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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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這也許是機會不平的關系,可是我硬認定女子比男子好一些。

    作文章嗎?人們大概都很會替生命作文章。

    我想,自要找到個理想的女子,大概能馬馬虎虎的混幾十年。

    文章還不盡于此,原先我不是以眼的經驗斷定人人可惡嗎,現在改了。

    我這麼想了:人人可惡是個推論,我并沒親眼看見人人可惡呀。

    也許人人可惡,而我不永遠是犯着病,所以看不出。

    可也許世上确有好人,完全人,就是立在我的病眼前面,我也看不出他可惡來。

    我并不曉得哪時犯病;看見面前的人變了樣,我才曉得我是犯了病?焉知沒有我已犯病而看不出人家可惡的時候呢?假如那是個根本不可惡的人。

    這麼一作文章,我的希望更大了。

    我決定不再硬了,結婚,組織家庭,生胖小子;人家都快活的過日子,我幹嗎放着熟葡萄不吃,單檢酸的吃呢?文章作得不錯。

    &rdquo 他休息了一會兒,我沒敢催促他。

    給他滿上了酒。

    &ldquo還記得我的表妹?&rdquo他突然的問:&ldquo咱們小時候和她一塊兒玩耍過。

    &rdquo &ldquo小名叫招弟兒?&rdquo我想起來,那時候她耳上戴着倆小綠玉艾葉兒。

     &ldquo就是。

    她比我小兩歲,還沒出嫁;等着我呢,好像是。

    想作文章就有材料,你看她等着我呢。

    我對她說了一切,她願意跟我。

    我倆定了婚。

    &rdquo他又半天沒言語,連喝了兩三口酒。

    &ldquo有一天,我去找她,在路上我又犯了病。

    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拿着個粗碗,正在路中走。

    來了輛汽車。

    聽見喇叭響,她本想往前跑,可是跑了一步,她又退回來了。

    車到了跟前,她蹲下了。

    車幸而猛的收住。

    在這個工夫,我看見車夫的臉,非常的可惡。

    在事實上他停住了車;心裡很願意把那個小女孩軋死,軋,來回的軋,軋碎了。

    作文章才無聊呢。

    我不能再找表妹去了。

    我的世界是個醜惡的,我不能把她也拉進來。

    我又跑了出來;給她一封極簡短的信&mdash&mdash不必再等我了。

    有過希望以後,我硬不起來了。

    我忽然的覺到,焉知我自己不可惡呢,不更可惡呢?這一疑慮,把硬氣都跑了。

    以前,我見着可惡的便打,至少是瞪他那麼一眼,使他哆嗦半天。

    我雖不因此得意,可是非常的自信&mdash&mdash信我比别人強。

    及至一想結婚,與世界共同敷衍,壞了;我原來不比别人強,不過隻多着雙病眼罷了。

    我再沒有勇氣去打人了,隻能消極的看誰可惡就躲開他。

    很希望别人指着臉子說我可惡,可是沒人肯那麼辦。

    &rdquo他又愣了一會兒。

    &ldquo生命的真文章比人作的更周到?你看,我是剛從獄裡出來。

    是這麼回事,我和土匪們一塊混來着。

    我既是也可惡,跟誰在一塊不可以呢。

    我們的首領總算可惡得到家,接了贖款還把票兒撕了。

    綁來票砌在炕洞裡。

    我沒打他,我把他賣了,前幾天他被槍斃了。

    在公堂上,我把他的罪惡都抖出來。

    他呢,一句也沒扳我,反倒替我解脫。

    所以我隻住了幾天獄,沒定罪。

    頂可惡的人原來也有點好心:撕票兒的惡魔不賣朋友!我以前沒想到過這個。

    耶稣為仇人,為土匪禱告:他是個人物。

    他的眼或者就和我這對一樣,可是他能始終是硬的,因為他始終是軟的。

    普通人隻能軟,不能硬,所以世界沒有骨氣。

    我隻能硬,不能軟,現在沒法安置我自己。

    人生真不是個好玩藝。

    &rdquo 他把酒喝淨,立起來。

     &ldquo飯就好。

    &rdquo我也立起來。

     &ldquo不吃!&rdquo他很堅決。

     &ldquo你走不了,仁祿!&rdquo我有點急了。

    &ldquo這兒就是你的家!&rdquo &ldquo我改天再來,一定來!&rdquo他過去拿那幾本書。

    &ldquo一定得走?連飯也不吃?&rdquo我緊跟着問。

     &ldquo一定得走!我的世界沒有友誼。

    我既不認識自己,又好管教别人。

    我不能享受有秩序的一個家庭,像你這個樣。

    隻有瞎走亂撞還舒服一些。

    &rdquo 我知道,無須再留他了。

    愣了一會兒,我掏出點錢來。

     &ldquo我不要!&rdquo他笑了笑:&ldquo餓不死。

    餓死也不壞。

    &rdquo&ldquo送你件衣裳橫是行了吧?&rdquo我真沒法兒了。

     他愣了會兒。

    &ldquo好吧,誰叫咱們是幼時同學呢。

    你準是以為我很奇怪,其實我已經不硬了。

    對别人不硬了。

    對自己是沒法不硬的,你看那個最可惡的土匪也還有點骨氣。

    好吧,給我件你自己身上穿着的吧。

    那件毛衣便好。

    有你身上的一些熱氣便不完全像禮物了。

    我太好作文章!&rdquo 我把毛衣脫給他。

    他穿在棉袍外邊,沒顧得扣上鈕子。

     空中飛着些雪片,天已遮滿了黑雲。

    我送他出去,誰也沒說什麼,一個陰慘的世界,好像隻有我們倆的腳步聲兒。

    到了門口,他連頭也沒回,探着點身在雪花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