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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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的大腹邊;有的曾經安閑地隐居在茅廁的底裡;有的曾經忙碌地兼備上述的一切的經曆。

    且就中又有的恐怕不是初次到我的袋中,也未可知。

    這些銅闆倘會說話,我一定要尊它們為上客,恭聽它們曆述其漫遊的故事。

    倘然它們會記錄,一定每個銅闆可著一冊比《魯濱孫漂流記》更離奇的奇書。

    但它們都像死也不肯招供的犯人,其心中分明秘藏着案件的是非曲直的實情,然而死也不肯洩漏它們的秘密。

     現在我已行年三十,做了半世的人。

    那種疑惑與悲哀在我胸中,分量日漸增多,但刺激日漸淡薄,遠不及少年時代以前的新鮮而濃烈了。

    這是我用功的結果。

    因為我參考大衆的态度,看他們似乎全然不想起這類的事,飯吃在肚裡,錢進入袋裡,就天下太平,夢也不做一個。

    這在生活上的确大有實益,我就拼命以大衆為師,學習他們的幸福。

    學到現在三十歲,還沒有畢業。

    所學得的,隻是那種疑惑與悲哀的刺激淡薄了一點,然其分量仍是跟了我的經曆而日漸增多。

    我每逢辭去一個旅館,無論其房間何等壞,臭蟲何等多,臨去的時候總要低回一下子,想起&ldquo我有否再住這房間的一日?&rdquo又慨歎&ldquo這是永遠的訣别了!&rdquo每逢下火車,無論這旅行何等勞苦,鄰座的人何等可厭,臨走的時候總要發生一種特殊的感想:&ldquo我有否再和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對他永訣了!&rdquo但這等感想的出現非常短促而又模糊,像飛鳥的黑影在池上掠過一般,真不過數秒間在我心頭一閃,過後就全無其事。

    我究竟已有了學習的功夫了。

    然而這也全靠在老師&mdash&mdash大衆&mdash&mdash面前,方始可能。

    一旦不見了老師,而離群索居的時候,我的故态依然複萌。

    現在正是其時:春風從窗中送進一片白桃花的花瓣來,落在我的原稿紙上。

    這分明是從我家的院子裡的白桃花樹上吹下來的,然而有誰知道它本來生在哪一枝頭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無數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與故萼,誰能一一調查其出處,使它們重歸其故萼呢?疑惑與悲哀又來襲擊我的心了。

     總之,我從幼時直到現在,那種疑惑與悲哀不絕地襲擊我的心,始終不能解除。

    我的年紀越大,知識越豐富,它的襲擊的力也越大。

    大衆的榜樣的壓迫越嚴,它的反動也越強。

    倘一一記述我三十年來所經曆的此種疑惑與悲哀的事例,其卷帙一定可同《四庫全書》《大藏經》争多。

    然而也隻限于我一個人在三十年的短時間中的經驗;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廣,物類之繁,事變之多,我所經曆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細沙。

     我仿佛看見一冊極大的大賬簿,簿中詳細記載着宇宙間世界上一切物類事變的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因果果。

    自原子之細以至天體之巨,自微生蟲的行動以至混沌的大劫,無不詳細記載其來由、經過與結果,沒有萬一的遺漏。

    于是我從來的疑惑與悲哀,都可解除了。

    不倒翁的下落,手杖的結果,灰燼的去處,一一都有記錄;飯粒與銅闆的來曆,一一都可查究;旅館與火車對我的因緣,早已注定在項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萼,都确鑿可考。

    連我所屢次歎為永不可知的、院子裡的沙堆的沙粒的數目,也确實地記載着,下面又注明哪幾粒沙是我昨天曾經用手掬起來看過的。

    倘要從沙堆中選出我昨天曾經掬起來看過的沙,也不難按這賬簿而探索。

    &mdash&mdash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見、所聞、所為的一切事物,都有極詳細的記載與考證;其所占的地位隻有書頁的一角,全書的無窮大分之一。

     我确信宇宙間一定有這冊大賬簿,于是我的疑惑與悲哀全部解除了。

     一九二九年清明過了,寫于石灣[2] 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鸢 [1]本文曾載1929年5月10日《小說月報》第20卷第5号。

