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無寵不驚過一生

關燈
帶着跟班出門。

    同時也有穿禮服的到我家拜年。

    如果不遇,就留下一張紅片子。

    父親死後,母親叫我也穿着禮服去拜年。

    我實在很不高興。

    因為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穿禮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譏笑的,也有歎羨的,叫我非常難受。

    現在回想,母親也是一片苦心。

    她不管科舉已廢,還希望我将來也中個舉人,重振家聲,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是新年最大的一個節日,因為這天晚上接财神。

    别的行事,如送竈、過年等,排場大小不定,有簡單的,有豐盛的,都按家之有無。

    獨有接财神,家家鄭重其事,而且越是貧寒之家,排場越是體面。

    大約他們想:敬神豐盛,可以邀得神的恩寵,今後讓他們發财。

     接财神的形式,大緻和過年相似,兩張桌子接長來,供設六神牌,釺加财神像,點起大紅燭。

    但不先行禮,先由父親穿了大禮服,拿了一股香,到下西弄的财神堂前行禮,三跪九叩,然後拿了香回來,插在香爐中,算是接得财神回來了。

    于是大家行禮。

    這晚上金吾放夜,市中各店通夜開門,大家接财神。

    所以要買東西,那怕後半夜,也可以買得。

    父親這晚上興緻特别好,飲酒過半,叫把譚三姑娘送的大萬花筒放起來。

    這萬花筒果然很大,每個共有三套。

    一枝火樹銀花低了,就有另一枝繼續升起來,凡三次。

    譚福山做得真巧。

    &hellip&hellip我們放大萬花筒時,為要盡量增大它的利用率,邀請所有的鄰居都出來看。

    作者譚福山也被邀在内。

    次家聞得這大萬花筒是他做的,都向他看。

    &hellip 初五以後,過年的事基本結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謝往還,也很熱鬧。

    廚房裡年菜很多,客人來,搬出就是。

    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就差不多吃完了。

    所以有一句話:&ldquo拜年拜到正月半,爛溏雞屎炒青菜。

    &rdquo我的父親不愛吃肉,喜歡吃素。

    所以我們家裡,大年夜就燒好一大缸蘿蔔絲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

    每餐盛出一碗來,放在鍋子裡一熱,便是最好的飯菜。

    我至今還忘不了那種好滋味。

    但是讓家裡人燒起來,總不及童年時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個元宵佳節,然而賽燈之事,久已廢止,隻有市上賣些兔子燈、蝴蝶燈等,聊以應名而已。

    二十日,各店照常開門做生意,學堂也開學,過年也就結束。

     新阿大舊阿二破阿三補阿四 [1]按作者家鄉一帶習慣,凡是去浙東各地,稱為&ldquo上去&rdquo。

     [2]年底收賬,賬收回後,記在&ldquo全收&rdquo簿子上,表示已不欠賬。

     [3]方言,意即不在這兒、不在家。

     [4]方言,意即我這兒有。

     [5]即鍋鏟。

     新年懷舊[1] 我似覺有二十多年不逢着&ldquo新年&rdquo了。

    因為近二十多年來,我所逢着的新年,大都不像&ldquo新年&rdquo。

    每逢年底,我未嘗不熱心地盼待&ldquo新年&rdquo的來到;但到了新年,往往大失所望,覺得這不是我所盼待的&ldquo新年&rdquo。

    我所盼待的&ldquo新年&rdquo似乎另外存在着,将來總有一天會來到的。

    再過半個月,新年又将來臨。

    料想它又是不像&ldquo新年&rdquo的,也無心盼待了。

    且回想過去吧。

     我所認為像&ldquo新年&rdquo的新年,隻有二十多年前,我幼時所逢到的幾個&ldquo新年&rdquo。

    近二十多年來,我每逢新年,全靠對它們的回憶,在心中勉強造出些&ldquo新年&rdquo似的情趣來,聊以自慰。

    回憶的力一年一年地薄弱起來。

    現在若不記錄一些,恐怕将來的新年,連這點聊以自慰的空歡也沒有了。

     當陽曆還被看作&ldquo洋曆&rdquo,陰曆獨裁地支配着時間的時代,新年真是一個極盛大的歡樂時節!一切空氣溫暖而和平,一切人公然地嬉戲。

    沒有一個人不穿新衣服,沒有一個人不是新剃頭。

    尤其是我,正當童年時代,不知衆苦,但有一切樂。

    我的新年的歡樂,始于新年的eve(前夕)。

     大年夜的夜飯,我故意不吃飽。

    留些肚皮,用以享受夜間遊樂中的小食,半夜裡的暖鍋,和後半夜的接竈圓子。

    吃過夜飯,店裡的櫃台上就點着一對紅蠟燭,一隻風燈。

    紅蠟燭是歲燭,風燈是供給往來的收賬人看賬目用的。

    從黃昏起,直至黎明,街上攜着燈籠收賬的人絡繹不絕。

    來我們店裡收賬的人,最初上門來,約在黃昏時,談了些寒暄,把賬簿展開來看一看,大約有多少,假如看見管賬先生不拿出錢來,他們會很客氣地說一聲&ldquo等一會兒再算&rdquo,就告辭。

