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無寵不驚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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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法律:&ldquo閑居必須整天禁锢在自己的房間裡&rdquo,我也不願出去幹事,甯可閑居而被禁锢。

     在房間裡可以自由取樂;如果把房間當作一幅畫看的時候,其布置就如畫的&ldquo置陳&rdquo了。

    譬如書房,主人的座位為全局的主眼,猶之一幅畫中的midlepoint(中心點),須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

    其他自書架、幾、椅、藤床、火爐、壁飾、自鳴鐘,以至痰盂、紙簏等,各以主眼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點集中于主人的座位,猶之畫中的附屬物、背景,均須有護衛主物、顯襯主物的作用。

    這樣妥帖之後,人在裡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而快适。

    這是誰都懂得,誰都可以自由取樂的事。

    雖然有的人不講究自己的房間的布置,然走進一間布置很妥帖的房間,一定誰也覺得快适。

    這可見人人都會鑒賞,鑒賞就是被動的創作,故可說這是誰也懂得,誰也可以自由取樂的事。

     我在貧乏而粗末的自己的書房裡,常常歡喜作這個玩意兒。

    把幾件粗陋的家具搬來搬去,一月中總要搬數回。

    搬到痰盂不能移動一寸,臉盆架子不能旋轉一度的時候,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出現了。

    那時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環視上下四周,君臨一切。

    覺得一切都朝宗于我,一切都為我盡其職司,如百官之朝天,衆星之拱北辰。

    就是牆上一隻很小的釘,望去也似乎居相當的位置,對全體為有機的一員,對我盡專任的職司。

    我統禦這個天下,想象南面王的氣概,得到幾天的快适。

     有一次我閑居在自己的房間裡,曾經對自鳴鐘尋了一回開心。

    自鳴鐘這個東西,在都會裡差不多可說是無處不有,無人不備的了。

    然而它這張臉皮,我看慣了真讨厭得很。

    羅馬字的還算好看;我房間裡的一隻,又是粗大的數學碼子的。

    數學的九個字,我見了最頭痛,誰願意每天做數學呢! 有一天,大概是閑月中的閑日,我就從牆壁上請它下來,拿油畫顔料把它的臉皮塗成天藍色,在上面畫幾根綠的楊柳枝,又用硬的黑紙剪成兩隻飛燕,用糨糊粘住在兩隻針的尖頭上。

    這樣一來,就變成了兩隻燕子飛逐在楊柳中間的一幅圓額的油畫了。

    凡在三點二十幾分,八點三十幾分等時候,畫的構圖就非常妥帖,因為兩隻飛燕适在全幅中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随在一塊,畫面就保住均衡了。

    辨識時間,沒有數目字也是很容易的:針向上垂直為十二時,向下垂直為六時,向左水平為九時,向右水平為三時。

    這就是把圓周分為四個quarter(一刻鐘),是肉眼也很容易辦到的事。

    一個quarter裡面平分為三格,就得長針五分鐘的距離了,雖不十分容易正确,然相差至多不過一兩分鐘,隻要不是天文台、電報局或火車站裡,人家家裡上下二兩分鐘本來是不要緊的。

    倘眼睛銳利一點,看慣之後,其實半分鐘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

    這自鳴鐘現在還挂在我的房間裡,雖然慣用之後不甚新穎了,然終不覺得讨厭,因為它在壁上不是顯明的實用的一隻自鳴鐘,而可以冒充一幅油畫。

     除了空間以外,閑居的時候我又喜歡把&mdash天的生活的情調來比方音樂。

    如果把一天的生活當作一個樂曲,其經過就像樂章(movement)的移行了。

    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猶如第一樂章的開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ldquo主題&rdquo(theme)。

    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務的紛忙,意外的發生,禍福的臨門,猶如曲中的長音階[大音階]變為短音階[小音階]的,C調變為F調,adagio(柔闆)變為allegro(快闆);其或晝永人閑,平安無事,那就像始終C調的andante(行闆)的長大的樂章了。

     以氣候而論,春日是孟檀爾伸[門德爾松](Mendelssohn),夏日是裴德芬[貝多芬](Beethoven),秋日是曉邦[肖邦](Chopin),修芒[舒曼](Schumann),冬日是修斐爾德[舒伯特](Schubert)。

    這也是誰也可以感到,誰也可以懂得的事。

    試看無論什麼機關裡、團體裡,做無論什麼事務的人,在陰雨的天氣,辦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勁、高興、積極。

