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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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 中秋前一日 後記 一 紹唐吾兄: 在《傳記文學》十三卷六期我寫過一篇《憶冰心》,當時我根據幾個報刊的報道,以為她已不在人世,情不自已,寫了那篇哀悼的文字。

     今年春,淩叔華自倫敦來信,告訴我冰心依然健在,驚喜之餘,深悔孟浪。

    頃得友人自香港剪寄今年五月二十四日香港《新晚報》,載有關冰心的報道,标題是《冰心老當益壯醞釀寫新書》,我從文字中提煉出幾點事實: (一)冰心今年七十三歲,還是那麼健康,剛強,洋溢着豪逸的神采。

     (二)冰心後來從未教過書,隻是搞些寫作。

     (三)冰心申請了好幾次要到工農群衆中去生活,終于去了,一住十多個月。

     (四)目前她好像是&ldquo待在&rdquo中央民族學院裡,任務不詳。

     (五)她說:&ldquo很希望寫一些書&rdquo,最後一句話是&ldquo老牛破車,也還要走一段路的&rdquo。

     此文附有照片一幀。

    人還是很精神的,隻是二十多年不見,顯着蒼老多了。

    因為我寫過《憶冰心》一文,我覺得我有義務做簡單的報告,更正我輕信傳聞的失誤。

     弟梁實秋拜啟 一九七二年六月十五日西雅圖 憶沈從文 有修養,很孤僻,特立獨行 一九六八年六月九日《中央日報》方塊文章井心先生記載着:&ldquo以寫作手法新穎,自成一格&hellip&hellip的作者沈從文,不久以前,在大陸因受不了迫害而死。

    聽說他喝過一次煤油,割過一次靜脈,終于帶着不屈服的靈魂而死去了。

    &rdquo 接着又說,&ldquo他出身行伍,而以文章聞名;自稱小兵,而面目姣好如女子,說話、态度爾雅、溫文&hellip&hellip&rdquo&ldquo他寫得一手娟秀的《靈飛經》&hellip&hellip&rdquo這幾句話描寫得确切而生動,使我想起沈從文其人。

     我現在先發表他一封信,大概是民國十九年(編者注:1930年)間他在上海時候寫給我的。

    信的内容沒有什麼可注意的,但是幾個字寫得很挺拔而俏麗。

    他最初以&ldquo休芸芸&rdquo的筆名向《晨報副镌》投稿時,用細尖鋼筆寫的稿子就非常地出色,徐志摩因此到處揄揚他。

    後來他寫《阿麗思中國遊記》分期刊登《新月》,我才有機會看到他的筆迹,果然是秀勁不凡。

     從文雖然筆下洋洋灑灑,卻不健談,見了人總是低着頭羞答答的,說話也是細聲細氣。

    關于他&ldquo出身行伍&rdquo的事他從不多談。

    他在十九年三月寫過一篇《從文自序》,關于此點有清楚的交代,他說:&ldquo因為生長地方為清時屯戍重鎮,綠營制度到近年尚依然存在,故于過去祖父曾入軍籍,做過一次鎮守使,現在兄弟及父親皆仍在軍籍中做中級軍官。

    因地方極其偏僻,與苗民雜處聚居,教育文化皆極低落,故長于其環境中的我,幼小時顯出生命的那一面,是放蕩與詭詐。

    十二歲我曾受過關于軍事的基本訓練,十五歲時随軍外出曾做上士。

    後到沅州,為一城區屠宰收稅員,不久又以書記名義,随某剿匪部隊在川、湘、鄂、黔四省邊上過放縱野蠻約三年。

    因身體衰弱,年齡漸長,從各種生活中養成了默想與體會人生趣味的習慣,對于過去生活有所懷疑,漸覺有努力位置自己在一陌生事業上之必要。

    因這憧憬的要求,糊糊塗塗地到了北京。

    &rdquo這便是他早年從軍經過的自白。

     由于徐志摩的吹噓,胡适之先生請他到中國公學教國文,這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因為一個沒有正常的适當的學曆資曆的青年而能被人賞識于牝牡骊黃之外,是很不容易的。

    從文初登講壇,怯場是意中事,據他自己說,上課之前做了充分準備,以為資料足供一小時使用而有餘,不料面對黑壓壓一片人頭,三言兩語地就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剩下許多時間非得臨時編造不可,否則就要冷場,這使他頗為受窘。