    第二次來,約在半夜時。

    這會拿過算盤來,确實地決算一下,打了一個折扣,再在算盤上摸脫了零頭,得到一個該付的實數。

    倘我們的管賬先生因為自己的店賬沒有收齊,回報他們說,&ldquo再等一會兒付款&rdquo,收賬的人也會很客氣地滿口答允,提了燈籠又去了。

    第三次來時,約在後半夜。

    有的收清賬款,有的反而把舊欠放棄不收,說道&ldquo帶點老親&rdquo。

    于是大家說着&ldquo開年會&rdquo,很客氣地相别。

    我們的收賬員,也提了燈籠,向别家去演同樣的把戲,直到後半夜或黎明方才收清。

    這在我這樣的孩子們看來,真是一年一度難得的熱鬧。

    平日天一黑就關門。

    這一天通夜開放,燈火滿街。

    我們但見一班燈籠進,一班燈籠出,店堂裡充滿着笑語和客氣話。

    心中着實希望着賬款不要立刻付清,因此延長一點夜的鬧熱。

    在前半夜,我常常跟了我們店裡的收賬員,向各店收賬。

    每次不過是看一看數目,難得收到錢。

    但遍訪各店,在我是一種趣味。

    他們有的在那裡請年菩薩,有的在那裡準備過新年。

    還有的已經把年夜當作新年,在那裡擲骰子,歡呼聲充滿了店堂的裡面。

    有的認識我是小老闆,還要拿本店的本産貨的食物送給我吃,表示親善。

    我吃飽了東西回到家裡,裡面别是一番熱鬧:堂前點着歲燭和保險燈。

    竈間裡擁着大批人看放谷花。

    放的人一手把糯米谷撒進镬子裡去,一手拿着一把稻草不絕地在镬子底上撩動。

    那些糯米谷得了熱氣,起初&ldquo啪,啪&rdquo地爆響,後來米脫出了谷皮,漸漸膨脹起來,終于放得像朵朵梅花一樣。

    這些梅花在環視者的歡呼聲中出了镬子,就被拿到廳上的桌子上去挑選。

    保險燈光下的八仙桌,中央堆了一大堆谷花,四周圍着張開笑口的男女老幼許多人。

    你一堆,我一堆,大家竟把砻糠剔去,揀出純白的谷花來,放在一隻竹籃裡,預備新年裡泡糖茶請客人吃。

    我也參加在這人叢中,但我的任務不是揀而是吃。

    那白而肥的谷花,又香又燥,比炒米更松,比蛋片更脆,又是一年中難得嘗到的異味。

    等到揀好了谷花,端出暖鍋來吃半夜飯的時候,我的肚子已經裝飽,隻為着吃後的&ldquo毛草紙揩嘴&rdquo的興味,勉強湊在桌上。

    所謂&ldquo毛草紙揩嘴&rdquo,是每年年夜例行的一種習慣。

    吃過年夜飯,家裡的母親乘孩子們不備,拿出預先準備着的老毛草紙向孩子們口上揩抹。

    其意思是把嘴當作屁眼,這一年裡即使有不吉利的話出口,也等于放屁,不會影響事實。

    但孩子們何嘗懂得這番苦心?我們隻是對于這種惡戲發生興味,便模仿母親,到茅廁間裡去拿張草紙來,公然地向同輩,甚至長輩的嘴上去亂擦。

    被擦者決不憤怒,隻是掩口而笑,或者笑着逃走。

    于是我們擎起草紙,在後面追趕。

    不期正在追趕的時候,自己的嘴卻被第三者用草紙揩過了。

    于是滿堂哄起熱鬧的笑聲。

     夜半過後在時序上已經是新年了,但在習慣上,這五六個小時還算是舊年。

    我們于後半夜結伴出門,各種商店統統開着,街上行人不絕,收賬的還是提着燈籠幢幢來往。

    但在一方面,燒頭香的善男信女,已經攜着香燭向寺廟巡禮了。

    我們跟着收賬的,跟着燒香的,向全鎮亂跑。

    直到肚子跑餓,天将向曉,然後回到家裡來吃了接竈圓子,懷着了明朝的大歡樂的希望而酣然就睡。

     元旦日,起身大家遲。

    吃過谷花糖茶,白日的樂事,是帶了去年底預先積存着的零用錢,壓歲錢,和客人們給的糕餅錢,約伴到街上去吃燒賣。

    我上街的本意不在吃燒賣,卻在花紙兒和玩具上。

    我記得,似乎每年有幾張新鮮的花紙兒給我到手,拿回家來攤在八仙桌上,引得老幼人人笑口皆開。

