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遊離與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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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其實依拙劣的我們想,宋先生貴東鄰小姐的身個兒,即使加減了一二分的高矮,似乎亦決不會損害她的标緻。

    然而文章必這麼寫,方才淋漓盡緻,使後人不敢輕易菲薄他的理想美人。

    這是何等有力的描寫。

    誇飾比如一面顯微鏡,把肉眼所感都給打發走了;但它也是文章的重要技工。

     不必再舉别的例證了,您在修辭學上去看,那些用古古怪怪的名詞标着的秘訣,哪一個不是在那邊無中生有,将小作大的颠倒着。

    再作一個比方:吃飯的正當形式,隻是一口一口的咬嚼而已;然而敝中國的古人有“一獻之禮,賓主百拜”的繁文缛節,即貴西洋的今人到餐室裡去,亦必端端正正穿起禮服來。

    我們細想,這是幹嗎?“醜人多作怪!”但同時就不免有人贊歎着。

    說它們所表現的是文明,是藝術哩。

     各人的地位不同,因而看法不同,因而所見不同;這是不能,且不必強同的。

    我也不必盡申訴自己的牢騷,惹他人的厭煩。

    單就文藝而論文藝,技工在創作時之重要初不亞于靈感。

    文藝和非文藝之區别間,技工正是一重要的屬性。

    我們因此可以明白真的啼笑何以不成為藝術;而啼着笑着的model,反可以形成真正的藝術品。

    這并非颠倒而是當然的真實。

     我們可以說,一切事情的本體和它們的抄本(确切的影子)皆非文藝;必須它們在創作者的心靈中,醞釀過一番、熔鑄過一番之後,而重新透射出來的(朦胧的殘影),方才算數。

    申言之,natural算不了什麼,人間所需要的是artificial。

    創造不是無中生有,亦不是抄襲(即所謂寫實),隻是心靈的一種膠擾,離心力和向心力的角逐。

    追來追去,不落後,便超前,總走不到一塊兒去,這是遊離。

    尋尋覓覓,終于撲個空,孤凄地呆着,那是獨在。

    我們覺得被實感拉下了,不免惆怅;若覺得把實感給拉下了,那便驕矜;實在都沾點滑稽的幻覺,說不出什麼正當緣由來。

    萬古常新,千秋不朽的傑作,論它的究竟,亦不過狗抓肉骨頭而不得(不足)。

    人想交合而先相對鞠躬(有餘)、這一類把戲而已。

    我們對于它們,固然不屑贊揚,卻也不可咒詛。

    (贊揚和咒詛都是把戲之流,我們何敢尤而效之。

    )沉默是頂好的道路,我說。

    ——安于被玩弄也是頂好的道路,我又說。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作于北京。

     【點評】 俞平伯(1900─1990),古典文學研究家,紅學家,詩人,作家。

    原名俞銘衡,浙江德清人。

    1919年畢業于北京大學。

    先後任浙江省視學、浙江師範國文教員,上海大學、北大女子文理學院教授,一度赴英、美,均不久即返。

    回國後,任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北平大學、中國學院等院校教授。

    曾加入過北京大學的“新潮社”、“文學研究會”、“語絲社”等文學團體,是新文學運動初期的重要詩人,提倡過“詩的平民化”。

    1922年1月,曾與朱自清、鄭振铎、葉聖陶等人創辦五四以來最早出現的詩刊《詩》月刊。

    建國後,曆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大學、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現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一級研究員,全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協理事,九三學社中央委員。

    是第一至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至七屆全國政協委員。

    是中國白話詩創作的先驅者之一。

    主要作品有詩集《冬夜》、《古槐書屋間》,散文集《燕知草》、《雜拌兒》。

    《紅樓夢辨》(1923年初版,50年代初改名《紅樓夢研究(再版)》)是“新紅學派”的代表作之一。

    1990年10月15日逝世,終年91歲。

     《文學的遊離與其獨在》:從古到今,人們都為文學創作中的詞不達意而感到苦惱。

    把心中所想形諸于筆端是一個思想外化和物化的過程,這就可能會有一些改變甚至歪曲。

    作者用狗與骨頭的關系将文學的遊離與獨在形象的加以說明,把作家進行文學創作的思想,創作過程中的感悟以及讀者的感受都淋漓盡緻的表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