶中了。
突然有風吹動窗簾，一絲沙沙的聲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環境的空虛以及月光的凄涼，我有點寒冷與害怕。
就在這時候，一種遲緩的沉重的腳步聲突然驚破這個宇宙的死靜，我驚奇地站起，這不是怕，是一種期待，我的心跳着，靜待那腳步一聲聲的從樓梯近來。
但是上來的是王家的女傭，她說： &ldquo有一位小姐來看你。
&rdquo &ldquo是穿黑衣服麼？&rdquo &ldquo是的。
&rdquo &ldquo那麼你快請她上來吧。
&rdquo 女傭下去了，我的心跳着，是快樂，感慨，是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悲哀與熱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靜站，也不知怎麼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與我的四肢。
最後樓梯又響了，我屏息着等待，于是一個黑衣服女子出現了。
但是── 是周小姐。
她雖也曾到我親戚家來看過我，但是怎麼會來這裡呢？ &ldquo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rdquo我問。
&ldquo我從你親戚家知道。
&rdquo &ldquo那麼你為什麼這樣晚來看我？&rdquo &ldquo我必需來看你。
&rdquo她臉上是冰冷的嚴肅。
&ldquo為什麼呢？&rdquo我看她有點可憐，拉她冰冷的手讓坐下。
&ldquo因為，因為&hellip&hellip&rdquo &ldquo因為什麼？&rdquo &ldquo請你答應我你不告訴别人。
&rdquo她想哭了。
&ldquo自然，我決不告訴第二個人。
&rdquo &ldquo我要知道那個神秘青年的下落。
&rdquo &ldquo你愛上了他？&rdquo &ldquo我不知道。
&rdquo她大圓的眼睛含着淚水：&ldquo但是我為他失眠為他苦。
&rdquo &ldquo唉&hellip&hellip！&rdquo我也有點泫然，把頭低下了，想借一句适當的話同她說，但竟尋不出一個字。
最後我擡起頭來說： &ldquo他說過愛你麼？&rdquo &ldquo沒有。
&rdquo她濃黑的睫毛挂着淚珠：&ldquo但是我竟被他的視線與聲音迷惑了。
&rdquo &ldquo但是，&rdquo我非常堅決而冷靜的說：&ldquo我可以告訴你的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什麼？&rdquo &ldquo你不許告訴第二個人。
&rdquo我嚴肅地說。
&ldquo決不。
請你相信我。
&rdquo她滿臉是純潔。
&ldquo是的？&rdquo &ldquo我可以發誓。
&rdquo她眼也不瞬地說。
于是我用死闆而遲緩的口吻告訴她： &ldquo她是一個女子。
&rdquo &ldquo女子？&rdquo她驚奇了：&ldquo徐先生，你一定騙我了。
&rdquo &ldquo我為什麼要騙你？&rdquo &ldquo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話給她，但是竟會沒有。
&ldquo女子，不管是女子還是男子，這個于我有什麼關系？我隻想會見他，永遠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護着他。
&rdquo她純潔而認真地說。
&ldquo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rdquo &ldquo你難道一直不知道麼？&rdquo &ldquo我比你還想知道她的下落。
&rdquo &ldquo你？&rdquo &ldquo自然，她是女子，我為她才有這場大病的。
&rdquo &ldquo那麼我們永不能會見他了。
&rdquo這時她好像已經相信了我的話。
&ldquo是的。
&rdquo我說：&ldquo但是萬一我會見了她，一定來叫你。
萬一你會見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讓她知道來通知我。
&rdquo &ldquo這自然。
&rdquo她又說：&ldquo但是現在我們沒有辦法了？&rdquo &ldquo有什麼辦法呢？&rdquo我冷靜地說：&ldquo希望你忘記她，你年青，你有你的工作與前途&hellip&hellip&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她沉默了，低下頭，用一塊白色的手絹揩她的眼淚。
月光更深的照進來，沙發後黃色的燈光顯得更弱了，她的面目特别慘白，這使我在想象中把她看成了&ldquo鬼&rdquo，我有點迷忽，有點醉，有點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于是我站起來開亮頂上的電燈，房間于是放滿了光明，我拉起她說： &ldquo現在讓我伴你回去吧。
&rdquo 她默默地起來，同我一同下樓，出門，轉了幾個彎，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着，田野中有點微風，路上沒有一個人，她似乎非常哀頹地靠着我。
一路上大家沒有說什麼，一直到有汽車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輛送她上車，看她去遠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輛回來。
這樣我就靜住在那裡每天想象過去&ldquo鬼&rdquo在這個樓上的生活。
我回憶過去，幻想将來，真不知道做了多少夢。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時候，王先生留我吃過他少爺的喜酒再走，但是我忍不住心的悲涼，我送了一筆禮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過的。
直到現在我總禁不住自己，三天兩頭到山西路的那家煙店去，可是結果我總是一個人吸着紙煙踯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來。
可是我一直到現在，再也沒有勇氣去訪會王先生他們，去訪會我的故居。
現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hellip&hellip冬天是重來了，冬天的邂逅是不會再來的。
我總在想念她，我無時不在關念她的一切。
但是今天，在這茫茫的人間，我到哪裡可以再會她一面呢？ （《鬼戀》，三思樓月書之一，上海夜窗書屋一九四六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