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同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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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好吧,&rdquo吳聰把窄胸挺起來,&ldquo說你的辦法吧!我願意陪伴着你們去死!&rdquo &ldquo我們先立誓!&rdquo 吳範二人也都立起來。

     &ldquo吳聰,範明力,王文義,願為國家而死,争取民族的永遠獨立自由;我三人的身體與姓名将一齊毀滅,而精神與正義和平永在人間!&rdquo &ldquo永在人間!&rdquo吳範一齊應聲。

     一種純潔的微笑散布在他們的臉上,他們覺得死最甜蜜,犧牲是最崇高的美麗,全身的血好像花蜜似的漾溢着芬香。

    他們心平氣和的商議着實際的辦法。

    最難決定的&mdash&mdash死&mdash&mdash已被決定了,他們用不着再激昂慷慨的呼喊,而須把最高的智慧拿出來,用智慧配合着勇敢,走到那永遠光明的路上去。

    他們耳中仿佛聽到了微妙的神聖的呼召,所以不慌不怕;他們的言語中有些最美妙的律動。

    像是回應着那呼召,而從心弦上顫出民族複興的神樂。

     在驢兒胡同的口上,無論冬夏老坐着一個老婆婆。

    灰塵仿佛沒有撲落過來的膽氣,她老是那麼幹淨。

    窮困沒有能征服了她,她那随着年紀而下陷的眼中,永遠深藏着一些和悅親善的光,無選擇的露給一切的人。

    她的職業是給窮人們縫補縫補破鞋爛襪子;眼還沒有花,可是手總發顫,作不來細活計了。

    她的副業是給一切過路人一點笑意,和替男女小學生們,洋車夫們,記着誰誰剛才往南去了,或誰誰今天并沒有從這裡經過,而是昨天太陽偏西的時候向北去了。

    這個副業是純粹義務的,唯一的報酬是老少男女都呼她&ldquo好媽媽&rdquo。

    有人說,她本是姓&ldquo郝&rdquo的。

     城陷後,胡同口上好幾天沒有好媽媽的影兒。

    大家似乎沒理到這件事,因為大家也都沒敢出來呀;即使大着膽出來,誰還顧得注意她:國土已丢失,一位老媽媽的存亡有什麼可驚異的呢? 可是,她到底又坐在那裡了。

    一切還是那樣,但她不能再笑臉迎人。

    還是那樣的一切中卻多了一些什麼:她所認識的旗子改了顔色,她所認識的人還作着他們的事,拉車的拉車,賣菜的賣菜,可是臉上帶着一層羞愧。

    她幾乎不敢再招呼他們。

    那些男女小學生都不上學了,低着頭走來走去,連義勇軍進行曲也不再唱。

    大街上依然有車有馬,但是老有些出喪的味兒,雖在陽光之下,而顯着悲苦慘淡。

     活了六十多歲,她經過多少變亂,受過多少困苦,可是哪一次也不像這次這麼使她感到憤恨,憤恨壓住了她的和悅,像夢中把手壓在了胸上那麼難過。

    她看見了成群的坦克車在馬路上跑,結陣的飛機在空中飛旋,整車的我們青年男女捆往敵營去吃槍彈,大批的我們三四十歲的壯漢被鎖了去&hellip&hellip這些都不足引起她的恨怒,假如這些事底下沒有&ldquo日本&rdquo這兩個字。

    活了六十多年了,她不懷恨任何人,除了日本。

    她不識字,沒有超過吃喝嫁娶穿衣住房的知識,不曉得國家大事,可是她知道恨日本。

    日本一向是在人們的口中,在她的耳邊,在她的心裡,久已湊成一塊病似的那麼可恨。

    沒有理由,沒有解釋,她恨日本。

    隻有恨日本,她仿佛渺茫的才覺得她還知道好歹,不是個隻顧一日三餐的畜生。

    現在,滿天飛的,遍地跑的,殺人的,放火的,都是日本,而日本這兩個字已經不許她高聲的說出,隻能從齒縫唇邊擠擦出來。

    像牛羊在走向屠場時會淚落那樣,她直覺的感到不平與不安。

     最使她不痛快的,是馬路那邊站崗的那個兵。

    她對誰都想和善,可是對這個兵不能笑着點點頭。

    他的長刺刀老在槍上安着,在秋陽下閃着白亮亮的冷光,他的腳是那麼寬,那麼重,好像唯恐怕那塊地會跑開似的死力的踩着。

    那是&ldquo咱們&rdquo的地;好媽媽不懂得别的,那塊地是誰的她可知道的很清楚,像白布上一個紅團不是中國旗那樣清楚。

    她簡直不敢再往馬路那邊看。

    可是不看還無濟于事,那白亮亮的刺刀,寬重的腳,時時在她的心中發光,踩壓。

     她慢慢覺出點奇怪來:為什麼咱們不去揍他呢?揍人,是她一向反對的事,可是現在她覺得揍那個兵,日本兵,是應當的。

    揍,大家不但不去揍他,反倒躲着他走呀!咱們的那些壯小夥子簡直沒有心胸,沒有志氣,沒有人味兒!假若她有個兒子,要去揍對面的那個兵,她必定是樂意的,即使母子都為這個而砍了頭,也是痛快的。

     她不願再坐在那裡,但又舍不得離開:萬一在她離開的那會兒,有人來揍那個不順眼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