    如果有不論天氣,天天照常辦事的人,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機器。

    隻要看挑到我們門頭來賣臭豆腐幹的江北人,近來秋雨連日,他的叫聲自然懶洋洋地低鈍起來,遠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陽下的&ldquo臭豆腐幹!&rdquo的熱辣了。

     我的腿 [1]本文篇末原未署日期。

    曾載于1927年7月10日《小說日報》第18卷第7号。

     過年 我幼時不知道陽曆,隻知道陰曆。

    到了十二月十五,過年的氣氛開始濃重起來了。

    我們染坊店裡三個染匠全是紹興人,十二月十六要回鄉。

    十五日,店裡辦一桌酒,替他們送行。

    這是提早辦的年酒。

    商店舊例,年酒席上的一隻全雞,擺法大有講究:雞頭向着誰,誰要被免職。

    所以上菜的時候,要特别當心。

    但是我家的店規模很小,一共隻有六個人,這六個人極少有變動,所以這種顧慮極少。

    但母親還是很小心,上菜時關照仆人,必須把雞頭對着空位。

     十六日,司務們一上去[1],染缸封了,不再收貨,農民們此時也要過年,不再拿布出來染了。

    店裡不須接生意,但是要算賬。

    整個上午,農民們來店還賬,應接不暇。

    下午,管賬先生送進一包銀圓來,交母親收藏。

    這半個月正是收獲時期,一家一店許多人的生活都從這裡開花。

    有的農民不來還賬,須得下鄉去收。

    所以必須另雇兩個人去收賬。

    他們早出晚歸,有時拿了雞或米回來。

    因為那農家付不出錢,将雞或米來抵償。

    年底往往陰雨,收賬的人,拖泥帶水回來,非常辛苦。

    所以每天的夜飯必須有酒有肉。

    學堂早已放年假,我空閑無事,上午總在店裡幫忙,寫&ldquo全收&rdquo簿子[2]。

    吃過中飯,管賬先生拿全收簿子去一算,把算出來的總數同現款一對,兩相符合,一天的工作便完成了。

     從臘月二十日起,每天吃夜飯時光,街上叫&ldquo火燭小心&rdquo。

    一個人&ldquo蓬蓬&rdquo地敲着竹筒,口中高叫:&ldquo寒天臘月!火燭小心!柴間灰堆!竈前竈後!前門闩闩!後門關關!&hellip&hellip&ldquo這聲調有些凄慘。

    大家提高警惕。

    我家的貼鄰是王囡囡豆腐店,豆腐店日夜燒砻糠,火燭更為可怕。

    然而大家都說不怕,因為明朝時光劉伯溫曾在這一帶地方造一條石門檻,保證這石門檻以内永無火災。

     臘月二十三晚上送竈,竈君菩薩每年上天約一星期,二十三夜上去,大年夜回來。

    據說菩薩是天神派下來監視人家的,每家一個。

    大約就像政府委任官吏一般,不過人數(神數)更多。

    他們高踞在人家的竈台上,嗅取飯菜的香氣。

    每逢初一、月半,必須點起香燭來拜他。

    二十三這一天,家家燒赤豆糯米飯,先盛一大碗供在竈君面前,然後全家來吃。

    吃過之後,黃昏時分,父親穿了大禮服來竈前膜拜,跟着,我們大家跪拜。

    拜過之後,将竈君的神像從竈台上請下來,放進一頂竈轎裡。

    這竈轎是白天從市場上買來的,用紅綠紙張糊成,兩旁貼着一副對聯,上寫&ldquo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rdquo。