    一位教師不善言辭,不算是太大的短處,若是沒有足夠的學識便難獲得大家的敬服。

    因此之故,從文雖然不是頂會說話的人,仍不失為成功的受歡迎的教師。

    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需要有啟發别人的力量才不愧為人師,在這一點上從文有他獨到之處,因為他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和好學深思的性格。

     在中國公學一段時間,他最大的收獲大概是他的婚姻問題的解決。

    英語系的女生張兆和女士是一個聰明用功而且秉性端莊的小姐,她的家世很好,多才多藝的張充和女士便是她的胞姊。

    從文因授課的關系認識了她,而且一見鐘情。

    凡是沉默寡言笑的人,一旦堕入情網,時常是一往情深,一發而不可收拾。

    從文盡管颠倒,但是沒有得到對方青睐。

    他有一次急得想要跳樓。

    他本有流鼻血的毛病,幾番挫折之後蒼白的面孔愈發蒼白了。

    他會寫信,以紙筆代喉舌。

    張小姐實在被纏不過,而且師生戀愛聲張開來也是令人很窘的,于是有一天她帶着一大包從文寫給她的信去谒見胡校長,請他做主制止這一擾人舉動的發展。

    她指出了信中這樣的一句話:&ldquo我不僅愛你的靈魂,我也要你的肉體。

    &rdquo她認為這是侮辱。

    胡先生皺着眉頭,闆着面孔,細心聽她陳述,然後綻出一絲笑容,溫和地對她說:&ldquo我勸你嫁給他。

    &rdquo張女士吃了一驚,但是禁不住胡先生誠懇的解說,居然急轉直下默不作聲地去了。

    胡先生曾自诩善于為人作伐,從文的婚事得諧便是他常常樂道的一例。

     在青島大學從文教國文,大約一年多就随楊振聲(今甫)先生離開青島到北平居住。

    今甫到了夏季就搬到頤和園賃屋消暑,和他做伴的是一位幹女兒,他自稱過的是帝王生活,優哉遊哉地享受那園中的風光湖色。

    此時從文給今甫做幫手,編中學國文教科書,所以也常常在頤和園出出進進。

    書編得很精彩,偏重于趣味,可惜不久抗戰軍興,書甫編竣,已不合時代需要,故從未印行。

     從文一方面很有修養,一方面也很孤僻,不失為一個特立獨行之士。

    像這樣不肯随波逐流的人,如何能不做了時代的犧牲?他的作品有四十幾種,可謂多産,文筆略帶歐化語氣,大約是受了閱讀翻譯文學作品的影響。

     此文寫過,又不敢相信報紙的消息,故未發表。

    讀聶華苓女士作《沈從文評傳》(英文本,一九七二年紐約TwaynePublishers出版),果然好像從文尚在人間。

    人的生死可以随便傳來傳去,真是人間何世! 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日西雅圖 憶老舍 老舍的才華是多方面的,而且有個性 我最初讀老舍的《趙子曰》《老張的哲學》《二馬》,未識其人,隻覺得他以純粹的北平土語寫小說頗為别緻。

    北平土語,像其他主要地區的土語一樣,内容很豐富,有的是俏皮話兒、歇後語、精到出色的明喻暗譬,還有許多有聲無字的詞字。

    如果運用得當,北平土話可說是非常地生動有趣;如果使用起來不加檢點,當然也可能變成為油腔滑調的&ldquo耍貧嘴&rdquo。

    以土話入小說本是小說家常用的一種技巧,可使對話格外顯得活潑,可使人物性格顯得真實突出。

    若是一部小說從頭到尾,不分對話叙述或描寫,一律使用土話,則自《海上花》一類的小說以後并不多見。

    我之所以注意老舍的小說者蓋在于此。

    胡适先生對于老舍的作品評價不高,他以為老舍的幽默是勉強造作的。

    但一般人覺得老舍的作品是可以接受的,甚至頗表歡迎。

     抗戰後,老舍有一段期間住在北碚,我們時相過從。

    他又黑又瘦,甚為憔悴,平常總是佝偻着腰,邁着四方步,說話的聲音低沉、徐緩,但是有風趣。

    他和老向住在一起,生活當然是很清苦的。

    在名義上他是中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負責人,事實上這個組織的分子很複雜,有不少野心分子企圖從中操縱把持。

