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遊離與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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叭狗憑着它固有的食欲,被這欲念壓迫後所喚起的熱情,和天賦兼習得覓食的技巧,一瞥見那塊帶誘惑性的肉,直撲過去。

    這小兒偏偏會耍,把肉拎得高高的,一抖一抖的動着。

    狗漸人立了,做出種種抓撲跳躍的姿态。

    結果狗沒吃着肉,而大家白看狗耍把戲,笑了一場。

    故事就此收場。

     我們是狗化定了,那小兒正是造化,嬉笑的衆賓便是當時的讀者社會和我們的後人。

    你說這把戲有什麼用?可是大家的确為着這個開了笑口。

    替座上的貴客想,好好的吃飯罷,何必去逗引那條狗,那是小兒的好事;但這小兒至少不失為趣人。

    至于狗呢,不在話下了。

    它是個被犧牲者,被玩弄者而已。

    它應當咒詛它的生日,至少亦曳尾不顧而走,才算是條聰明特達的狗。

    若老是戀戀于那塊肉骨頭,而串演把戲一套一套的不窮,那真是狗中之下流子了;雖然人們愛它的乖巧,贊它為一條偉大的狗。

    您想想。

    狗如有知,要這種榮譽嗎?我不信它會要。

     所謂文學的遊離和獨在,也因這譬喻而顯明了。

    肉骨頭在小孩子手中抖動,狗跟着跳、那便是遊離。

    狗正固永吃不着肉骨頭而盡串把戲,那便是獨在。

    若不幸那小孩偶一失手,肉骨頭竟掉到狗嘴裡去了,狗是得意極了,聒聒然自去咬嚼;然座上愛看狗戲的群公豈不依然有失呢。

    換言之,若文學與其實感的競賽萬一告畢,(自然,即萬一也是不會有的。

    )變為合掌的兩股,不複有幾微不足之感,那就無所謂文學了。

    我故認遊離與獨在是文學的真實且主要的法相。

     還有一問題,這種光景算不算缺憾呢?我說是。

    又說不是。

    讀者不要怪我油滑,仍用前例說罷。

    從狗的立場看。

    把戲白串了不算,而肉骨頭也者終落于渺茫,這是何等的可惜。

    非缺憾而何?若從觀衆和小兒的立場看,則正因狗要吃肉而偏吃不着,方始有把戲。

    狗老吃不着,老有把戲可看、那是何等的有趣。

    又何用其歎惜呢。

    我将從您的歎惋與否,而決定您的自待。

     以下再讓我說幾句狗化的話罷,正是自己解嘲的話。

    所謂文學的遊離有兩種不同的來源:(一)由于落後——實感太微妙了,把捉不住。

    這正如以上所說的。

    (二)由于超前——實感太平凡粗笨了,不值得去把捉。

    前一個是高攀不上,後一個是不肯俯就。

    雖有時因文學技工的庸劣,而創作物與實感遊離了;卻也有時因它的高妙,使創作物超越那實感。

    在第二意義上,我們或者可以有相當的自喜,雖然這種高興在實際上免不了“狗化”。

     春花秋月,……是詩嗎?不是!悲歡離合,是詩嗎?不是!詩中所有誠不出那些範圍、但是僅僅有那些破銅爛鐵決不成為一件寶器。

    它們隻是詩料。

    詩料非詩,明文學的料絕非文學。

     我們看了眉月,這麼一沉吟,回溯舊蹤,那麼一颦蹙。

    是詩嗎?不是!見宿樹的寒鴉,有寂寞之思,聽打窗的夜雨,有凄清之感。

    是詩嗎?不是!這種意境不失為詩魂,但飄渺的遊絲,單靠它們卻織不成一件“雲裳”的。

    它們隻是詩意。

    詩意非詩,明文學的意境絕非文學。

     實在的事例,實在的感觸都必經過文學的手腕運用了之後,方可為藝術品。

    文學的技工何等的重要。

    實感的美化,在對面着想,恰是文學的遊離。

    我試舉三個例。

     譬如回憶從前的蹤迹,真是重重疊疊,有如辛稼軒所謂“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似的;但等到寫入文章,卻就不能包羅萬象了、必有取舍。

    其實所取的未必定可取,所舍的未必必須舍,隻是出于沒奈何的權宜之計。

    選擇乃文學技工之一,有了它,實感留在文學作品裡的,真真寥寥可數。

    所召集的是代表會議,不是普通選舉了。

     又如寫一樁瑣碎或笨重的事,不能無減省或修削之處;若原原本本,一字不易,就成了一本流水賬簿,不成為文章。

    奏了幾刀之後、文章是深亮多了,可是原來的樣子已若存若亡了。

    剪裁又是重要的技工。

     平平常常的一個人,一樁事據實寫來不易動人聽聞,必要在它們身上加了些大青大綠方才快心。

    如宋玉之賦東家子,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