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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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定這家夥是為我特制的水仙花盆,買了它來,給我的水仙花配合,形狀色彩都很調和。

    看它們在寒窗下綠白相映,素豔可喜,誰相信這是官場中盛酒肉的東西?可是它們結合不到一個月,就要别離。

    為的是我要到石門灣去過陰曆年,預期在緣緣堂住一個多月,希望把這水仙花帶回去,看它開花才好。

    如何帶法?頗費躊躇,叫工人阿毛拿了這盆水仙花乘火車,恐怕有人說阿毛提倡風雅;把它裝進皮箱裡,又不可能。

    于是阿毛提議:&ldquo盤兒不要它,水仙花拔起來裝在餅幹箱裡,攜了上車,到家不過三四個鐘頭,不會旱殺的。

    &rdquo我通過了。

    水仙就與盤暫别,坐在餅幹箱裡旅行。

    回到家裡,大家紛忙得很,我也忘記了水仙花。

    三天之後,阿毛突然說起,我猛然覺悟,找尋它的下落,原來被人當作餅幹,擱在石灰甏上。

    連忙取出一看,綠葉憔悴,根須焦黃。

    阿毛說&ldquo勿礙&rdquo,立刻把它供養在家裡舊有的水仙花盆中,又放些白糖在水裡。

    幸而果然勿礙,過了幾天它又欣欣向榮了。

    是為第一次遭的旱災。

     第二次遭的是水災,其情形是這樣:家裡的水仙花盆中,原有許多色澤很美麗的雨花台石子。

    有一天早晨,被孩子們發現了,水仙花就遭殃:他們說石子裡統是灰塵,埋怨阿毛不先将石子洗淨,就代替他做這番工作。

    他們把水仙花拔起,暫時養在臉盆裡,把石子倒在另一臉盆裡,掇到牆角的太陽光中,給它們一一洗刷。

    雨花台石子浸着水,映着太陽光,光澤、色彩、花紋,都很美麗。

    有幾顆可以使人想象起&ldquo通靈寶玉&rdquo來。

    看的人越聚越多,孩子們尤多,女孩子最熱心。

    她們把石子照形狀分類,照色彩分類,照花紋分類;然後品評其好壞,給每塊石子打起分數來,最後又利用其形色,用許多石子拼起圖案來。

    圖案拼好,她們自去吃年糕了!年糕吃好,她們又去踢毽子了;毽子踢好,她們又去散步了。

    直到晚上,阿毛在牆角發現了石子的圖案,叫道:&ldquo咦,水仙花哪裡去了?&rdquo東尋西找,發現它橫卧在花台邊上的臉盆中,渾身浸在水裡。

    自晨至晚,浸了十來個小時,綠葉已浸得發腫,發黑了!阿毛說&ldquo勿礙&rdquo,再叫小石子給它扶持,坐在水仙花盆中。

    是為第二次遭的水災。

     第三次遭的是凍災,其情形是這樣的:水仙花在緣緣堂裡住了一個多月。

    其間春寒太甚,患難疊起。

    其生機被這些天災人禍所阻抑,始終不能開花。

    直到我要離開緣緣堂的前一天,它還是含苞未放。

    我此去預定暮春回來,不見它開花又不甘心,以問阿毛。

    阿毛說:&ldquo用繩子穿好,提了去!這回不緻忘記了。

    &rdquo我贊成。

    于是水仙花倒懸在阿毛的手裡旅行了。

    它到了我的寓中,仍舊坐在原配的盆裡。

    雨水過了,不開花。

    驚蟄過了,又不開花。

    阿毛說:&ldquo不曬太陽的緣故。

    &rdquo就掇到陽台上,請它曬太陽。

    今年春寒殊甚,陽台上雖有太陽光,同時也有料峭的東風,使人立腳不住。

    所以人都閉居在室内,從不走到陽台上去看水仙花。

    房間内少了一盆水仙花也沒有人查問。

    直到次日清晨,阿毛叫了:&ldquo哎喲!昨晚水仙花沒有拿進來,凍殺了!&rdquo一看,盆内的水連底凍,敲也敲不開;水仙花裡面的水分也凍,其鱗莖凍得像一塊白石頭,其葉子凍得像許多翡翠條。