    我們拿些冬青柏子,插在竈轎兩旁,再拿一串紙金元寶挂在轎上,又拿一點糖餅來,粘在竈君菩薩的嘴上。

    這樣一來,他上去見了天神粘嘴粘舌的,說話不清楚,免得把别人的惡事和盤托出。

    于是父親恭恭敬敬地捧了竈轎,捧到大門外去燒化。

    燒化時必須搶出一隻紙金元寶,拿進來藏在廚裡,預祝明年有真金元寶進門。

    送竈君上天之後,陳媽媽就燒菜給父親下酒,說這酒菜味道一定很好,因為沒有竈君先吸取其香氣。

    父親也笑着稱贊酒菜好吃。

    我現在回想,他是假癡假呆,逢場作樂。

    因為他中了這末代舉人,科舉就廢,不得伸展,蝸居在這窮鄉僻壤的蓬門敗屋中,無以自慰,唯有利用年中行事,聊資消遣,亦&ldquo四時佳興與人同&rdquo之意耳。

     二十三送竈之後,家中就忙着打年糕。

    這糯米年糕又大又韌,自己不會打,必須請一個男工來幫忙。

    這男工大都是陸阿二,又名五阿二。

    因為他姓陸,而他的父親行五。

    兩枕&ldquo當家年糕&rdquo約有三尺長;此外許多較小的年糕,有二尺長的,有一尺長的;還有紅糖年糕,白糖年糕。

    此外是元寶、百合、橘子等等小擺設,這些都是由母親和姐姐們去做,我也洗了手去幫忙,但是總做不好,結果是自己吃了。

    姐姐們又做許多小年糕,形狀仿照大年糕,預備二十七夜過年時拜小年菩薩用的。

     二十七夜過年,是個盛典。

    白天忙着燒祭品:豬頭、全雞、大魚、大肉,都是裝大盤子的。

    吃過夜飯之後,把兩張八仙桌接起來,上面供設&ldquo六神牌&rdquo,前面圍着大紅桌圍,擺着巨大的鋁制的香爐蠟台。

    桌上供着許多祭品,兩旁圍着年糕。

    我們這廳屋是三家公用的,我家居中,右邊是五叔家,左邊是嘉林哥家,三家同時祭起年菩薩來,屋子裡燈火輝煌,香煙缭繞,氣象好不繁華!三家比較起來,我家的供桌最為體面。

    何況我們還有小年菩薩,即在大桌旁邊設兩張茶幾,也是接長的,也供一位小菩薩像,用小香爐蠟台,設小盤祭品,竟像是小人國裡的過年。

    記得那時我所欣賞的,是&ldquo六神牌&rdquo和祭品盤上的紅紙蓋。

    這六神牌畫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畫好幾個菩薩,佛、觀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hellip&hellip都包括在内。

    平時折好了供在堂前,不許打開來看,這時候才展覽了。

    祭品盤上的紅紙蓋都是我的姑母剪的,&ldquo福祿壽喜&rdquo&ldquo一品當朝&rdquo&ldquo連升三級&rdquo等字,都剪出來,巧妙地嵌在裡頭。

