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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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烈 一舉一動,中夫禮,合夫義者,惟士君子能之,非所以責兒女也;惟詩書之族能之,非所以責鄉曲愚氓也;惟聰明智睿者能之,非所以責疲癃殘疾也。

    乃山左馬有才之女,特以死節顯。

    嗚呼!是豈尼山鄒峄之靈之所鐘,雖鄉曲殘廢之人,所禀亦獨厚欤? 馬有才,膠州流戶也,家無恒産,傭佃自食。

    有女生八歲而盲,家人欲使習琵琶度曲,弗肯為。

    年十九,嫁盲人莊延生。

    莊亦流戶子,父貧不能存,遂與妻去為丐,拊肩扶杖,哀号市中,以求一錢,市人不以人比類,女不怨也。

    然特刻苦铢累,陰畜十頭,粟二十石。

    延生借是不為丐,而闾閻終以丐遇之。

     越數載,延生以疾死,無子女。

    營葬畢,盡以資畀兄子莊化起,曰:&ldquo族無多人,此汝所宜襲有。

    苟念骨肉情,歲時以一陌紙、一杯羹奠汝叔,未亡人死且暝矣。

    &rdquo問:&ldquo叔母将何适?&rdquo曰:&ldquo将以殉汝叔也。

    &rdquo鄰裡皆大笑,且诮讓之。

    女一夕雉經。

    化起農家子,且賦性愚戆,不知殉節為何等事。

    大驚,救之蘇,以為奉養不謹也,跪請罪。

    女不言。

    鄰裡恐為化起累,恫喝而禁制之曰:&ldquo若必死也者,則必白諸官乃可。

    &rdquo蓋挾此以難之也。

    女昔丐城市中,道路所夙稔,乃夜遁去。

    家人追弗及,以為久不丐,複發狂耳。

    時蜀人張象翀刺膠州,所謂名進士也,以秩滿行取入都,方從州人乞千金,以抵幹沒。

    女登堂陳欲殉夫意,且言:&ldquo猶子善事我,死勿複相累。

    &rdquo張心厭之,以為不祥,辄謾罵曰:&ldquo若死即死耳,何預乃翁事,而敢哓哓敗人意!&rdquo揮役驅之。

    女徑歸其裡,以刺史語遍告鄰右。

    鄰右皆嗤之曰:&ldquo刺史按部,吾曹望之如天上人,渠得見耶?妄語!&rdquo勿信。

    女知人之不備也,猝于是夜缢死。

     化起猶惴惴,數日不敢飲食。

    裡之衿耆得其狀,使裡正以聞。

    裡正故輕女,又聞刺史之厭之也,曰:&ldquo死一丐婦,何等大事,而敢以煩官府?&rdquo終不言女死。

    年僅三十五雲。

     鳴呼!死節,天下之尊德也;乞,天下之賤行也。

    以賤人而有尊德,天下之貴人,正不知愧幾許也。

     捏粉人匠 吳趼人屹坐鬥室中,聞戶外兒童笑語聲,久之不散。

    啟戶視之,一人踞地坐,陳大木匣于前,捏粉作種種蟲魚鳥獸人物。

    蓋所以供孩童玩具者,亦食力之一流。

    群兒圍觀,故笑言雜沓也。

    近察之,所作人物,須眉欲動,神采畢呈。

    市上業此者不少,而此制獨精,已竊異之。

    忽一童子出資,使捏一印捕毆一乞丐。

    其人謝不敏。

    強之,曰:&ldquo捏印捕則可,乞兒吾不善捏也。

    &rdquo重其值,終不允,僅捏一印捕去。

    問曰:&ldquo觀若所制種種,莫不酷肖,胡獨于乞兒謝不能?&rdquo曰:&ldquo吾豈不能也哉,以乞兒雖賤,亦吾國人,吾不忍狀吾國人之醜态,而張外人之威焰也。