    晏晏地吃過了隔年燒好的菜和飯,下午的興事是敲年鑼鼓。

    鎮上備有鑼鼓的人家不很多,但是各坊都有一二處。

    我家也有一副,是我的歡喜及時行樂的祖母所置備的。

    平日深藏在後樓,每逢新年,拿到店堂裡來供人演奏。

    元旦的下午,大街小巷,鼓樂之聲遙遙相應。

    現在回想,這種鼓樂最宜用為太平盛世的點綴。

    絲竹管弦之音固然幽雅,但其性質宜于少數人的清賞,非大衆的。

    最富有大衆性的樂器,莫如打樂(打擊樂器)。

    俗語雲:&ldquo鑼鼓響,腳底癢。

    &rdquo因為這是最富有對大衆的号召力的樂器。

    打樂之中,除大鑼鼓外,還有小鑼,班鼓,檀闆,火燒钹,小鐵钹等,都是不能演奏旋律的樂器。

    因此奏法也很簡單,隻是同樣的節奏的反複,不過在輕重緩急之中加以變化而已。

    像我,十來歲的孩子,略略受人指導也能自由地參加新年的鼓樂演奏。

    一切音樂學習,無如這種打樂之容易速成者。

    這大概也是完成其大衆性的一種條件吧。

    這種浩蕩的音節,都是暗示昂奮的,華麗的,盛大的。

    在近處聽這種音節時,聽者的心會忙着和它共鳴,無暇顧到他事。

    好靜的人所以讨厭打樂,也是為此。

    從遠處聽這種音節,似覺遠方舉行着熱鬧的盛會,不由你的心不向往。

    好群的人所以要腳底癢者,也正是為此。

    試想:我們一個數目戶的小鎮同時響出好幾處的浩蕩的鼓樂來,雲中的仙人聽到了,也不得不羨慕我們這班盛世黎民的歡樂呢。

     新年的晚上,我們又可從花炮享受種種的眼福。

    最好看的是放萬花筒。

    這往往是大人們發起而孩子們熱烈贊成的。

    大人們一到新年,似乎袋裡有的都是閑錢。

    逸興到時,斥兩百文購大萬花筒三個,擺在河岸一齊放将起來。

    河水反照着,映成六株開滿銀花的火樹,這般光景真像美麗的夢境。

    東岸上放萬花筒,西岸上的豪俠少年豈肯袖手旁觀呢?勢必響應在對岸上也放起一套來。

    繼續起來的就變花樣。

    或者高高地放幾十個流星到天空中,更引起遠處的響應;或者放無數雪炮,隔河作戰。

    閃光滿目,歡呼之聲盈耳,火藥的香氣彌漫在夜天的空氣中。

    當這時候,全鎮的男女老幼,大家一緻興奮地追求歡樂,似乎他們都是以遊戲為職業的。

    獨有爆竹業的人,工作特别多忙。

    一新年中,全鎮上此項消費為數不小呢:送竈過年,接竈,接财神,安竈&hellip&hellip每次齋神,每家總要放四個斤炮,數百鞭炮。

    此外萬花筒、流星、雪炮等觀賞的消耗,更無限制。

    我的鄰家是賣爆竹的。

    我幼時對于爆竹店,比其餘一切地方都親近。

    自年關附近至新年完了,差不多每天要訪問爆竹店一次。

    這原是孩子們的通好,不過我特别熱心。

    我曾把鞭炮拆散來,改制成無數的小萬花筒,其法将底下的泥挖出,将頭上的引火線拔下來插入泥孔中,倒置在水槽邊上燃放起來,宛如新年夜河岸上的光景。

    雖然簡陋,但神遊其中,不妨想象得比河岸上的光景更加壯麗。

    這種火的遊戲隻限于新年内舉行,平日是不被許可的。

    因此火藥氣與新年,在我的感覺上有不可分離的關聯。

    到現在,偶爾聞到火藥氣時,我還能立刻聯想到新年及兒時的歡樂呢。

     二十多年來,我或為負笈,或為糊口,頻頻離開故鄉。

    上述的種種新年的點綴,在這二十多年間無形無迹地漸漸消滅起來。

    等到最近數年前我重歸故鄉息足的時候,萬事皆非昔比,新年已不像&ldquo新年&rdquo了。

    第一,經濟衰落與農村破産凋敝了全鎮的商業。

    使商店難于立足,不敢放賬,年夜裡早已沒有攜了燈籠幢幢往來收賬的必要了。

    第二,陰曆與陽曆的并存擾亂了新年的定标,模糊了新年的存在。

    陽曆新年多數人沒有娛樂的勇氣,陰曆新年又失了娛樂的正當性,于是索性廢止娛樂。