     [2]本篇末原未署日期。

    這裡所署的日期是發表在《小說月報》時篇末所署。

    在建國後作者自編的《緣緣堂随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11月初版)中,篇末誤署為:1927年作。

     實行的悲哀[1] 寒假中,諸兒齊集緣緣堂,任情遊戲,笑語喧阗。

    堂前好像每日做喜慶事。

    有一兒玩得疲倦,欹藤床少息,随手翻檢床邊柱上日曆,愀然改容叫道:&ldquo寒假隻有一星期了!假期作業還未動手呢!&rdquo遊戲的熱度忽然為之降低。

    另一兒接着說:&ldquo我看還是未放假時快樂,一放假就覺得不過如此,現在反覺得比未放時不快了。

    &rdquo這話引起了許多人的同情。

     我雖不是學生,并不參與他們的假期遊戲,但也是這話的同情者之一。

    我覺得在人的心理上,預想往往比實行快樂。

    西人有&ldquo勝利的悲哀&rdquo之說。

    我想模仿他們,說&ldquo實行的悲哀&rdquo,由預想進于實行,由希望變為成功,原是人生事業展進的正道。

    但在人心的深處,奇妙地存在着這種悲哀。

     現在就從學生生活着想,先舉星期日為例。

    凡做過學生的人,誰都能首肯,星期六比星期日更快樂。

    星期六的快樂的原因,原是為了有星期日在後頭;但是星期日的快樂的滋味,卻不在其本身,而集中于星期六。

    星期六午膳後,課業未了,全校已充滿着一種弛緩的空氣。

    有的人預先作歸家的準備;有的人趁早作出遊的計劃。

    更有性急的人,已把包裹洋傘整理在一起,預備退課後一拿就走了!最後一課畢,退出教室的時候,歡樂的空氣更加濃重了。

    有的唱着歌出來,有的笑談着出來,年幼的跳舞着出來。

    先生們為環境所感,在這些時候大都暫把校規放寬,對于這等騷亂佯作不見不聞。

    其實他們也是真心地愛好這種弛緩的空氣的。

    星期六晚上,學校中的空氣達到了弛緩的極度。

    這晚上不必自修,也不被嚴格地監督。

    學生可以三三五五,各行其遊息之樂。

    出校夜遊一會也不妨,買些茶點回到寝室裡吃也不妨,遲一點兒睡覺也不妨。

    這一黃昏,可說是星期日的快樂的最終了。

    過了這最終,弛緩的空氣便開始緊張起來。

    因為到了星期日早晨,昨天所盼望的佳期已實際地達到,人心中已開始生出那種&ldquo實行的悲哀&rdquo來了。

    這一天,或者天氣不好,或者人事不巧,昨日所預定的遊約沒有暢快地遂行,于是感到一番失望。

    即使天氣好,人事巧,到了興盡歸校的時候,也不免嘗到一種接近于&ldquo樂盡哀來&rdquo的滋味。

    明日的課業漸漸地挂上了心頭,先生的臉孔隐約地出現在腦際,一朵無形的黑雲,壓迫在各人的頭上了。

    而在遊樂之後重新開始修業,猶似重新挑起曾經放下的擔子來走路,起初覺得分量格外重些。

    于是不免懊恨起來,覺得還是沒有這星期日好,原來,星期日之樂是決不在星期日的。

     其次,畢業也是&ldquo實行的悲哀&rdquo之一例。

    學生入學,當然是希望畢業的。

    照事理而論,畢業應是學生最快樂的時候,但人的心情卻不然:畢業的快樂,常在于未畢業之時;一畢業,快樂便消失,有時反而來了悲哀;隻有将畢業而未畢業的時候,學生才能真正地,濃烈地嘗到畢業的快樂的滋味。