    趕快拿進來,放在火爐邊。

    久而久之,盆裡的水融了,花裡的水也融了;但是葉子很軟,一條一條彎下來,葉尖兒垂在水面。

    阿毛說&ldquo烏者[2]&rdquo,我覺得的确有些兒&ldquo烏&rdquo,但是看它的花蕊還是筆挺地立着,想來生機沒有完全喪盡,還有希望。

    以問阿毛,阿毛搖頭,随後說:&ldquo索性拿到竈間裡去,暖些,我也可以常常顧到。

    &ldquo我贊成。

    &rdquo垂死的水仙花就被從房中移到竈間。

    是為第三次遭的凍災。

     誰說水仙花清高?它也像普通人一樣,需要煙火氣的。

    自從移入竈間之後,葉子漸漸擡起頭來,花苞漸漸展開。

    今天花兒開得很好了!阿毛送它回來,我見了心中大快。

    此大快非僅為水仙花。

    人間的事,隻要生機不滅,即使重遭天災人禍,暫被阻抑,終有擡頭的日子。

    個人的事如此,家庭的事如此,國家、民族的事也如此。

     一九三六年三月作,曾載《越風》 孤雲 [1]本篇原載《越風》1936年3月第10期。

     [2]烏者,意即糟了。

     佛無靈[1] 我家的房子&mdash&mdash緣緣堂&mdash&mdash于去冬吾鄉失守時被敵寇的燒夷彈焚毀了。

    我率全眷避地萍鄉,一兩個月後才知道這消息。

    當時避居上海的同鄉某君[2]作詩以吊,内有句雲:&ldquo見語緣緣堂亦毀,衆生浩劫佛無靈。

    &rdquo第二句下面注明這是我的老姑母的話。

    我的老姑母今年七十餘歲,我出亡時苦勸她同行,未蒙允許,至今尚在失地中。

    五年前緣緣堂創造的時候,她老人家整日拿了史的克在基地上代為擘畫,在工場中代為巡視,三寸長的小腳常常遍染了泥污而回到老房子裡來吃飯。

    如今看它被焚,怪不得要傷心,而歎&ldquo佛無靈&rdquo。

    最近她有信來(托人帶到上海友人處,轉寄到桂林來的),末了說:&ldquo緣緣堂雖已全毀,但煙囪尚完好,矗立于瓦礫場中。

    此是火食不斷之象,将來還可做人家。

    &rdquo 緣緣堂燒了是&ldquo佛無靈&rdquo之故。

    這句話出于老姑母之口,入于某君之詩,原也平常。

    但我卻有些反感:不指摘某君思想不對,也不是批評老姑母話語說錯,實在是慨歎一般人對于&ldquo佛&rdquo的誤解。

    因為某君和老姑母并不信佛,他們是一般按照所謂信佛的人的心理而說這話的。

     我十年前曾從弘一法師學佛,并且吃素。

    于是一般所謂&ldquo信佛&rdquo的人就稱我為居士,引我為同志。

    因此我得交接不少所謂&ldquo信佛&rdquo的人。

    但是,十年以來,這些人我早已看厭了。

    有時我真懊悔自己吃素,我不屑與他們為伍。

    (我受先父遺傳,平生不吃肉類。

    故我的吃素半是生理關系。

    我的兒女中有二人也是生理的吃素,吃下葷腥去要嘔吐。

    但那些人以為我們同他們一樣,為求利而吃素。

    同他們辯,他們還以為客氣,真是冤枉。

    所以我有時懊悔自己吃素,被他們引為同志。

    )因為這班人多數自私自利,醜态可掬。

    非但完全不解佛的廣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謂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們的念佛吃素,全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錢去求利,又好比敵國的俘虜背棄了他們的夥伴,向我軍官跪喊&ldquo老爺饒命&rdquo,以求我軍的優待一樣。

     信佛為求人生幸福,我絕不反對。

    但是,隻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顧他人,我瞧他不起。

    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樂道,引為佛祐;(抗戰期中,靠念佛而得平安逃難者,時有所聞。

    )受了些小損失就怨天尤人,歎&ldquo佛無靈&rdquo,真是&ldquo阿彌陀佛,罪過罪過!&rdquo他們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誦經。