    老舍對待誰都是一樣地和藹親切,存心厚道,所以他的人緣好。

     有一次北碚各機關團體以國立編譯館為首發起募款勞軍晚會,一連兩晚,盛況空前,把北碚兒童福利試驗區的大禮堂擠得水洩不通。

    國立禮樂館的張充和女士多才多藝,由我出面邀請,會同編譯館的姜作棟先生(名伶錢金福的弟子),合演一出《刺虎》,唱作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

    在這一出戲之前,墊一段對口相聲。

    這是老舍自告奮勇的,蒙他選中了我做搭檔,頭一晚他&ldquo逗哏&rdquo我&ldquo捧哏&rdquo,第二晚我逗他捧,事實上挂頭牌的當然應該是他。

    他對相聲特有研究。

    在北平長大的誰沒有聽過焦德海、草上飛?但是能把相聲全本大套地背誦下來則并非易事。

    如果我不答應上台,他即不肯露演,我為了勞軍隻好勉強同意。

    老舍囑咐我說:&ldquo說相聲第一要沉得住氣,放出一副冷面孔,永遠不許笑,而且要控制住觀衆的注意力,用幹淨利落的口齒在說到緊要處使出全副氣力斬釘斷鐵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話,則全場必定爆出一片彩聲哄堂大笑,用句術語來說,這叫作&lsquo皮兒薄&rsquo,言其一戳即破。

    &rdquo我聽了之後連連辭謝說:&ldquo我辦不了,我的皮兒不薄。

    &rdquo他說:&ldquo不要緊,咱們練着瞧。

    &rdquo于是他把詞兒寫出來,一段是《新洪羊洞》,一段是《一家六口》,這都是老相聲,誰都聽過。

    相聲這玩意兒不嫌其老,越是經過千錘百煉的玩意兒越惹人喜歡,借着演員的技藝風度之各有千秋而永遠保持新鮮的滋味。

    相聲裡面的粗俗玩笑,例如&ldquo爸爸&rdquo二字剛一出口,對方就得趕快順口搭腔地說聲&ldquo啊&rdquo,似乎太無聊,但是老舍堅持不能删免,據他看相聲已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損益。

    是我堅決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折扇敲頭的時候隻要略為比畫而無須真打。

    我們認真地排練了好多次。

    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們走到台的前邊,泥雕木塑一般繃着臉肅立片刻,觀衆已經笑不可抑,以後幾乎隻能在陣陣笑聲之間的空隙進行對話。

    該用折扇敲頭的時候,老舍不知是一時激動忘形,還是有意違反諾言,掄起大折扇狠狠地向我打來,我看來勢不善,向後一閃,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鏡,說時遲,那時快,我手掌向上兩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來的眼鏡,我保持那個姿勢不動,彩聲曆久不絕,有人以為這是一手絕活兒,還高呼:&ldquo再來一回!&rdquo 老舍的才華是多方面的,長短篇的小說、散文、戲劇、白話詩,無一不能,無一不精。

    而且他有他的個性,絕不俯仰随人。

    我現在撿出一封老舍給我的信,是他離開北碚之後寫的,那時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趕來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悶。

    他患有胃下垂的毛病,割盲腸的時候用一小時餘還尋不到盲腸,後來在腹部的左邊找到了。

    這封信附有七律五首,由此我們也可窺見他當時的心情的又一面。

     前幾年王敬羲從香港剪寫老舍短文一篇,可惜未注明寫作或發表的時間及地點,題為《春來憶廣州》,看他行文的氣質,已由絢爛趨于平淡,但是有一縷惆怅悲哀的情緒流露在字裡行間。

    聽說他去年已做了九泉之客,又有人說他尚在人間。

    是耶非耶,其孰能辨之?茲将這一小文附錄于後: 春來憶廣州 我愛花。

    因氣候、水土等等關系,在北京養花,頗為不易。

    冬天冷,院裡無法擺花,隻好都搬到屋裡來。

    每到冬季,我的屋裡總是花比人多,形勢逼人!屋中養花,有如籠中養鳥,即使用心調護,也養不出個樣子來。

    除非特建花室,實在無法解決問題。

    我的小院裡,又無隙地可建花室! 一看到屋中那些半病的花草,我就立刻想起美麗的廣州來。

    去年春節後,我不是到廣州住了一個月嗎?哎呀,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人極熱情,花似乎也熱情!大街小巷,院裡牆頭,百花齊放,歡迎客人,真是&ldquo交友看花在廣州&rdquo啊! 在廣州,對着我的屋門便是一株象牙紅,高與樓齊,盛開着一叢紅豔奪目的花兒,而且經常有很小的小鳥,鑽進那朱紅的小&ldquo象牙&rdquo裡,如蜂采蜜。