    我們可說每年得逢兩度新年,但也可說一度也沒有逢,似乎新年也被廢止了。

    第三,多數的人生活局促,衣食且不給,遑論新年與娛樂?故現在的除夜,大家早早關門睡覺,凡與平日無異。

    現在的新年,難得再聞鼓樂之聲。

    現在的爆竹店,隻賣幾個迷信的實用上所不可缺的鞭炮,早已失去了娛樂品商店的性質。

    況且戰亂頻繁,這種迷信的實用有時也被禁,爆竹商的存在亦已岌岌乎了。

     我們的新年,因了陰陽曆的并存而不明确;複因了民生的疾苦而無生氣,實在是我們的生活趣味上的一大缺憾!我不希望開倒車回複二十多年前的兒時,但希望每年有個像&ldquo新年&rdquo的新年,以調劑一年來工作的辛苦,恢複一年來工作的疲勞。

    我想這像&ldquo新年&rdquo的新年一定存在着,将來總有一天會來到的。

     廿四(1935)年十二月十三日作,曾載《宇宙風》。

     主人醉倒不相勸客反持杯勸主人 [1]本篇原載《宇宙風》1936年1月1日第1卷第8期。

     吃酒[1] 酒,應該說飲,或喝。

    然而我們南方人都叫吃。

    古詩中有&ldquo吃茶&rdquo,那麼酒也不妨稱吃。

    說起吃酒,我忘不了下述幾種情境: 二十多歲時,我在日本結識了一個留學生,崇明人黃涵秋。

    此人愛吃酒,富有閑情逸緻。

    我二人常常共飲。

    有一天風和日暖,我們乘小火車到江之島去遊玩。

    這島臨海的一面,有一片平地,芳草如茵,柳蔭如蓋,中間設着許多矮榻,榻上鋪着紅氈毯,和環境作成強烈的對比。

    我們兩人踞坐一榻,就有束紅帶的女子來招待。

    &ldquo兩瓶正宗,兩個壺燒。

    &rdquo正宗是日本的黃酒,色香味都不亞于紹興酒。

    壺燒是這裡的名菜,日本名叫tsuboyaki,是一種大螺蛳,名叫榮螺(sazae),約有拳頭來大,殼上生許多刺,把刺修整一下,可以擺平,像三足鼎一樣。

    把這大螺蛳燒殺,取出肉來切碎,再放進去,加入醬油等調味品,煮熟,就用這殼作為器皿,請客人吃。

    這器皿像一把壺,所以名為壺燒。

    其味甚鮮,确是侑酒佳品。

    用的筷子更佳:這雙筷用紙袋套好,紙袋上印着&ldquo消毒割箸&rdquo四個字,袋上又插着一個牙簽,預備吃過之後用的。

    從紙袋中拔出筷來,但見一半已割裂,一半還連接,讓客人自己去裂開來。

    這木頭是消毒過的,而且沒有人用過,所以用時心地非常快适。

    用後就丢棄,價廉并不可惜。

    我贊美這種筷,認為是世界上最進步的用品。

    西洋人用刀叉,太笨重,要洗過方能再用;中國人用竹筷,也是洗過再用,很不衛生,即使是象牙筷也不衛生。

    日本人的消毒割箸,就同牙簽一樣,隻用一次,真乃一大發明。

    他們還有一種牙刷,非常簡單,到處雜貨店發賣,價錢很便宜,也是隻用一次就丢棄的。

    于此可見日本人很有小聰明。

    且說我和老黃在江之島吃壺燒酒,三杯入口,萬慮皆消。

    海鳥長鳴,天風振袖。

    但覺心曠神怡,仿佛身在仙境。

    老黃愛調笑,看見年輕侍女,就和她搭讪,問年紀,問家鄉,引起她身世之感,使她掉下淚來。

    于是臨走多給小賬,約定何日重來。

    我們又仿佛身在小說中了。

     又有一種情境,也忘不了。

    吃酒的對手還是老黃,地點卻在上海城隍廟裡。

    這裡有一家素菜館,叫作春風松月樓,百年老店,名聞遐迩。

    我和老黃都在上海當教師,每逢閑暇,便相約去吃素酒。

    我們的吃法很經濟:兩斤酒,兩碗&ldquo過澆面&rdquo,一碗冬菇,一碗十景。

    所謂過澆,就是澆頭不澆在面上,而另盛在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