    我那時隻有七八歲,就喜愛這些東西,這說明我與美術有緣。

     絕大多數人家二十七夜過年,所以這晚上商店都開門,直到後半夜送神後才關門。

    我們約伴出門散步,買花炮。

    花炮種類繁多,我們所買的,不是兩響頭的炮仗和噼噼啪啪的鞭炮,而是雪炮、流星、金轉銀盤、水老鼠、萬花筒等好看的花炮。

    其中,萬花筒最好看,然而價貴不易多得。

    買回去在天井裡放,大可增加過年的喜氣。

    我把一串鞭炮拆散,一個一個地放,點着了火,立刻拿一個罐頭瓶來罩住,&ldquo咚&rdquo的一聲,連罐頭瓶也跳起來。

    我起初不敢拿在手裡放,後來經樂生哥哥教導,竟敢拿在手裡放了。

    兩指輕輕捏住鞭炮的末端,一點上火,立刻把頭旋向後面。

    漸漸老練了,即行若無事。

     正在放花炮的時候,隔壁譚三姑娘&hellip&hellip送萬花筒來了。

    這譚三姑娘的丈夫譚福山,是開炮仗店的。

    年年過年,總是特制了萬花筒來分送鄰居,以供新年添興之用。

    此時譚三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聲音好比莺啼燕語。

    廳堂裡的空氣忽然波動起來。

    如果真有年菩薩在尚飨,此時恐怕都&ldquo停杯投箸不能食&rdquo了。

     夜半時分,父親在旁邊的半桌上飲酒,我們陪着他吃飯。

    直到後半夜,方才送神。

    我帶着歡樂的疲倦躺在床上,鑽進被窩裡,蒙隴之中聽見遠近各處爆竹之聲不絕,想見這時候石門灣的天空中,定有無數年菩薩餍足了酒肉,騰空駕霧歸天去了。

     &ldquo廿七、廿八活急殺,廿九、三十勿有拉[3],初一、初二扮睹客,你沒銅錢我有拉[4]。

    &ldquo這是石門灣人形容某些債戶的歌。

    年中拖欠的債,年底要來讨,所以到了廿七、甘八,便活急殺。

    到了廿九、三十,的人逃往别處去避債,故曰勿有拉。

    但是有些人有錢不肯還債,要留着新年裡自用。

    一到元旦,照例不準讨債,他便好公然地扮睹客,而且慷慨得很了。

    我家沒有這種情形,但是總有人來借掇,也很受累。

    況且家事也忙得很:要撣灰塵,要祭祖宗,要送年禮。

    倘是月小,更加忙迫了。

     年底這一天,是準備通夜不眠的,店裡早已經擺出風燈,插上歲燭。

    吃年夜飯的時候,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來,預祝來年人丁興旺。

    吃飯碗數,不可成單,必須成雙。

    如果吃三碗,必須再盛一次,哪怕盛一點點也好,總之要湊成雙數。

    吃飯時母親分送壓歲錢,我記得我得的是四角,用紅紙包好,我全部用以買花炮。

    吃過年夜飯,還有一出滑稽戲呢。

    這叫作&ldquo毛糙紙揩窪&rdquo。

    &ldquo窪&rdquo就是屁股。

    一個人拿一張糙紙,把另一人的嘴揩一揩。

    意思是說:你這嘴巴是屁股,你過去一年中所說的不祥的話,例如&ldquo要死&rdquo之類,都等于放屁。

    但是人都不願被揩,盡量逃避。

    然而揩的人很調皮,出其不意,突如其來,那怕你極小心的人,也總會被揩。

    有時其人出前門去了。

    大家就不提防他。

    豈知他繞個圈子,悄悄地從後門進來,終于被揩了去。

    此時笑聲、喊聲充滿了一堂。

    過年的歡樂空氣更加濃重了。

     于是陳媽媽燒起火來放&ldquo潑留&rdquo。

    把糯米谷放進熱镬子裡,一隻手用鏟刀[5],攪拌,一隻手用箬帽遮蓋。

    那些糯谷受到熱度,爆裂開來,若非用箬帽遮蓋,勢必紛紛落地,所以必須遮蓋。

    放好之後,拿出來堆在桌子上,叫大家揀潑留。

    &ldquo潑留&rdquo兩字應該怎樣寫,我實在想不出,這裡不過照聲音記錄罷了。

    揀潑留,就是把砻糠揀出,剩下純粹的潑留,新年裡客人來拜年,請他吃糖湯,放些潑留。

    我們小孩子也參加揀潑留,但是一面揀,一面吃。

    一粒糯米放成蠶豆來大,像朵梅花,又香又熱,滋味實在好極了。

     黃昏,漸漸有人提了燈籠來收賬了。

    我們就忙着&ldquo吃串&rdquo。

    聽來好像是&ldquo吃菜&rdquo。

    其實是把每一百銅錢的串頭繩解下來,取出其中三四文,隻剩九十六七文,或甚至九十二三文,當作一百文去還賬。

    吃下來的&ldquo串&rdquo,歸我們姐弟們作零用。

    我們用這些錢還賬,但我們收來的賬,也是吃過串的錢。

    店員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這是&ldquo九五串&ldquo,那是&ldquo九二串&rdquo的。

    你以僞來,我以僞去,大家不計較了。

    這裡還得表明:那時沒有鈔票,隻有銀洋、銅闆和銅錢。

    銀洋一元等于三百個銅闆,一個銅闆等于十個銅錢。

    我那時母親給我的零用錢,是每天一個銅闆即十文銅錢。

    我用五文買一包花生,兩文買兩塊油沸豆腐幹,還有三文随意花用。

     街上提着燈籠讨債的,絡繹不絕,直到天色将曉,還有人提着燈籠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

    燈籠是千萬少不得的。

    提燈籠,表示還是大年夜,可以讨債;如果不提燈籠,那就是新年,欠債的可以打你幾記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順境,因為大年初一讨債是禁忌的。

    但是這時候我家早已結賬,關店,正在點起香燭接竈君菩薩。

    此時通行吃接竈圓子,管賬先生一面吃圓子,一面向我母親報告賬務。

    說到盈餘,笑容滿面。

    母親照例額外送他十隻銀角子,給他&ldquo新年裡吃青果茶&rdquo。

    他告别回去,我們也收拾,睡覺。

    但是睡不到兩個鐘頭,又得起來,拜年的鄉下客人已經來了。

     年初一上午忙着招待拜年的客人。

    街上擠滿了穿新衣服的農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燒賣,上酒館,買花紙(即年畫),看戲法,到處擁擠,而最熱鬧的是賭攤。

    原來從初一到初四,這四天是不禁賭的。

    擲骰子,推牌九,還有打寶,一堆一堆的人,個個興緻勃勃,連警察也參加在内。

    下午,農民大都進去了,街上較清,但賭攤還是鬧熱,有的通夜不收。

     初二開始,鎮上的親友來往拜年。

    我父親戴着紅纓帽子,穿着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