    真美!隻要一有空兒,我便坐在階前,看那些花與小鳥。

    在家裡,我也有一棵象牙紅,可是高不及三尺,而且是種在盆子裡。

    它入秋即放假休息,入冬便睡大覺,且久久不醒,直到端陽左右,它才開幾朵先天不足的小花,絕對沒有那種秀氣的小鳥做伴! 現在,它正在屋角打盹,也許跟我一樣,正想念它的故鄉廣東吧? 春天到來,我的花草還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去吧,怕風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發出細條嫩葉,很不健康。

    這種細條子不會長出花來。

    看着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運至院中,可還不完全順利。

    院小,不透風,許多花兒便生了病。

    特别由南方來的那些,如白玉蘭、栀子、茉莉、小金橘、茶花&hellip&hellip也不知怎麼就葉落枝枯,悄悄死去。

    因此,我打定主意,在買來這些比較嬌貴的花兒之時,就認為它們不能長壽,盡到我的心,而又不做幻想,以免枯死的時候落淚傷神。

    同時,也多種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夾竹桃之類,以期老有些花兒看。

     夏天,北京的陽光過暴,而且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傾盆倒海而來,勢不可擋,也不利于花草的生長。

     秋天較好,可是忽然一陣冷風,無法預防,嬌嫩些的花兒就受了重傷。

    于是,全家動員,七手八腳,往屋裡搬呀,各屋裡都擠滿了花盆,人們出來進去都須留神,以免絆倒! 真羨慕廣州的朋友們,院裡院外,四季有花,而且是多麼出色的花呀!白玉蘭高達數丈,幹子比我的腰還粗!英雄氣概的木棉,昂首天外,開滿大紅花,何等氣勢!就連普通的花兒,四季海棠與繡球什麼的,也特别壯實,葉茂花繁,花小而氣魄不小!看,在冬天,窗外還有結實累累的木瓜呀!真沒法兒比!一想起花木,也就更想念朋友們! 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 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的學者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

    大約在一九二一年左右,清華學校請他做第一次的演講,題目是《中國韻文裡表現的情感》。

    我很幸運地有機會聽到這一篇動人的演講。

    那時候的青年學子,對梁任公先生懷着無限的景仰,倒不是因為他是戊戌政變的主角,也不是因為他是雲南起義的策劃者,實在是因為他的學術文章對于青年确有啟迪領導的作用。

    過去也有不少顯宦,以及叱咤風雲的人物莅校講話,但是他們沒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任公先生的這一篇講演稿,後來收在《飲冰室文集》裡。

    他的講演是預先寫好的,整整齊齊地寫在寬大的宣紙制的稿紙上面,他的書法很是秀麗,用濃墨寫在宣紙上,十分美觀。

    但是讀他這篇文章和聽他這篇講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猶之乎讀劇本與看戲之迥乎不同。

    我記得清清楚楚,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高等科樓上大教堂裡坐滿了聽衆,随後走進了一位短小精悍、秃頭頂、寬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長袍,步履穩健,風神潇灑,左右顧盼,光芒四射,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講台,打開他的講稿,眼光向下面一掃,然後是他的極簡短的開場白,一共隻有兩句,頭一句是:&ldquo啟超沒有什麼學問&mdash&mdash&rdquo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下頭,&ldquo可是也有一點喽!&rdquo這樣謙遜同時又這樣自負的話是很難得聽到的。

    他的廣東官話是很夠标準的,距離國語甚遠,但是他的聲音沉着而有力,有時又是洪亮而激昂,所以我們還是能聽懂他的每一字,我們甚至想如果他說标準國語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我記得他開頭講一首古詩《箜篌引》: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這四句十六字,經他一朗誦,再經他一解釋,活畫出一出悲劇,其中有起承轉合,有情節,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