    &rdquo 鳴呼!吾不信蚩蚩小民中,而有此人也,是殆隐君子欤?今之談時事者,每鰓鰓然慮吾國民程度之低。

    若此人者,其程度較諸君又如何耶?惜乎未叩其姓氏,遂交臂失之耳。

     謎讧 曾、曹二士人,相約會于某所。

    及期,曹先至,曾久不來,曹頗苦之。

    乃曾至,談正事畢,曹戲謂曾曰:&ldquo有一謎,請君猜:&lsquo曾孫來止&rsquo,打《史記》一句也。

    &rdquo曾思之不得,請謎底。

    曹自指其鼻曰:&ldquo我太公望子久矣。

    &rdquo曾怒其戲己也,曰:&ldquo仆亦有一謎:&lsquo将軍魏武之子孫&rsquo,打俗語一句。

    知君必猜不着,請徑揭出之。

    &rdquo因指曹曰:&ldquo□你的祖宗。

    &rdquo曹操之&ldquo操&rdquo字,本讀去聲,恰諧俗語。

    曹聞之大怒,竟至鬥毆。

     高密疑案 高密某甲,送妹歸婿家,道遠天暑,經道旁酒家,甲欲沽酒解倦,使妹跨驢先行,曰:&ldquo吾飲三杯即至,緩行以俟我可也。

    &rdquo酒殊馥,飲之而甘,釂不已,遂沉醉暫眠。

    妹行三十裡,甲未來,下驢止村中,候之日下舂,問後至者,弗見甲也。

    妹窘甚,求宿于某翁媪,辭以室狹避嫌。

    妹哀乞至再,不肯行。

    媪言:鄰匠乙,傭作外縣,妻歸甯,倩丙妪守舍,幼婦可同栖,我為爾秣驢可也。

    妹喜謝,往投之,妪辄納焉。

    晚食畢,妪暫歸省其家,向其子丁言:有少婦宿乙家。

    丁聞言,止其母勿往,兒行将伴之宿。

    妪竟從之。

    丁遂去,與婦戲狎成奸,居然同夢矣。

     讵乙适自鄰縣歸,夜深叩門,而外戶不扃,疑焉。

    入伏窗外,聞男女媟亵聲,以為妻有外遇,大怒。

    蹋門突入,锛斧亂下,殺兩頭。

    扪得褲,即以為囊。

    未及燃燈審察,又恐鄰人捕系,倉皇負囊出奔,将赴縣自首。

    行經妻父村,大罵門外。

    時已昧爽,妻披發應門,夫婦相見,互猜惑。

    妻問:&ldquo若負何物?來何早?&rdquo夫大駭,問:&ldquo若尚在耶?抑鬼耶?&rdquo妻謂:&ldquo吾歸甫三日,何雲鬼?&rdquo乙知誤殺他人,棄囊疾遁。

    妻父以火至燭之,血液模糊,赫然兩人首也。

    念:&ldquo苟驚鄰人首于官,則婿不免殺人罪,不如棄之。

    &rdquo就近有圊廁,将往投焉。

    提囊疾行,将近,見廁上有黑影蠕蠕動。

    大懼,疑為鬼,舉囊遙擲之,砉然有聲,與囊同墜溷矣。

     及明,有人如廁者,見一人足露溷上,驚告裡正出之,則村人戊也,并得血褲及人首。

    鳴于官。

    而前村乙家死兩人,失其頭之報亦至。

    驗之,頭與屍合。

    官循例責差役、裡正緝兇,而以戊為失足墜溷。

    而家屬堅稱戊久病痢,為人謀害者。

    亡何,甲亦訪至。

    官令遍傳兩村鄰裡至,鞫之,得甲妹借宿狀,某翁媪拒辭狀,丙妪縱子行奸狀。

    而究不知殺人者誰何,戊之墜溷何故也。

     乙妻族竊喜,謂婿可幸免矣。

    忽某僧踵門求貸十千,乙妻父拒之。

    僧悻悻去曰:&ldquo吝此區區,請勿後悔!&rdquo遂去,詣官投首,謂某夜至某處作佛事,天将明,事畢而歸,經乙妻父門,見數人竊竊私議,因隐身暗處竊窺之,見其棄人頭狀。

    并謂戊适踞廁而私,渠等恐事洩而推之使墜者也。

    官疾提乙妻及其父至,嚴鞫之,得乙負人頭經門外狀;而執謂投頭溷中者亦乙所為,所以卸誤殺戊之罪也。

    于是懸拟殺人者為乙,緝之終不獲,懸為疑案而已。

     夫翁媪避嫌,介紹于鄰裡,本無惡心。

    而守舍妪不禁其子,混置雌雄,實為禍首。

    所最可疑者,乙昏夜殺人,锛下則驚痛遮拒,在所不免,何以不聞有格鬥狀?且斧不及刀之長而利,持以殺人,殊覺笨重不靈,二屍豈僵卧待殺者?而兩首齊斷,如是其速,遂無一人焉起而号救哉?又暗中無燈,彼焉知褲之所在,而從容貯頓?此皆不能無疑者也。

