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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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我取了要死!&ldquo 他們每人投考的不止一個學校,有的考二校,有的考三校。

    大概省立的學校是大家共同投考的。

    其次,市立的、公立的、私立的、教會的,則各人各選。

    然而大多數的投考者和送考者觀念中,都把杭州的學校這樣地排列着高下等第。

    明知自己的知識不足,算術做不出;明知省立學校難考取,要十個裡頭取一個,但甯願多出一塊錢的報名費和一張照片,去碰碰運氣看。

    萬一考得取,可以爬得高些。

    省立學校的&ldquo省&rdquo字仿佛對他們發散着無限的香氣。

    大家講起了不勝欣羨的。

     從考畢到發表的幾天之内,投考者之間空氣非常沉悶。

    有幾個女生簡直是寝食不安,茶飯無心。

    他們的胡思夢想在談話中反反複複地吐露出來,考得得意的人,有時好像很有把握,在那裡探聽省立學校的制服的形式了;但有時聽見人說:&ldquo十個人裡頭取一個,成績好的不一定統統取&rdquo,就忽然心灰意懶,去讨别的學校的招生簡章了。

    考得不得意的人嘴上雖說&ldquo取了要死&rdquo,但從他們的屈指計算發表日期的态度上,可以窺知他們并不絕望。

    世間不乏僥幸的例,萬一取了,他們便是&ldquo死而複生&rdquo,豈不更加歡喜?然而有時他們忽然覺得這太近于夢想,問過了&ldquo發表還有幾天&rdquo之後,立刻接一句&ldquo不關我的事&rdquo。

     我除了早晚聽他們紛紛談論之外,白天統在外面跑,或者訪友,或者覓畫。

    省立學校錄取案發表的一天,奇巧輪到我同去看榜。

    我覺得看榜這一刻工夫心情太緊張了,不教他們親自去看。

    同時我也不願意代他們去看,便想出一個調劑緊張的方法來:我和一班學生坐在學校附近一所茶店裡了,教他們的先生一個人去看,看了回到茶店裡來報告。

    然而這方法緩和得有限。

    在先生去了約一刻鐘之後,大家眼巴巴地望他回來。

    有的人伸長了脖子向他的去處張望,有的人跨出門檻去等他。

    等了好久,那去處就變成了十目所視的地方,凡有來人,必牽惹許多小眼睛的注意,其中穿夏布長衫的人尤加觸目驚心,幾乎可使他們立起身來。

    久待不來,那位先生竟無辜地成了他們的冤家對頭。

    有的女學生背地裡罵他&ldquo死掉了&rdquo,有的男學生料他&ldquo被公共汽車碾死&rdquo。

    但他到底沒有死,終于拖了一件夏布長衫,從那去處慢慢地踱回來了。

    &ldquo回來了,回來了&rdquo一聲叫後,全體肅靜,許多眼睛集中在他的嘴唇上,聽候發落。

    這數秒間的空氣的緊張,是我這支自來水筆所不能描寫的啊! &ldquo誰取的&rdquo&ldquo誰不取&rdquo一一從先生的嘴唇上判決下來。

    他的每一句話好像一個霹靂,我幾乎想包耳朵。

    受到這種霹靂的人有的臉色慘白了,有的臉色通紅了,有的茫然若失了,有的手足無措了,有的哭了,但沒有笑的人。

    結果是不取的一半,取的一半。

    我抽了一口大氣,開始想法子來安慰哭的人。

    我胡亂造出些話來把學校罵了一頓,說它辦得怎樣不好,所以不取并不可惜。

    不期說過之後,哭的人果然笑了,而滿足的人似乎有些懷疑了。

    我在心中暗笑,孩子們的心,原來是這麼脆弱的啊!教他們吃這種霹靂,真是殘酷! 以後在各校錄取案發表的時候,我有意回避,不願再嘗那種緊張的滋味。

    但聽說後來的緩和得多,一則因為那些學校被他們認為不好,取不取不足計較;二則小膽兒吓過幾回,有些兒麻木了。

    不久,所有的學生都撈得了一個學校。

    于是找保人,繳學費,又忙了幾天。

    這時候在旅館中所聽到的談話,都是&ldquo我們的學校長,我們的學校短&rdquo的一類話了。

    但這些&ldquo我們&rdquo之中,其親切的程度有差别。

    大概考取省立學校的人所說的&ldquo我們&rdquo是親切的,而且帶些驕傲。

    考不取省立學校而隻得進他們所認為不好的學校的人的&ldquo我們&ldquo,大概說得不親切些。

    他們預備下年再去考省立學校。

     旱災比我們來時更進步了,歸鄉水路不通,下火車後須得步行三十裡。

    考取了學校的人都鼓着勇氣,跑回家去取行李,雇人挑了,星夜啟程跑到火車站,乘車來杭入學。

    考取省立學校的人尤加起勁,跑路不嫌勞苦,置備入學的用品也不惜金錢。

    似乎能夠考得進去,便有無窮的後望,可以一輩子榮華富貴,吃用不盡似的。

     一九三四年九月十日于西湖招賢寺 [1]本篇曾載1934年10月《中學生》第4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