    我在聽先生這篇講演後二十餘年,偶然獲得機緣在茅津渡候船渡河。

    但見黃沙彌漫,黃流滾滾,景象蒼茫,不禁哀從中來,頓時憶起先生講的這首古詩。

     先生博聞強記,在筆寫的講稿之外,随時引證許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誦得出。

    有時候,他背誦到酣暢處,忽然記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頭,敲幾下之後,記憶力便又暢通,成本大套地背誦下去了。

    他敲頭的時候,我們屏息以待,他記起來的時候,我們也跟着他歡喜。

     先生的講演,到緊張處,便成為表演。

    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時掩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歎息。

    聽他講到他最喜愛的《桃花扇》,講到&ldquo高皇帝,在九天,不管&hellip&hellip&rdquo那一段,他悲從中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

    他掏出手巾拭淚,聽講的人不知有幾多也淚下沾巾了!又聽他講杜氏講到&ldquo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hellip&hellip&rdquo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張口大笑了。

     這一篇講演分三次講完,每次講過,先生大汗淋漓,狀極愉快。

    聽過這講演的人,除了當時所受的感動之外,不少人從此對于中國文學發生了強烈的愛好。

    先生嘗自謂&ldquo筆鋒常帶情感&rdquo,其實先生在言談講演之中所帶的情感不知要更強烈多少倍! 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的學者,求之當世能有幾人?于是我想起了從前的一段經曆,筆而記之。

     葉公超二三事 愛書成癖,嗜讀新詩 公超在某校任教時,鄰居為一美國人家。

    其家頑童時常翻牆過來騷擾,公超不勝其煩,出面制止。

    頑童不聽,反以惡言相向,于是雙方大聲诟谇,穢語盡出。

    其家長聞聲出視,公超正在厲聲大罵:I'llcrownyouwithapotofshit!"(&ldquo我要把一桶糞澆在你的頭上!&rdquo) 那位家長慢步走了過來,并無怒容,問道:&ldquo你這一句話是從哪裡學來的?我有好久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了。

    你使得我想起我的家鄉。

    &rdquo 公超是在美國讀完中學才進大學的,所以美國孩子們罵人的話他都學會了。

    他說,學一種語言,一定要把整套的咒罵人的話學會,才算徹底。

    如今他這一句糞便澆頭的髒話使得鄰居和他從此成朋友。

    這件事是公超自己對我說的。

     公超在暨南大學教書的時候,因兼圖書館長,而且是獨身,所以就住在圖書館樓下一小室,床上桌上椅上全是書。

    他有愛書癖,北平北京飯店樓下Vetch的書店,上海的别發公司,都是他經常照顧的地方。

    做了圖書館長,更是名正言順地大量買書。

    他私人嗜讀的是英美的新詩。

    英美的詩,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才有所謂&ldquo現代詩&rdquo大量出現。

    詩風偏向于個人獨特的心理感受,而力圖擺脫傳統詩作的範疇,偏向于晦澀。

    公超關于詩的看法與徐志摩、聞一多不同。

    當時和公超談得來的新詩作家,饒孟侃(子離)是其中之一。

    公超由圖書館樓下搬出,在真如鄉下離暨南不遠處租了幾間平房,小橋流水,阡陌縱橫,非常雅靜。

    子離有時也在那裡下榻,和公超為伴。

    有一天二人談起某某英國詩人,公超就取出其人詩集,翻出幾首代表作,要子離讀,讀過之後再讨論。

    子離倦極,抛卷而眠。

    公超大怒,順手撿起一本大書投擲過去。

    雖未使他頭破血出,卻使得他大驚。

    二人因此勃谿。

    這件事也是公超自己對我說的。

     公超蕭然一身,校中女僑生某常去公超處請益。

    其人貌僅中姿,而性情柔順。

    公超自承近于大男人沙文主義者,特别喜歡meek(柔順)的女子。

    這位女生有男友某,揚言将不利于公超。

    公超懼,借得手槍一支以自衛。

    一日偕子離外出試槍,途中有犬狺狺,乃發一槍而犬斃。

    犬主索賠,不得已隻得補償之。

    女生旋亦返國嫁一貴族。

     公超屬于&ldquo富可敵國貧無立錐&rdquo的類型。

    他的叔父葉恭綽先生收藏甚富,包括其外公趙之謙的法書在内。

    抗戰期間這一批收藏存于一家銀行倉庫,家人某勾結僞組織特務人員圖謀染指,時公超在昆明教書,奉乃叔父電召赴