    高密老吏陳姓,舉此事以語餘。

    餘舉此疑以叩之,陳無以答也。

    餘謂乙夜歸殺人一節,特傳者附會之辭耳。

    正惟不知其殺人情狀,此案之所以為疑案也。

     俠妓 惠州劉翔之,富家子也。

    美豐姿,性聰敏,讀書目十行下。

    父兄期以遠大,年十八,授以資,使遊學。

    以是将之日本,取道廣州,止逆旅中,以俟海舶。

    岑寂寡歡,時就同寓張某接談,數日漸稔。

    張賈人也,風俗奢靡,商賈交通,恒借院為晉接地,宴會酬應無虛日。

     一日,張又宴客珠江花舫,挾劉與俱。

    席間見一妓,星眸點漆,櫻唇綻朱,麗人也。

    屢盼之。

    張覺,拉使連坐曰:&ldquo成一對璧人,吾當任媒介。

    &rdquo劉低叩绮年芳字,辄低應曰:&ldquo阿寶,生十七年矣。

    &rdquo相與喁喁,握手不知雲何。

    席間人亦不之顧。

    宴終惘惘别。

    他日又央張同往。

    如是者屢,漸見情好。

    寶叩知劉家世,即欲嫁之。

    劉曰:&ldquo敢不與卿同願,所恨者身已聘而未娶,苦無置卿地耳。

    &rdquo曰:&ldquo賤妾敢望敵體哉,他日夫人來歸,得抱衾裯,願斯足矣。

    &rdquo自是情深齧臂,結訂同心,留戀半年,已忘東渡。

    劉又少不更事,揮霍絕豪,所挾遊資,至是都罄。

     寶見其舉止漸不如前,叩得其故,曰:&ldquo以兒女私情,幾誤郎君大事。

    郎君宜速東行,遊資且無慮。

    &rdquo劉曰:&ldquo日對佳人,得以此終老,願斯足矣,東行胡為?&rdquo寶愀然曰:&ldquo郎知妾以身許郎之意乎?&rdquo曰:&ldquo相愛耳。

    &rdquo曰:&ldquo否。

    妾本士族婢,主人精相人術,恒與人論風鑒,謂某也當如何,某也當如何,辄多奇驗。

    妾竊得其緒餘,亦頗解此。

    揆鏡自視,骨格似尚不至為奴子婦,或将為貴人妾也。

    少主貌清貴,竊欲終身事之,遂私焉。

    為主人所偵知,怒,鬻妾勾欄。

    驅遣之日,謂妾曰:&lsquo吾非忍出此,然鑒汝貌當橫折,故使汝曆風塵之苦,或足以準償也。

    至彼中擇人而事,汝自主之,無複禁制者矣。

    &rsquo向者得遇君,骨俗而神秀。

    骨俗主富,神秀主貴,故欲委以終身焉。

    不圖以燕婉之私,誤君歲月,妾之罪也。

    床頭私蓄數百金,敢以赆君。

    君宜即東行,他日畢業歸來,團聚有日,正不必惓惓于此時耳。

    &rdquo言已,出紙币一束授之。

     劉受币,仍留戀,閱數月又罄盡。

    寶再贈之,留戀如初。

    如是者屢,不覺經歲矣。

    寶焦灼問之曰:&ldquo郎必如之何者而後東行?&rdquo曰:&ldquo仆日日可行,所以如是者,特戀卿耳。

    &rdquo曰:&ldquo郎不早言。

    向所以贈郎者,合之當足以脫吾籍,侍郎遠遊,今已為郎罄矣。

    雖然,曷弗馳函請命于堂上?或可為也。

    &rdquo劉泫然曰:&ldquo實告卿,吾已屢禀堂上父母,以我沉迷于此,怒,贻書譴責,故靳其資斧,不然吾何至是?&rdquo寶低徊久之,不作一語。

    明日将暮,出一匣授劉曰:&ldquo妾姊妹行曰骊珠者,居佛山,為人任俠。

    郎為妾持此贻之,此中有書,彼見之,當有以助我,助我即助郎也。

    妾為郎計久遠,郎其勿惜玉趾,為妾一行。

    &rdquo 劉諾之,乘火車行至佛山,遍訪不見其人。

    日既暮,火車已停,欲返省垣不可得,無已投客邸宿焉。

    彷徨中夜不得寐,就燈下發其匣視之,金珠盈焉。

    中一函雲: 郎以妾故,留戀經年,使郎虛擲光陰,沉迷酒色,得罪堂上,踯躅客途,妾之罪也。

    夫郎既以一女子之故,灰其求學之心,使無此女子,則郎自當奮志芸窗,力求學問,以贖罪高堂矣。

    金珠一匣,敬以贈行。

    給郎他出,妾即仰藥。

    所以絕郎之留戀者,即以振郎之志氣,郎其諒之。

    嗚呼!茫茫泉壤,今生之晤會無期;杳杳癡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