    修業期隻有幾個月了,在校中是最高級的學生了,在先生眼中是出山的了,在同學面前是老前輩了。

    這真是學生生活中最光榮的時期。

    加之畢業後的新世界的希望,&ldquo雲路&rdquo&ldquo鵬程&rdquo等詞所暗示的幸福,隐約地出現在腦際,無限地展開在預想中。

    這時候的學生,個個是前程遠大的新青年,個個是有作有為的好國民。

    不但在學生生活中,恐怕在人生中,這也是最光榮的時期了。

    然而果真畢了業怎樣呢?告辭良師,握别益友,離去母校,先受了一番感傷且不去說它。

    出校之後,有的升學未遂,有的就職無着;即使升了學,就了職,這些新世界中自有種種困難與苦痛,往往與未畢業時所預想者全然不符。

    在這時候,他們常常要羨慕過去,回想在校時何等自由,何等幸福,巴不得永遠做未畢業的學生了。

    原來畢業之樂是決不在畢業上的。

     進一步看,愛的歡樂也是如此。

    男子欲娶未娶,女子欲嫁未嫁的時候,其所感受的歡喜最為純粹而十全。

    到了實行娶嫁之後,前此之樂往往消減,有時反而來了不幸。

    西人言&ldquo結婚是戀愛的墳墓&rdquo,恐怕就是這&ldquo實行的悲哀&rdquo所使然的吧?富貴之樂也是如此。

    欲富而刻苦積金,欲貴而努力鑽營的時候,是其人生活興味最濃的時期。

    到了既富既貴之後,若其人的人性未曾完全喪盡,有時會感懊喪,覺得富貴不如貧賤樂了。

    《紅樓夢》裡的賈政拜相,元春為貴妃,也算是極人間榮華富貴之樂了,但我讀了大觀園省親時元妃隔簾對賈政說的一番話,覺得人生悲哀之深,無過于此了。

     人事萬端,無從一一細說。

    忽憶從前遊西湖時的一件小事,可以旁證一切。

    前年早秋,有一個風清日麗的下午,我與兩位友人從湖濱泛舟,向白堤方面蕩漾而進。

    俯仰顧盼,水天如鏡,風景如畫,為之心曠神怡。

    行近白堤,遠遠望見平湖秋月突出湖中,幾與湖水相平。

    旁邊圍着玲珑的欄杆,上面覆着參差的楊柳。

    楊柳在日光中映成金色,清風搖擺它們的垂條,時時拂着樹下遊人的頭。

    遊人三三兩兩,分列在樹下的茶桌旁,有相對言笑者,有憑欄共眺者,有翹首遐觀者,意甚自得。

    我們從船中望去,覺得這些人盡是畫中人,這地方正是仙源。

    我們原定繞湖兜一圈子的,但看見了這般光景,大家眼熱起來,癡心欲身入這仙源中去做畫中人了。

    就命舟人靠平湖秋月停泊,登岸選擇座位。

    以前翹首遐觀的那個人就跟過來,垂手侍立在側,叩問&ldquo先生,紅的?綠的?&rdquo我們命他泡三杯綠茶。

    其人受命而去。

    不久茶來,一隻蒼蠅浮死在茶杯中,先給我們一個不快。

    鄰座相對言笑的人大談麻雀經,又給我們一種啰唣。

    憑欄共眺的一男一女鬼鬼祟祟,又使我們感到肉麻。

    最後金色的垂柳上落下幾個毛蟲來,就把我們趕走。

    匆匆下船回湖濱,連繞湖兜圈子的興趣也消失了。

    在歸舟中相與談論,大家認為風景隻宜遠看,不宜身入其中。

    現在回想,世事都同風景一樣。

    世事之樂不在于實行而在于希望,猶似風景之美不在其中而在其外。

    身入其中,不但美即消失,還要生受蒼蠅、毛蟲、啰唣與肉麻的不快。

    世間苦的根本就在于此。

     一九三六年陰曆元旦寫于石門灣,曾載《宇宙風》 生機 [1]本篇原載《宇宙風》1936年2月16日第1卷第11期。

     生機[1] 去年除夕夜買的一球水仙花,養了兩個多月,直到今天方才開花。

     今春天氣酷寒,别的花木萌芽都遲,我的水仙尤遲。

    因為它到我家來,遭了好幾次災難,生機被阻抑了。

     第一次遭的是旱災,其情形是這樣:它于去年除夕到我家,當時因為我的别寓裡沒有水仙花盆,我特為跑到瓷器店去買一隻純白的瓷盤來供養它。

    這瓷盤很大,很重,原來不是水仙花盆。

    據瓷器店裡的老頭子說,它是光緒年間的東西,是官場請客時用以盛某種特别肴馔的家夥。

    隻因後來沒有人用得着它,至今沒有賣脫。

    我覺得普通所謂水仙花盆,長方形的、扇形的,在過去的中國畫裡都已看厭了,而且形式都不及這家夥好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