    但他們的吃一天素,希望得到比吃十天魚肉更大的報酬。

    他們放一條蛇,希望活一百歲。

    他們念佛誦經,希望個個字變成金錢。

    這些人從佛堂裡散出來,說的都是果報:某人長年吃素,鄰家都燒光了,他家毫無損失;某人念&ldquo金剛經&rdquo,強盜洗劫時獨不搶他的;某人無子,信佛後一索得男;某人痔瘡發,念了&ldquo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rdquo,痔瘡立刻斷根&hellip&hellip此外沒有一句真正關于佛法的話。

    這完全是同佛做買賣,靠佛圖利,吃佛飯。

    這真是所謂:&ldquo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惠,難矣哉!&rdquo 我也曾吃素。

    但我認為吃素吃葷真是小事,無關大體。

    我曾作《護生畫集》,勸人戒殺。

    但我的護生之旨是護心(其義見該書序),不殺螞蟻非為愛惜螞蟻之命,乃為愛護自己的心,使勿養成殘忍。

    頑童無端一腳踏死群蟻,此心放大起來,就可以坐了飛機拿炸彈來轟炸市區。

    故殘忍心不可不戒。

    因為所惜非動物本身,故用&ldquo仁術&rdquo來掩耳盜鈴,是無傷的。

    我所謂吃葷吃素無關大體,意思就在于此。

    淺見的人,執着小體,斤斤計較:洋蠟燭用獸脂做,故不宜點;貓要吃老鼠,故不宜養;沒有雄雞交合而生的蛋可以吃得&hellip&hellip這樣地鑽進牛角尖裡去,真是可笑。

    若不顧小失大,能以愛物之心愛人,原也無妨,讓他們鑽進牛角尖裡去碰釘子吧。

    但這些人往往自私自利,有我無人;又往往以此做買賣,以此圖利,靠此吃飯,亵渎佛法,非常可惡。

    這些人簡直是一種瘋子,一種惹人讨嫌的人。

    所以我瞧他們不起,我懊悔自己吃素,我不屑與他們為伍。

     真是信佛,應該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義,而屏除私利;應該體會佛陀的物我一體,廣大慈悲之心,而護愛群生。

    至少,也應知道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之道。

    愛物并非愛惜物的本身,乃是愛人的一種基本練習。

    不然,就是&ldquo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rdquo的齊宣王。

    上述這些人,對物則憬憬愛惜,對人間痛癢無關,已經是循流忘源,見小失大,本末颠倒的了。

    再加之于自己唯利是圖,這真是此間一等愚癡的人,不應該稱為&ldquo佛徒&rdquo,應該稱之為&ldquo反佛徒&rdquo。

     因為這種人世間很多,所以我的老姑母看見我的房子被燒了,要說&ldquo佛無靈&rdquo的話,所以某君要把這話收入詩中。

    這種人大概是想我曾經吃素,曾經作《護生畫集》,這是一筆大本錢;拿這筆大本錢同佛做買賣所獲的利,至少應該是别人的房子都燒了而我的房子毫無損失。

    便宜一點,應該是我不必逃避,而敵人的炸彈會避開我;或竟是我做漢奸發财,再添造幾間新房子和妻子享用,正規軍都不得罪我。

    今我沒有得到這些利益,隻落得家破人亡(流亡也),全家十口飄零在五千裡外,在他們看來,這筆生意大蝕其本!這個佛太不講公平交易,安得不罵&ldquo無靈?&rdquo 我也來同佛做買賣吧!但我的生意經和他們不同:我以為我這次買賣并不蝕本,且大得其利,佛畢竟是有靈的。

    人生求利益,謀幸福,無非為了要活,為了&ldquo生&rdquo。

    但我們還要求比&ldquo生&rdquo更貴重的一種東西,就是古人所謂&ldquo所欲有甚于生者&rdquo。

    這東西是什麼?平日難于說定,現在很容易說出,就是&ldquo不做亡國奴&rdquo,就是&ldquo抗敵救國&rdquo。

    與其不得這東西而生,甯願得這東西而死。

    因為這東西比&ldquo生&rdquo更為貴重。

    現在佛已把這宗最貴重的貨物交付我了。

    我這買賣豈非大得其利?房子不過是&ldquo生&rdquo的一種附飾而已,我得了比&ldquo生&rdquo更貴的貨物,失了&ldquo生&rdquo的一件小小的附飾,有什麼可惜呢?我便宜了!佛畢竟是有靈的。

     葉聖陶先生的《抗戰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